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斌……没了。
突如其来的寂静淹没整座山脉。
大脑中出现缺氧般的阻塞感,朴真一没法接受自己看到的一切,哆嗦着想要上前。却被周文拽住。
“别过去!”
“你不能过去!”
他的脸白得不可思议,双眼充满惊恐,定定凝视黑夜中的某一点。
“开什么玩笑!阿斌出事了,我们得帮他!”朴真一怒吼。
没想到周文吼得比他更大声:“阿斌已经死了!”
胡说!胡说!阿斌怎么可能死?!
“他没死!”激愤之下,他一拳抡向对方,“周文你个窝囊废!关键时候犯浑的软蛋!说什么兄弟不兄弟,看到这些你怕了是不是?你他妈怂了就要出卖兄弟是不是?!”
周文身体后仰,重重摔倒地上。
一块尖锐的镜片斜插进眼角上方,流下的血经过眼球,盛满眼眶。
他的脸上浮现痛苦的神情,双手仍死死攥住同伴裤脚,极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语气近乎惊悚地重复道:“你不能去!”
“放手!!”
朴真一抬腿去踹。
“……祂来了。”他说。
“我们惊动祂了,祂马上就要到来了……”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谁来了?
没有必要再问,因为下一刻,朴真一就切身体会到了。
青红的烛火噼啪一声熄灭,燃断的烛芯没入泥土,化为游动的线性生物。
黑暗中,周边温度猛然下降,濛濛烟雨笼罩天地,远处的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祂,来了。
尽管以人类有限的五感根本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可所谓人脑对外物所具有的一种非逻辑性洞察与判断,即直觉。
第六感,或者超感官知觉,怎么说都好。已然从最细微的动静中提取到信息,从而宣判,有什么东西,确实……正往这里疾速迫近。
不是猫,不是狗,也不是常见的豺狼虎豹等野生动物。
——祂更危险。
不像花草树木,亦不符合蘑菇的定义。
既不属于动物、植物,更不能归类为细菌真菌一类的生物。
是的,没错,祂以超越人类所知的生命形式存在着,难以言喻,无法形容,拥有无比宏大的力量,足以令时间凝固。连空气都受到影响,于刹那间生出明确的体积和质量,宛若一只窒闷的瓮,无声朝内部挤压。
相较之下,人类,算什么呢?
假如我们引以为傲的数学和物理仅仅是更高级的他者手中玩物,我们赖以生存的星球和宇宙不过是他者眼中的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弹指即可覆灭。
那么,身而为人,作为蝼蚁中的蝼蚁、渺小中的渺小,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历史、文明乃至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何必要挣扎呢……?
当头脑中涌出如上诸多想法时,自认为心态乐观、对虚无主义从不感冒的朴真一,有一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无奈更多思维被浓烈的失落感裹挟,犹如卷入旋涡,难以自拔。
明明大脑读取到危险,疯狂下达命令,偏双腿一动不动,
直到近在咫尺的一声:“快跑!”
他顿时回神,抬头仰望见山与山之间渐渐掀开的一双巨大绿瞳,亲眼看到无形的气体相互摩擦,扭曲的缝隙里争先恐后溢出一团有一团盘缠蠕动的触腕……跑!跑啊!
周文又推他一把:“跑!!!”
简短有力的一个字堪比斧头,恶狠狠地劈开混沌。朴真一终于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一边低喊阿斌的名字,一边在兄弟的推搡下,扭头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
“快!快!再快一点!”
所有画面混乱而短促。
所有声音、语言都断断续续,如同火车窗外一闪而逝的光景。
以连连催促的、带哭腔的叫声为辅,镜头不断晃荡,有时很黑,什么都看不到。
有时又像过度曝光,白得好似坠入一片牛奶海。
光影如此斑驳,杂乱无章,缺乏逻辑。
朴真一拼命奔跑在突然倾泻的暴雨之中,耳边混杂着风声与人和动物们特有的古怪嘶鸣。分明身体、神经紧绷到极致,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发散,忍不住想起爸妈,想起钱包里仍有富余的银行卡,以及自家客厅里上个月刚收到的新款游戏机。
随即又想起阿斌。
阿斌他……怎么办?
就这么被他们丢在山里,如果还活着,怎么办?
要是死了,尸骨无存,又能怎么办?
