第49章 解笼

那是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年。zuowenbolan单看身形, 跟世上很多十五六岁的男生一样,有着窜个头时特有的单薄感,却并不瘦弱。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褂, 棕色的背带裤,长短正合适,脚上鞋袜俱全,非常齐整。本该是一副清清爽爽、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但他塌着肩膀、脊背微弓, 站在那里时整个人都往内扣, 莫名有一股沉沉的暮气。

而他面无表情看着人时, 双眼微耷, 眉心却有一道皱痕。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油盐不进又沉闷无趣的气质。

总觉得他在某处看着你, 却不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

他真的一点也不像一个少年人。

“居然在镜子里”亲眼看到自己的影子变成这样, 夏樵吓得连退两步, “我以后还怎么照镜子”

他记得谢问说过, 笼主可能会在任何有人的地方。于是他翻遍了各种可以藏人的空间, 却偏偏忘了镜子。

是啊, 镜子里也是有人的。判官可以借着镜子入笼, 笼主自然也能借着镜子反窥他们。

他跟周煦缩成一团,惶恐地说“吓死我了, 太意外了。”

闻时却皱着眉, 冷淡地说“意外在哪做事全靠躲的懦夫, 也就只能当当影子。”

这话似乎戳到了镜中人的痛脚。

就听“呼”地一阵风声, 扫过众人的眼睛。闻时在风里阖了一下眼再睁开, 那个少年已经直直站在他面前了。

“你说谁”少年问道。

他的脸很诡异,说话的时候声音和嘴唇对不上, 像是披了一层皮。而他的嗓音像含了一层沙,又粗又哑。

同是变声期, 在他的对比下,周煦说话都变得悦耳动听了。

闻时不看他,像是对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说无故害人的牲畜,你是么”他此时心情不怎么样,说话更是霜风剑雨,带着冰渣。

少年死死盯着他,黑眼珠缩成极小的一点,却说不出一句话。说不是,那就成了懦夫,说是,又成了牲畜。

这个问题让他难堪又生气,于是他拉下了脸

是真的拉,整个脸皮都往下坍塌式的拉。惊得孙思奇他们尖叫起来。而这个少年似乎很享受这种吓唬人、或者说掌控人的感觉,终于开口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又穿好了脸上的皮,用一种沉闷又固执的语气强调道“我叫你们呆着你们才能继续呆着。我让你们走,你们就得立刻走。这是我的地方。”

“你在你自己的地盘上,躲在镜子里”夏樵很认真地在惊讶,但这话说出来极其像嘲讽。

少年猛地扭头看向他,吓得周煦一把捂住了夏樵的嘴,小声道“你特么别说话”

结果夏樵闭嘴了,他哥却没有。

“连自己是谁都不敢说。”闻时的语气讥讽极了,“你的地方。”

少年的表情里有种诡异的麻木感,仿佛对这些刺激无动于衷。但他毕竟年纪还小,如果真的这么淡定,也就做不出那些事情了。

“这就是我的地方。”他粗哑的嗓音又强调了一遍,但语气急了点。

“这是沈家。”闻时又说,“你姓沈么”

“我不姓沈,沈家没了。”少年终于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沈家已经没了,一把火,呼地一下烧完了要我说多少遍这是我的地方”

最后一句话出口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暴躁起来,跟之前的沉闷模样截然相反。像是往看似平静的油锅里泼了一盆水,骤然就成了另一番模样。

“我的。”

这两个字不再从少年口中吐出来,而是响彻在整栋楼。

刹那间,这个虚浮的身影终于落地,脚底生根,跟整个笼牵连在了一起。也许是为了证明”我的”这两个字,他不再遮遮掩掩,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这栋房子里。

闻时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点了点头,却一个字都没说。

于是整栋楼里只能听见少年粗粝嗓音的余响,在每个房间、每条长廊间回荡,阴森森的又十分清晰。

最后一点余音散去的时候,长廊里满是死寂。

就在少年生出一丝得意的时候,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地响了起来“是阿峻吗我听到了阿峻的声音。”

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有些空洞,在这种环境下,叫人毛骨悚然。但众人都听得出来,那是沈曼怡的声音。

这个叫做阿峻的少年面色骤然一凛。

“阿峻。”沈曼怡又叫了一声。

“阿峻”

“阿峻你在吗”

