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来处

也许是因为有一片灵相入体、记忆开始松动。xiashucom又或者是因为剧痛难忍, 而闻时习惯性地不肯示弱出声,只能竭力去想一些人和事,靠着这个来捱过长夜。

于是他想起了最初。

闻时第一次看见尘不到的时候, 实在很小,小到还没进入记事的年纪,以至那是何年何月、他身在何地、周遭为什么是那副场景,他一概不知。

那一天夕阳半沉, 到处都是金红色, 到处都是死去的人。

尸体堆叠如山, 风里都是难闻的味道, 血像河溪一样蜿蜒流淌, 又在低洼处汇集, 有些已经干涸成了锈棕色, 有些变得浓稠粘腻。

闻时从一具沉重的尸体下爬出来, 手掌被石头划破了皮。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躺着, 不再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那样寂静, 静到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一个。

他试着去拽身边的大人, 但他自己连站都还站不稳当。

大人怎么也不醒,而他拽得不得章法, 跌坐在地, 只抓了满手粘腻腥气的血。大人的手“啪”地滑落在地, 毫无生气。他又执拗地爬起来, 再次去抓, 却依然无用。

于是他孤零零地站那里,张着沾满血的手指, 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听见有人走近。

那天的尘不到没穿外罩,也没戴面具。只有一件雪白单衣, 一尘不染得像个刚落地的仙客。他垂眸看着地上的人时,有股温沉又悲悯的气质。

那一眼,成了闻时在这个尘世间所有记忆的开端。

尘不到拎着袍摆半蹲下来,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抱起来。而他就像个假娃娃,大睁着乌黑的眼睛趴在对方肩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看到眼睛酸胀难忍,又热又痛。

抱着他的人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沉沉地说“眼睛闭上。”

他一令一动,闭了眼闷在对方肩头,过了一会儿,眼下的那片布料便全湿了。

他年纪太小,本不该记得那一天的。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记得那天风里的血味,记得死人的手从他手掌中滑落的感觉,凉得惊心。

他在记忆开始的那一天,无师自通地懂了生死和悲喜。

他没有名字,身上只有一把出生就挂着的长命锁,锁上有个“闻”字,应该是家里的门第姓氏。尘不到给他添了个“时”字。

时者,所以记岁也。春夏秋冬和日月轮转,都在这个字里了。

闻时小时候身体总是不好,那天哭得太久又受了惊吓,被尘不到带回去后便生了一场大病。

山顶寒气重,并不适合孩童居住。倒是山脚村落聚集、房舍俨然,有热闹的烟火气。闻时最初是被养在松云山脚的。

但他对那里并没有什么深切印象,因为养病期间睡睡醒醒、反反复复,等到彻底痊愈,四季已经转了一轮。

按照规矩,他搬到了松云山腰,跟卜宁、庄冶他们其他几个亲徒住在一起。小孩本该天性喜欢玩闹,年岁差别不大的人住在一起,很快就能熟络起来。

闻时却是个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时,不清楚自己究竟几岁了,也说不明白自己的来处。像是个无着无落的不速之客,在那几个孩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那段时间尘不到时常不在松云山,一出门便是许久不归,所以并不知道这些。不过就算他在,恐怕也不会立刻知道,因为闻时不可能说。

他从小就又闷又倔,并不善于表露和发泄。

可能正因为如此,那些并不属于他的东西才会在他身体里藏那么久

闻时第一次流泻出满身煞气,是在尘不到回来前的某个深夜。

他被睡相不好的庄冶拽了被子,抵着墙角睡了许久,受了凉,可能是体虚让那些东西钻了空子,他那天夜里做了很多梦。

他梦到自己又站在了在那个淌满血的城里,弯着腰去摇身边的死人,执拗地想把对方叫醒,但他不论怎么拉拽,都无济于事。

满城都是鬼哭声,盘绕在他周围,对他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有哭诉、有哀嚎。有尖叫、有叹息。

他听了一会儿,又觉得那些声音并不在外界,都来自于他的身体。

于是他一个寒战,猛然惊醒了。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并不在山腰的雅舍里,而是站在通往山脚的石道上,脚边是一片枯死的花。

旁边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转过头,看见几个岁的男孩瞪大了眼睛,满面惊惶地看着他,仿佛活见了鬼。他们惊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那是接近山脚的练功台,被他吓到的那几个是起早的山下外徒。

那时天刚有些蒙蒙亮,山里很冷,地面又刺又凉。

闻时在那片枯死的花里孤零零站了好久,才发现自己是赤着脚的,一路下来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很疼。