后知后觉的悲痛、无措一齐涌上来。一分心,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朴真一重心失衡,扑倒在地。
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便传来惊恐的叱责:“你在干什么?!”
“起来!快给我起来!”
“祂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朴真一连忙爬起,咬紧牙关,再一次调动全身肌肉,迫使自己用最快的速度狂奔起来。滚滚而下的汗水和雨浇湿后背,脑后隐隐约约,再度响起周文颤抖的声线。
“……近了,越来越近了!”
“我看到祂了。”
“绿色的眼睛,鳞片,翅膀……祂在和我说话,通过我的大脑……宇宙……■■■■,我明白了,原来智人只不过是■■■■■……怎么会这样,那我■■■■■……”
“……周文?你在说什么?”
发觉同伴咕哝的内容越来越怪,朴真一反射性转头,想弄清楚情况。
不料刚一动作,就遭到对方声嘶力竭地制止:“不要回头!”
“阿文,你、你是不是……”
他喘得一句话都说不全。
“不要回头。”周文说,“往前跑,一直跑,别停,也别回头看。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想,相信我,真一,我们是兄弟,我不会害你的。记住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回头!”
“……”
什么意思?朴真一没来得及问。
因为话落,周文便如失去理智的疯子般,彻底陷入无序的谵妄之中。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跑。
僵硬的双腿反复交替,肩膀、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可能过了三五分钟,或者三五小时。没有人能确定他们到底跑了多久。适才摔伤的膝盖泛开火辣辣的疼,胃部痉挛,脚下的地面缓慢倾斜。
恍惚间,朴真一感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奇特的维度。
时间,空间,所有抽象的事物皆失去定义,化为虚无。唯有身后那道不规律的喘息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大,活像一头野兽紧贴后背,张大嘴巴,喉咙一抽一抽地往他的脖子上喷气。
“……周文,是你吗?”
出于一股浓烈的违和感,他心惊肉跳、忐忑不安地问了一声。
“……周老师?你还在吗?”
又叫一声,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从刚才到现在……不,时间再往前推一些,从上山的那一刻起。迄今为止,跟在他身后的人……真的,是他认识的周文吗?
内心深处倏地跳出质疑。
可是,如果不是周文,那它是谁?
它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更重要的是,他该怎么做,才能找回真正的周文?
“呼哧……呼哧……哈……”
一股股热气扑上毛孔,带着腥臭,激起无数汗毛。
朴真一屏住呼吸,右肘弯曲下巴、左肩同时侧转,做出一个要往后看的准备动作。
恰在这时,他手中处于自拍模式的相机滴滴两声,提示电量过低。
紧接着画面一按,视频结束。
……
出于办公需要,陈安娜的平板自带无线网卡。
她刚关闭一个播放镜头,转眼,屏幕上跳出一条提示:【您关注的主播‘见见见怪不怪’正在直播。】
点进去转到一个新界面:【欢迎进入‘见见见怪不怪’的直播间。】
简单的系统语后,只见一片昏暗的背景。手办……电竞椅……包括一衣柜灵异冒险小说……地点应该是在书房电脑前。
朴真一面颊凹陷,眼袋垂坠,身穿一件单薄的睡衣。纽扣扣错了,露出瘦长的肋骨形状;一头浓密的黑发油乱不堪,乍一看,活脱脱一个邋遢憔悴的流浪汉。
弹幕为此惊疑不已。
【??这位老哥,你谁?】
【这还是朴真一的直播间吗?我没走错吧?】
【阿斌和周老师怎样了?上期视频什么情况?你们别是真的惹到什么脏东西了吧?】
朴真一身体前倾,耸拉着眼皮,没有看屏幕一眼,自顾自开始讲述:“那天,直到最后,我都没敢回头。再有意识的时候,我和周文已经坐在火车上。”
“他睡上铺,我睡下铺,两张硬卧票。他情况很糟,体温忽高忽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时不时就会发抖、大叫。搞得整个车厢意见很大。”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手机钱包都弄丢了,完全想不起是谁买的车票和怎么上的车。留在车上怕周文继续恶化,想下车又怕那个东西追上来,只能不停的喝水跑厕所,确保自己不会睡着,不想再出意外。”