她的嗓音顺着走廊过来,回神重重叠叠,仿佛正奔跑过来,越来越近。

“你为什么不笑我们来玩游戏吧我想跟你玩游戏。”

“我找了你好久啊。”

“你终于肯跟我玩啦”

这些句子交错在一起,还伴着咯咯的笑声,忽近忽远,环绕着所有人。他们下意识朝走廊另一端看过去。

只看到谢问左边站着小小的沈曼怡,右边站着李先生,在黑雾笼罩下,像三尊面容不清的剪影,直直地看着这边。

他们忽然有点分不清,这些话究竟是那个沈曼怡说的,还是阿峻潜意识里残留的东西。

没多久,声音又多了一个

那是一道男声,斯斯文文的,语速并不快,夹杂在沈曼怡咯咯脆笑里,显得有些虚渺“阿峻,你心气有些窄了。”

“阿峻,什么样的人揣度别人总是只见污秽你性子敏感,我不想说重话。”

“阿峻,君子要端方雅量。”

“阿峻。”

“算了,你去抄字吧。”

“阿峻,我认得你的字。”

那些声音交织着,充斥着整栋房子。每说一句,走廊深处那三道剪影就会近上一分,鬼魅似的,无声无息。

很快,众人又听到了细细索索的动静,像是什么多手多脚的东西在地上爬行。

他们转头一看,发现往这边爬的不是别人,正是倒在卫生间的那团焦黑躯体。

“是阿峻吗”

“阿峻啊。”

“阿俊。“”峻哥。“

煮饭婆婆哎呦呦的叹气声、管家高调门的呼唤,小女孩儿怯生生的叫声此起彼伏。

阿峻拉着脸,越来越焦躁,最后堵住了耳朵。他粗声说“你们好烦”

这话落下的瞬间,那些层层叠叠的声音忽地沉下来,像变了调的曲子,从喜乐扭曲成了哀乐。那一声声的呼唤变成了哀嚎和恸哭。

沈曼怡在恸哭中站到阿峻面前,伸头盯着面前这个比她高很多、却被她当做弟弟的人,幽幽地问“阿峻,你为什么要把我折进沙发里”

阿峻低头看着她,说“因为你太吵了。”

“你真的太吵了。”

“你一直笑、一直笑,楼上楼下地跑,到处都是你的声音。你真的太吵了。”

“你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吗那是我妈的忌日。”

“你懂忌日是什么意思吗”

阿峻看着沈曼怡的脸,哑声说“你不懂,你只知道蝴蝶结好看,秋千好玩,裹着破帷帐就能当新娘。你16岁了,就只知道这些。”

“你走出去就是笑话,你知道吗你也不知道。因为家里所有人都惯着你,顺着你。你满嘴说胡话,却没有人纠正你,就连李先生都跟你说对,就是这样。”

“他还说你戴着眼镜一看就很聪明,你连照着抄书都会漏字。聪明”阿峻嗤笑了一声,说“你是真的过得很开心,就因为你是沈家大小姐。但凡换一个人,别说16了,12都不一定活得到。”

他是真的讨厌沈曼怡,也讨厌沈家。

很多人告诉他,他妈妈祖上富过,原本也是个千金大小姐,日子过得恐怕不比沈曼怡差。结果呢造化弄人,亲爹死了,大小姐转头就成了奶妈,带着他一起寄人篱下。

所谓的好日子,他一天也没有感受到,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越听越觉得老天不公。凭什么有人生来就是锦衣玉食,有人就要受人白眼。

而锦衣玉食的人稍稍发点善心,他就必须得感恩戴德。

总有人说沈家少爷小姐待你真好。曼昇把你当亲哥哥了,一点儿没有少爷架子。

他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可笑。施舍罢了。不知疾苦的大少爷弯腰给两颗糖,就是什么惊天动地值得夸赞的善举么

只是因为弯腰的人是少爷而已。就好像痴傻的人是沈曼怡,所以连痴傻都成了“天真可爱值得怜惜”。

她可以一年又一年地过着她的11岁生日,指着今年说是1913,明年还是1913,后年依然是1913。

沈曼怡倒是停留在了可以荡秋千、做游戏的年纪里。

但对他而言,却是停留在了亲娘上吊的那一年,永远迈不过去。

所以他真的很烦沈曼怡。

她的存在就是一种提醒,时时刻刻提醒他,他妈妈在1913年5月19号那天,因为犯了个小错,把自己吊在了房间里。

老天不公平。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1913年5月19日那天,沈家注定要有一个人死去,为什么死的不是沈曼怡她痴傻无用,离了庇护,根本活不长。如果那天的火没有及时救下,沈曼怡已经被烧死了。