他垂着脑袋,又看了看自己手,发现手指上缠满了黑色的东西,脏兮兮、雾蒙蒙的。他揪着衣角使劲擦,擦到手掌快要破了,也不见成效。

那天之后,山下山上便流传起了一个说法,说他是恶鬼转世,披了个小孩的皮。说他半夜会下山捉人,走过的地方花都枯死了。

一时间,大家都变得怕他,不敢靠近他,好像他随时会褪下人皮,张牙舞爪地现出鬼相。

他本来就总是一个人,那两天更加明显。不论吃饭、睡觉还是练基本功,其他几个孩子都离他八丈远。

他很倔,一句都没有辩解过。

只是兀自呆在角落,跟自己缠着黑雾的手指较劲。

庄冶他们看不到他手上的黑雾,否则可能会更害怕,连跟他呆在一间屋子里都受不了。

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个。

他怕自己再梦见那些如影随形的鬼哭声,怕睁眼之后又会站在某个陌生的地方,吓到一群不熟悉的人。怕到整夜都不敢闭上眼睛。

尘不到就是那个时候回到松云山的。

他似乎在那段日子里做了很多事,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抬脚进门的时候,带着尘世里的风雪味,扫得屋里几个小徒弟都不敢出声。

但他们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师父”,唯独闻时犟着不肯开口。

一来是因为那天的尘不到刚从山下回来,戴着面具,有种不好亲近的陌生感。

二来大概是担心自己会被送走吧。

毕竟他满手黑雾,脏兮兮的,还会不知不觉变成恶鬼。与其刚认下师父就被送出山门,不如干脆不认。

哪怕他被牵上山顶,哪怕尘不到把小小的金翅大鹏递给他,说可以让他养到大,那种会被舍弃的不安都没有完全消失。

因为他没有生时,没有来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个怪物。

他记得那天的雪一直到很晚才停,他搂着金翅大鹏,闷头坐在榻上,等着尘不到发话把他送走。

他等了很久,等到了一钵药。

那药是尘不到煎的,在屋里汩汩煮了半天,又在雪里晾了一会儿。端回来的时候冒着腾腾白气,但已经不那么烫了。

尘不到把药钵搁在方几上,冲闻时摊开手掌“手给我。”

闻时正闷着,听到他的话拗了一会儿才把手递出去。尘不到捏着他的手指,垂眸看着他手上的黑雾,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闻时抿了一下唇,下意识要把手往后缩,但没能成功。

尘不到给他松了一下筋骨,握着腕骨,把他的手浸到了药里。

“你缩什么,怕烫”尘不到说。

“没有。”闻时两爪被摁在水里,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老实下来,因为那药水温度刚好,足以让融融暖意顺着他的手涌进身体,前些天受的凉气一下子就驱掉了大半。

感觉到他放松下来,尘不到笑着抬了一下眼,逗他“熟了没”

闻时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些黑雾在水里游散,好像淡了一些,又好像没有,忍不住问道“我为什么会有脏东西。”

尘不到沉吟片刻,说“这不是脏东西。”

闻时“那是什么”

尘不到“是有些人走得太快了,匆匆忙忙想留些念想,结果留到了你身上。”

那是委婉一些的说法,怕惊到小孩儿。后来闻时才知道,这世间生死常见,有些是病了、伤了、老了,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总会错开。但还有一些是错不开的。比如战乱、天灾、瘟疫肆虐。

闻时当年碰到的便是战乱屠城。

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流散出来的怨煞黑气有多可怕,如果形成笼,简直难以想象。

尘不到是赶过去解笼的,但当他到了那里,却没找到笼,只有一个小孩,被好几具成年躯体护在身下,成为了唯一躲过那场**的活物。

小孩儿孤身站在那里,无声往下掉眼泪的时候,无异于这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孩子,甚至干净到纤尘不染。

可实际上,那些数以万计、原本会形成笼的怨煞之气,就像绕着涡心流转的巨浪,全部纳入了那个孩子的身体里。

又因为过于厚重、过于难以计数,也许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没有立刻显现出来。直到很久之后,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

那确实不是什么脏东西,是太多人对这个世间的悲喜、爱恨、留恋与不舍,是尘缘。

但闻时泡着药的时候,想到的却是死去的花、瞬间干瘪的鸟,以及尘不到枯骨一般的手。他低着头,盯着对方已经恢复正常的手指说“会害人吗”

尘不到有些微微的意外。他朝药钵里又加了些东西,垂眸看着这个小徒弟说“这么点大的人,不先记挂一下自己么”

见闻时没吭声,他又说“你乖一点就不会。”

闻时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有害人的可能,于是垂下了头,闷闷不乐。

他盯着茶青色的药汁,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听见尘不到又开了口“有办法解,但得等你再大一点。”

闻时愣了一会儿,抬起头,看见尘不到站起身,抽了干净帛巾擦着手指。灯盏里的火轻轻抖了一下,将他的侧影投落在墙上。

“再大一点是多大”闻时说。

尘不到在屋里扫了一圈,指着那只圆滚滚的金翅大鹏说“等你把它养成人。”

闻时呆了“鸟怎么变人”

尘不到笑道“毛没了就行。”

闻时“”

金翅大鹏“”

见小徒弟终于不再绷着脸,尘不到伸手拿了罩袍,把这个房间让出来。临走前,他拍了拍闻时的头说“在这住着吧,名字都是我取的,谁敢不要你”

从那天起,闻时有了来处,叫尘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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