“可意外还是来了。”
“从九江到上都坐火车一共38个小时,两天一夜。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大概凌晨两点,周文忽然醒过来了。他戴着眼镜靠在窗户旁边写东西,发现我在看他,就伸手推一下眼镜,朝我笑了一下。除了脸色白一点,没有任何不对劲。”
“我问他怎么突然醒了,他说他睡够了就醒了,然后抬手叫我上去。”
“那天晚上,他和我说了很多。”
“他说他最羡慕的人就是我。虽然我老觉得自己没用,快三十岁的人还玩什么自由职业,收入不稳定,作息乱七八糟。但不可否认,我们三个人里最自由最洒脱的就是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他说我们不该来丛安。”
“可能日常生活太可控,太平淡,才让我们对那些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产生好奇,不惜承担风险,换取刺激。不过经过这一次,他明白了。人类的认知是有限度的,可以接触到的真理和信息也是。
“我们错就错在太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能接受一切隐藏的可能性,哪怕颠覆人类几百万年的文明也没什么了不起。结果证明,我们错估自己了。说到底,我们也只是智人中的一个,这颗星球生态环境中微小的一环,确实,无论精神或者生理方面,都经受不起过量的冲击。阿斌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说下车以后就去报警吧,说不定能找到阿斌的尸体。至少要试一下。”
“还说以后就不参加我的活动了,让我自己小心,遇事先冷静,多衡量,再决定,别像以前那样全看心情。”
“……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很多,很多。从我们小时候一直说到阿斌的爸妈,不管表情、语气还是说话时的小动作,都很正常。但我在小说里看过类似剧情,怕他出事,特意多撑了一个晚上,不敢合眼。唯独天快亮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睡着了。一睡醒。周老师……他也死了。”
说完这句,仿佛再也承受不了打击,朴真一双手掩面,自指缝间漏出狼狈的抽泣声。
弹幕炸出一片怀疑党。
【真假?】
【真闹出人命了?】
【演得吧?】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走这种路线了?这年头不编剧本不哗众取宠,能踏踏实实做内容的up主真少。】
……
可能没有精力留意这些。
“好端端的两个人,阿斌死了……周文死了……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着。只有我一个人过活下来……”
遮脸的手掌上移到额头。镜头前,朴真一两眼通红,满脸是泪,声线如沙砾嘶哑。
【好假啊。】弹幕说。
“回来之后我总是做梦,一闭眼,就能看到他们。”
朴真一喃喃道:“大家都是兄弟,一起出门,一起上山,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回来……我知道,所有人都怪我。尤其周文老婆,她恨我!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要往那种地方去?为什么都到家门口了,我却没能把她的老公、她孩子的爸爸带回来?我真的……没办法回答。”
“警察也不相信我。”
“白天有数不清电话短信,到了晚上,阿斌问我,为什么要把帖子发给他?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见死不救?周文也问我,当初在金河镇呆了两个月,找不到向导,他们都想走,为什么就我不肯松口?为什么不知难而退,为什么非要害死所有人才甘心……”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有无数个为什么在等我!都在逼我!!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你们明白吗?因为那个帖子是阿斌发到群里的!是周文要试最后一次!是他!看完那座雕像还坚持要往上走!明明事实就是这样,可是为什么没人信我?!!!!”