但他后来又想,如果沈曼怡死在那场不小心引发的火灾里,他妈妈还是活不了。只会更加愧疚,然后吊得更干脆。

所以看吧,无论如何,他妈妈都是必死的,这就是命。

老天真的不公平。

他常因这些事而感到愤怒,不过他很克制,并不摆在脸上。但李先生总会从他的细枝末节里挑他的刺。

说他气量窄,不能容人。说他总把事情往坏了想,把人往恶了猜,识人不清。说白了,就是觉得他一个小人乱度君子之腹了。

在他看来,这些说法本就是因人而异。如果心思深重的人是沈曼怡或沈曼昇,想必李先生又要拍手叫好,夸他们谨慎周全、不会受人蒙骗了。

所以还是不公平。

管家市侩圆滑,整日只知道钱和帐。嘴上常说“阿峻不容易”,“这就是你家,咱们都是你的家里人”,但也只是说说而已。

把某个地方当做你家,这本就只是一句好听话。会这么说,必然是把他排在自己人之外的。

就连做饭婆婆都很不讨喜。她除了做饭,就是念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说照相是夺了人的魂,说要点长明灯保人长寿平安,结果没多久,他妈妈就成了个短命的鬼。

即便这样,做饭婆婆还是不熄蜡烛。说他妈妈命苦,要替她念经祈福,让她在那边过得好一点,还非要拉他进去一起念。

表面功夫而已,死都死了。

所以他真的厌烦沈家人,从上到下。他在这里呆着的每一天都高兴不起来,只觉得烦躁、压抑。

他时时刻刻都绷着一根弦,终于在他妈忌日的那天没有绷住。

怪只怪沈曼怡不合时宜,非要挑在那天拉他做游戏,冲他做并不好笑的鬼脸,咯咯闹着满屋跑。

他想让她闭嘴安静一些,别笑了,但没控制好力道。

有些事就是这样,一旦做了,就再也收不住。

他把永远不会再吵闹的沈曼怡藏了起来,反正这位小姐性格说风就是雨。以前也会好几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饭菜放在门口,不能吵她。

但他还是怕事后不好交代,便仿照沈曼昇的字写了日记,再将本子收了起来。

那些日记于他而言,再好仿不过了。因为沈曼昇本来就是在学他,以此取乐。以至于时间久了,改都改不回去。

这可能就是报应吧。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偏偏李先生不安分,逼得他没有办法。

于是有一就有二。

那之后,他又仿了一篇日记。

他太清楚这世间的不公平了。同样的事情,他做和沈曼昇做,一定会是两种结果。相比沈家小少爷,一个痴傻的姐姐、一个不起眼的教书先生都算不了什么。

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还是有疏漏他把日期写成了1913,而他居然迟迟没有意识到。

看,原来沈曼怡把他一起困在了那一年,不得解脱。

不得解脱

那天的他忽然觉得,活着真没意思。要蝇营狗苟、要遮遮掩掩。于是他钻进了煮饭婆婆供奉长明灯的小房间,锁了门,在灯前一坐就是一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那里,只是看久了便觉得,自己的名字跟沈曼昇那样的少爷并列,夹在所谓的沈家人之间,显得别扭、突兀,格格不入。

他想抹掉那个名牌,却不小心打翻了烛火。

这可能就是命吧。

或者,也不是他真的不小心,他只是不想再这么过了,一了百了。

皮肉枯焦的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沈曼怡死前瞪大的眼,带着难过和委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她想说好疼。

其实火烧在身上,也是真的很疼,不输头颈断裂。它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绵长的、怎么也挣脱不掉的疼。

他想,他还是对沈曼怡很好的。

“你看。”阿峻冲面前的小姑娘说,“我让所有人都来陪你了,我们都跟你一样,停在那一年,再也不会长大。”