“没有村民……没有尸体……他们都说我疯了,都说我有病……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了。我……是疯子吗?我……有妄想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我在白灵山上看到的全部是幻觉?那我……是不是……又在……无意识地犯病了呢?你们是真的吗……我真的在直播吗?我的头好痛,我的药,药在哪里?药!给我药!!我得吃药!!!!”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朴真一的情绪一变再变,倏忽冲空气失控地大吼大叫起来。一会儿伸手撕扯头发,一会儿用力拽自己的领子,那副疯狂的样子简直像中邪。
【别演了。】弹幕说。
有人查询新闻,甚至问及本地人,得知丛安本地风平浪静,别说村民集体失踪,曝尸山中、意外发现一具异形生物骸骨之类的轰动报道了。那地方纯属乡下,穷,胜在风气纯朴。抛开某些没事作死的外乡人,近半年来连一例偷盗案都没出过,以至于派出所都成了摆设,日常工作不是帮忙调节邻里纠纷,就是帮人民群众找他们走丢的鸡鸭鹅。
至于火车。
三天前由九江到上都的一班车上确实出过一桩命案。死者男,29岁,姓周,死因为突发性心肌梗塞。据查实,该死者有较长心脏病史,于独自旅游期间病发,经同车厢外科医生章某紧急抢救20分钟后遗憾离世。
各方面信息根本对不上号。
官方公告在前,相较而言,朴真一单方面的说法太过匪夷所思、超乎常理。所以直播间里的观众们不约而同接受了‘他在自导自演,以此赚取流量’的设定。
一边嫌弃剧本bug太多,人物演技浮夸;一边激情讨论视频里的树木斑点、动物朝拜以及湖心那具骨架是怎么来的。特效?3D模型?或是其他不为人知的特殊拍摄手法?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他们讨论的主人公,朴真一,好似想到什么,非常突兀地抬起头,直勾勾对着镜头说了一句,他要自杀。
“……我应该死,我必须去死。只有我死了才会结束,只有那样他们才会放过我……没错,我得死,立刻就死。”
他边说边在屋里打转儿,从抽屉里掏出一根麻绳,把电竞椅拖到两米开外的吊灯下。
此时此刻,亲眼目睹他反常的行为,弹幕才冒出几道不一样的声音:
【该不会来真的吧?】
【直播上吊???】
【草,你演归演,别玩那么大啊。】
事态发展出乎意料,眼看真要出事,大家登时乱成一团。
有人艾特管理员,有人帮忙报警,也有人飞速上微博,翻遍过往信息,试图找出主播的具体住址以便救人。
【我报警了!】
【我找客服了!!】
【主播冷静点啊,不管怎样,都别轻易放弃生命!】
【没错!别听那些喷子瞎说!】
【我他妈给你刷礼物行吧?兄弟,别搞我啊,大白天的,天都还没黑呢……】
不少人好言相劝,屏幕上一艘艘价格不菲的飞机、游艇(打赏物)自带彩光,炫得人眼花缭乱。
无奈朴真一本人神色恍惚,好比一具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压根不看弹幕,更听不进话。
在等待警察上门的这段时间里,直播软件检测到敏感字眼,触发警报,后台管理员几次尝试关闭直播间均以失败告终。反而因‘知名主播发病现场’、‘直播自杀’等字眼吸引来更多人关注。
于是一个直播间里前后挤进将近20万观众。整整15分钟,他们眼睁睁看着网络另一端的朴真一踮脚将麻绳系到吊灯上。
一次没能成功,又换一条更结实的绳索挂上去,缓慢却坚定地打好死结。
恰在他伸脖进圈的瞬间,书房外传来敲门声。
随即是一道女声:“您好,周先生是吗?我是龙开派出所的办公人员,有事想找您了解一下,可以开门吗?”
【来了来了!终于!】
【吓死我了!不愧是上都,出警速度够快。】
【主播快开门啊!】
太好了!观众们不禁一阵欢呼雀跃,不过很快发现,他们也许高兴得太早了。
原因无他。
“周先生,您在家吗?”
咚咚两声,不轻不重。
这边朴真一都脱鞋踢椅子了,情况十万火急!可门外那位女警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端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播音腔,不紧不慢地问:“周先生,可以听到我说话吗?请问您是否遇到意外情况,需要我帮忙吗?”
【我天,她在磨蹭什么啊?】
【你他*的别光说倒是进来帮啊!!】
【急死人了!】
【撞门都不会吗?】
【服了,难怪是女的。】
一干人急得上火,但无济于事。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离谱的事了。真的。
线上二十万人,四十万双眼睛,线下还有一个及时赶到现场的警察。
前者局限于屋里距离,后者太讲礼貌,死活不肯采取强硬手段。直接导致接下来的十多分钟,在疯狂滚动的文字围观下,持续不断地温声询问下,上吊者先是眼神失去焦距,双手、双脚胡乱挥舞摆动。
接着抽搐。抽搐过后,头颅下垂,舌头外悬,慢慢变成青色……
漆黑的刘海凌乱地搭在凹陷的眼皮上,失禁的尿液沿腿脚浸湿白袜,滴滴答答溅落地板。
他就这样死了。
干脆,惨烈,诡异。如完成一场另类的表演,至死没有闭眼。
而警方差不多在朴真一断气的七分钟后才破门而入。来人无一例外。全是男性。
“找到了,人在这里!快,把他放下来!”
“已经不行了。”
“喂,什么摄像头?好,我知道了。”
“摄像头在哪?找到的赶紧关一下!!”
……
混乱之中,一只手闯入镜头,强行拔掉电源线,为这场荒谬的直播画上句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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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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