说完,他身上那层苍白的皮像松散的衣服一样,脱落在地,剩下一具焦黑僵硬的身体。

沈曼怡睁大了眼睛。像死前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知是难过、委屈,还是不敢相信。

接着,她眼珠缓缓转了一圈,在李先生和那团焦黑爬行的躯体上停驻了片刻。

她懵懵懂懂,直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他们都是谁。

那个滴着水的、身上长着青苔的怪人,是教她认字、教她念书、教她不用着急,慢慢长大的先生。

那团焦黑难辨的枯木,是给她围过兜布、做过饭、喂过饭的婆婆。是小时候把她架上肩膀、大了后叮嘱她不能乱跑,小心坏人的管家。是像小鸭子一样跟在她身后,进进出出,陪她捉迷藏,任她打扮的两个妹妹。

是她的家。

沈曼怡痴痴地站着,然后攥紧了手指,满脸血泪,开始尖叫。

歇斯底里地尖叫。

走廊里的镜子一扇一扇炸开,玻璃飞溅,碎片漫天。

她的宣泄和崩溃带动了其他人,李先生、管家、做饭婆婆、沈曼姝、沈曼珊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开始散出浓稠的黑气。

像封禁许久的大坝忽然开了全闸,怨念如巨浪滚泄而出。

众人惊呼一声,接着便被无尽浓稠的黑暗淹没彻底。就连怔忪已久的大东都乍然回了神,因为太痛了。

一个人的黑雾扫过皮肤,都好像薄刃割肉一般,会留下细细密密的伤口。更何况这么多人

他们简直是被活埋在刀山里。

阿峻并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因为他才是最大的笼主,沈曼怡也好,李先生也好,笼里的所有存在,都是为他所用的。

就好比现在,他们委屈、他们愤怒、他们怨恨,但他们伤不到他。所有的攻击都是对外的,越是歇斯底里,越能让闯入笼中的外人无力招架。

周煦蜷缩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更何况他也伸不出手,他怀疑自己浑身已经没有好肉了,要被生生割烂了。

他在黑雾包裹中吼了一声“大东”

他希望大东能像之前一样,再爆发一次潜力,再放一回像样的金翅大鹏。

结果他只看见某处金光闪了一下,像风中的烛火,挣扎不到半秒就熄了下去。

“不行”大东的声音就在他旁边,又仿佛隔着长风,“这他妈,这他妈根本放不出大鹏得把黑雾消了”

“那你踏马倒是消啊”周煦崩溃地叫着。

却听见大东声音更沉了“这不是一个人,是要同时消所有。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周煦并不想知道,但大东还是说了下去“沈家连笼主一共8个人,相当于要同时解掉8个笼。”

这是大东见所未见的场景,直接把周煦听绝望了。

仅仅消融1个人的怨气,对有些判官来说都是勉强吃力的,更何况8个人。搞不好就是彻底消化不掉,连判官自身都变得污浊不堪,从此再也解不了笼,落得个被除名的下场。

“那能让他们先别冲着我们来吗”周煦又叫道,他急中生智,另辟蹊径地给大东出主意,“你不是能给沈曼怡绑傀线吗你把他们变成傀啊,操控起来,先变成自己人”

大东也被他弄崩溃了“她那时候不疯绑一下就是拴着,象征性的,我他妈当然能绑。现在疯起来了,我操控她要费的劲不比我的金翅大鹏少。我要能同时控住两个,至于给人当弟弟”

他们谁也看不见谁,在这片黑雾包裹的痛楚中,争吵反而成了宣泄和缓解。但也只能是那几秒的功夫而已。

下一瞬,他们就被更汹涌的怨念淹没了,仿佛割肉剜骨,终于憋不住哀叫起来。

就在他们叫出声的那一刻,他们忽然听到了巨物穿云而过的动静。闻时的螣蛇在黑雾中撕开了一道长口,带着烈焰灼烧的烟火味和巨型锁链碰撞出来的金属锈味,呼啸着在黑雾中盘了一个道圈。

它游走而过的地方形成了一道风涡,龙吸水般直贯天地,将周煦他们纳入其中,免得继续受皮肉之苦。

众人跌跌撞撞,在风涡里挤作一团。却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

因为那些黑雾无孔不入,始终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在螣蛇盘转的间隙里溜进来。

就在螣蛇护住众人的时候,周煦看见风涡外的黑暗里有一道银光闪过,像横扫过来的刀锋,在一片浓黑中切开了一条细缝。

很快他便意识到,那不是刀锋,而是傀线

就听那根傀线带着破风之声,甩到了某一处,连绕了好几圈。

接着一声锵然响动带着火星的锁链由傀线末端延伸而出,像绕树生长的藤蔓,迅速交错捆扎。

“咔哒”,锁链于末端扣上了。

刹那间,那方黑雾忽然被撕开了一大片豁口。锁链捆缚下的轮廓终于有了人形,那是沈曼怡。而傀线另一端,稳稳拽在闻时手里。

“什么情况”孙思奇哭叫了一声。

大东和周煦怔怔地盯着那处,说“傀锁。”

傀锁就是缠缚在傀身上的锁链,用于压制战斗状态下的傀,以免脱离傀师控制。锁链一扣,再疯的存在都能为傀师所用。

这就是刚刚大东说他做不到的事情。

闻时本来就比他厉害,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大东也并不算太意外。周煦松了一口气,但大东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控住一个也没有用,还有7个”大东说。

周煦刚吸进来的气又没了,他感觉有点窒息。

“他有可能”

周煦话没说完,就被大东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没可能你想想雅临哥可以同时控几个战斗傀。”

“6个”周煦震惊了,“居然还特么少两个”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稳定地控制,而且那些战斗傀还能化人,也比这个疯。不是一个层级啊。”

“是,所以雅临哥来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是其他人呢”大东反问完,半是颓丧半自嘲地痛呼了一声,说“别做梦了。”

他倒也不想坐以待毙,两手一绷,顺势甩了傀线出去,金翅大鹏鸟便在螣蛇绕出来的风涡里成了型。

它双翅一展,也替众人挡住了一块地。

大鹏刚就位,熟悉的破风声便又响了起来。

周煦又一次看到了那样的银色傀线,这次直奔另一个方位

“大东、大东你看”他连忙拱了身边人几下。

两人同时抬头,瞠目结舌地望过去,就看到锁链迸溅着火星,在黑雾中泛着赤红火光,交错又扣上了一个人。

轮廓从黑雾下显现出来,那是李先生。

“操,第二个了。”周煦喃喃道。

“错,是第三个。”大东指着黑色的巨蟒说道,“他手里已经有三个了”

但闻时并没有停,他又甩出了一道傀线,在锁链铿锵的撞击声中,控住了第四个人管家。

然后是第五个、第六个。

当他最后控住那双绣花鞋,一个女人的身形在锁链缠缚下慢慢显现时,大东和周煦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们目瞪口呆地盯着闻时的手指,那些纵横交错的白棉线绷得紧紧的,每根末端都是一个锁链缠缚的身影。

过了好半天,他们才意识到,这人居然真的控住了这个笼里所有的人

除了阿峻。

“怎么可能”周煦疯了。

“7个我日”大东也疯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是低估了沈家这个大徒弟的实力,至少,同时控住七个这样正在宣泄和发疯的傀,他师父可能都做不到。

那是7个啊。

他还没从这种冲击中缓过神来,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就来了

闻时转了腕,十指猛地一扣,手里的七个傀同时有了动作。就见沈曼怡、李先生他们忽然暴涨了数仗,像真正的傀一样,反身将闻时唯一没收的阿峻围了起来。

顷刻间,黑雾再度如开闸洪水般狂泄而出,只是这次,伤的不再是他们了。而是全数包裹在了阿峻身上,瞬间将他淹没。

大东已经从震惊变为茫然了。他本以为闻时同时牵住七个傀,让沈曼怡他们暂时别动,已经是极限。没想到这位居然不止于此

他不是暂时稳住,他是真的在操控傀。同时操控7个

这次,痛呼哀叫的人变成了笼主自己。

阿峻万万没有想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地盘就发生了惊天巨变。在这里生活的所有人,他纵容着允许他们存在的所有人,居然全部调转枪头,变成了“外人”。

他们以前从来伤害不到他的,不论多么愤怒、伤心、疼痛。难过,不论多想哭、多想叫、多想宣泄,都伤害不到他的。

但这一瞬,他居然真的感觉到了痛。

钻心的痛,比大火烧身更难熬,像无数钝锈的钢锯,切进他的皮肤里,缓慢又不断地切割拉锯。

那是一种摆脱不掉的痛苦,以至于他连心里都跟着难受起来。

他耳朵里能听到很多声音,活着时候的,死去以后的。清晰的、模糊的。笑的、哭的。太多了,他以前好像从没注意到。

他忽然觉得这样痛着也不错,就像还债一样。等他们发泄够了,他也能从此干干净净,孑然一身地解脱了。

他甚至希望这些人发泄得更猛烈一些,哭得更大声一点,叫得再尖锐一点。这样他也能尽早离开这人世间。

这究竟是什么心理,他自己也不明白。这种时候,他又觉得李先生某句话是对的,他可能确实识人不清,因为他连自己都弄不明白。

就在阿峻站在漫天黑雾里,琢磨着自己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个冷淡的嗓音穿透黑雾,传进耳朵里。

那人说“你后悔了。”

阿峻心里一紧,下意识回道“我没有。”

那人不再理他,但阿峻却急了起来“我没有。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一切都是合该的”

沈曼怡烦他、扰他,逼得他不得不做点什么,让她安静点。

沈曼昇看似对他不错,不过都是装的。否则何必故意学他写字,本质还是取笑他,看不起人。

李先生见人下菜碟,总挑他的毛病,就因为他不是小姐少爷,低人一等。落得那个下场,天注定。

管家、做饭婆婆还要那两个小姑娘,罪孽不大,但是火烧起来的时候,他连自己都不想救了,哪还管得了其他人。只能怪他们倒霉,刚好都在家。这是命。

就连他那个亲娘,把别人家的小姐少爷当自己孩子养,没有骨气。又因为一点小事就悬了梁,留他一个继续寄人篱下,也是合该。

他厌恶这些人、厌恶沈家都是有理由的。

可明明有理由,他却像被戳了痛脚一般,不断地强调道“我没后悔,没有”

“重来一次我还是那样”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否道“不对,重来一次,我不想再出现在沈家。”

这话掷地有声,在狼藉满地的长廊里回荡。那些亡人的尖叫哭喊和哀嚎忽然停了下来,接着,长廊便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中。

身上的痛感突然消失了,阿峻怔了一下,抬起头。

却见沈曼怡他们已经不再哭了,黑雾依然在他们周身缠绕肆虐,只是不再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灌注了。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面容从委屈到悲哀,最后慢慢恢复平静,居然无波无澜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阿峻忽然觉得很不痛快,他宁愿这些人像刚刚一样,继续疾风骤雨地对待他。现在这样,反倒让他觉得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就好像他装好了一兜东西,准备还给他们,递出去了,他们却又不想要了。

也许是那一瞬间,周围太安静了。阿峻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沈曼昇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峻哥,有什么事你别闷着,家里人是可以吵架的。”

他以前从没吵过,现在又已经无人可吵了。

他看见沈曼怡抹了一下眼睛,忽然转过身去,那些锁链在她身上似乎不成负累,至少她走起路来一点儿也不笨重。

她背对着阿峻,走到了闻时面前,仰脸说“哥哥,我想走了。”

闻时被她叫得愣了一下,片刻后点了一下头,沉声说“好。”

说完,他伸出手,触到了小姑娘的额心。

那一瞬间,那些黑雾终于交到了他手里,从张牙舞爪到暗流汹涌,最终安静地浮散在闻时周围,一点点收拢进躯体里。

“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沈曼怡的身影在变淡,她小声又模糊地问了一句。

闻时“不知道。”

“会变成蝴蝶么”沈曼怡又问了一句,好像依然是那个什么都不懂、总爱幻想的小姑娘,“像这个一样。”

她低头揪了一下肩上的蝴蝶结。

黑雾彻底清除的瞬间,她身体变得干净起来,腐坏的痕迹消失不见,裙子是最鲜嫩的鹅黄色,像后院里新开的花。

闻时抿着唇,过了片刻说“可能吧。”

这个答案让沈曼怡有点高兴,她牵着漂亮的裙摆,冲闻时笑了一下,又冲旁边的谢问摆了摆手

她冲这两个她很喜欢的人说了再见,直到彻底消失,都再没回头看过一眼。

第二个转身的是管家。

然后是煮饭婆婆;

两个沈家小姐;

阿峻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曾经住在一起的人,一个接一个从他身上移开目光,背过身去,走到闻时面前,然后慢慢消失,再不回头。

就连生养他的亲妈,都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只是红着眼睛长久地看着他,然后深深叹了口气,也离开了。

他没有想到留得最久的居然是李先生。

李先生似乎有话想对他说,犹豫许久只是摇了摇头。他搂着那个黄铜匣子,跟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转过身,背对着阿峻走到闻时面前。

他身上的锁链当啷一下滚落在地,黑雾一点点被闻时收拢走。他的长衫终于干燥起来,是很温和的天青色,身上的青苔腐斑慢慢消退,露出了斯文消瘦的本貌。

他终于又能说话了。

阿峻本以为他会跟其他人一样,一言不发地消失于这个尘世间,没想到他居然回了头。

李先生远远朝阿峻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后的最后,他问了阿峻一句话“你知道曼昇小少爷为什么学你写字么”

阿峻皱着眉,不明白他的目的“因为我学字晚,认字也晚,比他们都不如。学来笑我。”

李先生摇了摇头。

过了片刻,他才说“他知道你好比较,心思敏感。每次交练字功课给我,都扭捏很久。所以让自己跟你一条线,有个伴,你会好受点。这样就算我批人,也是两个一起批,还显得你进步大一些。”

“所以后来,我没再纠正过他。”李先生想了想说,“怪我。”

年纪小的孩子,常会有些大人不能理解的想法,透露着笨拙的好意。他以为,相处久了又都是同龄,总归能想通的。

可惜

阿峻愣在当场,怔然许久,皱着眉说“不可能。”

李先生看着他,却没有再多解释的打算。

该懂的人会懂,不懂的人,就是此生道不相同,没有缘分吧。

李先生说完这些,不再管茫然的少年,转头对闻时说“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能不能提。”

闻时“你说。”

李先生垂眸道“我还是想回家再看一眼。”

这一眼,他等了好多年。

闻时默然片刻,道“我可以帮你强留几天,但你出去会很难受。”

李先生点点头“我懂,但我还是想再看一眼,就当最后的恳求吧。”

闻时点了一下头,拍着铜匣子说“进这里来。”

转眼的功夫,偌大的沈宅就空了,只剩下阿峻一个人,站在走廊中央。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和身体,惶恐地发现自己似乎正在消散,好像并没有可以变干净的机会。

“我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阿峻喃喃出声。

为什么他身上没有黑雾,为什么其他人离开,他会有种自己也被抽干的感觉明明这里是他的地盘,明明那些人是因为他才存留到现在。

“因为你放不下的只有自己。”闻时说。

众人皆有未了的心事,皆有红尘牵挂,皆有舍不得与放不下。但他没有,或者说,他徘徊在此,只是为了自己。

他不甘心离去,所以存留。他有点懊悔,所以拉上了其他所有人。

也许,曾经的某一刻,他幻想过那些人能原谅他。但他没有道歉,只是想着我把我的地盘划给你们呆着,就像当初我寄住在你们家一样。这样就可以了吧。

所以,当那些人头也不回地离去,他的存在就没了意义。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并不是他们困缚着他,而是他离不开他们。

他毁掉那些人,只为了求一个解脱。到头来却不得解脱。

这大概才是所谓的报应吧。

他枯焦的身体慢慢有了裂痕,整栋沈家小楼开始随着他震颤不停。

闻时隔空朝他伸出手,傀线长长短短地垂落下来,像人与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

阿峻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覆在头顶,有什么东西正被抽离他的身体。准确而言,是抽离他的灵相、抽离这个笼。

那似乎是一块碎片,干净得一尘不染,带着一股隐隐约约的白梅香。

阿峻在剧痛中捂着头,他紧紧闭着眼睛,在身体越来越轻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话“沈曼昇还活着吗”

“不知道。”闻时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但跟你无关了。”

反正都是陈年往事故旧人,尘世间再不会相见。

说完,他手掌隔空一推。阿峻枯焦的躯体散为尘烟,整个笼在他手指下开始分崩离析。沈宅陈旧的装饰、满地的狼藉以及远处冷冷的月光都变成煞白一片。

那块丢失已久的灵相碎片贴着额心进入身体,冷得惊心。

他低了一下头,感觉脑中嗡然一片,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却被一双手掌撑扶住了。

笼散的瞬间,闻时在额心的剧痛之下半跪在地,在岑然的冷汗中感觉有人托住了他的额头,一个嗓音低而模糊地响在耳边“别攥手指,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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