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先生,我并不是在怀疑其中的危险性,人一旦饥寒交迫到一定程度,警惕心就枯萎得没个正形了。
我回过神来,受此大礼我万万没有想到,好的,好的,再不吃下这两颗胶囊就是我不礼貌了。
见我好好地吞下药,他随口夸了一句“好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在阴阳怪气,他总是不屑的神情让人不好判断。
“Where are you from?”他问道,双肘抵在膝盖上,只有用这个姿态才能跟我平视。接下来他尝试用多国语言和我打招呼。
“你好?こんにちは?Apa kabar?”肚子里的亚洲国家语言已经弹尽粮绝,他眯眼瞧了我一会儿,接着又用欧洲语言试探,“Здравствыйте?bonjour?hola?ciao?”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没耐心。
我迟钝地点头,说出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好……”
他又称我为“好孩子”,这回明显感觉到他在阴阳怪气。
他拿来笔记本电脑,坐在我身侧,沙发因此凹下去一大块,他是个十足的巨人。他在语言翻译器里输入一段文字,然后给我看:
「你来挪威旅游吗?」
真奇怪,他输入的是俄文,可这里是挪威,在此之前他同我说的又一直是英语。我再去看那张以蓝眼睛为中心冷酷为半径的脸时,感觉上面混了一整个联合国。
我摇摇头。
他又输入:
「那么,你是来送死的吗?」
翻译器总是温和有礼貌,像个有眼力见的和事佬将语言友善化。倘若说他的开场白有一丝图文不符的违和感,和他仿佛参加过二战并且功勋一等的模样格格不入的话,那么这一句就令我感到无比舒畅。
我点点头。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浮现更茂盛的质疑,没想到我竟如此窝囊地认下他的挖苦。他上下打量我,鄙夷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我的视线中央。我非常有信心自己呆若木鸡的表情不会泄漏什么秘密,他保证瞧不出任何名堂。
他又输入:
「为什么选择死在这里?」
这是个无法用是或否回答的问题,点头和摇头的动作都失去了作用,我没办法比划。他把笔记本转向我,让我学他一样打字回答。那一瞬间有一个无关紧要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要是我每隔两个字就插一句脏话,翻译器还能不能做到信达雅,和事佬就能独善其身了吗?
我犹犹豫豫地抬起左手右手,用两根食指,一个拼音一个拼音地敲。
「挪威有雪。」
我终究没敢实施那条猖狂的想法,想到什么,答了什么。
屋外积雪被打了一针麻醉剂,陷入不自然的沉寂,空气里不再飘荡能被人类眼睛所察觉的杂质,整个天空呈现有层次的蓝色。屋内只剩轻微的键盘敲击声,仿佛两个不同部落的人坐在深山洞窟里烧一把柴,讲不出任何话,只能百无聊赖地移目跟踪飘出来的火星子然后看着它炸掉。
他:「中国不下雪吗?」
我:「我在的地方从来不下雪。」
他:「那么你应该恨雪,而不是找一个全是雪的地方当坟墓。」
我:「我不恨雪,是雪恨我。」
他:「既然你决定去死了,昨晚为什么要敲门?」
我沉默良久,想不出更多糊弄的话。如果是单纯想找一个与现实生活差距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与世长辞,临终前又想看看这美丽的世界这种说法,连我自己都不肯买账。
我为什么敲门呢?我当时在想什么呢?根本想不起来。
原谅我,我的记忆力在同时染上嗜睡和失眠两种病症的时候就已经变得乱七八糟了,遥远的画面和感受像密密麻麻的铁锈一样包裹着我,以至于近来的情绪和想法常常一不留神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忘了。」
我如实回答,希望他不要认为我和那些被抓捕后供词漏洞百出的蠢货逃犯是一伙的。我看见他将眉毛拉紧,双眼像威士忌里的冰块。毋庸置疑,我提供的无效信息令他失去了本就少得可怜的耐心。
他:「我会带你去警察局,或者把你送到大使馆。我没有时间和你一起玩离家出走的游戏。」
我:「你很忙吗?」
他:「是的,我正忙着杀人。」
我:「你很爱开玩笑。」
他:「我讨厌干涉别人的事务。」
我:「你讨厌多管闲事。」
他:「这就是我刚才说的。」
我:「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角色在不知不觉中颠倒,我对他并没有很感兴趣,却还是乐此不疲地问一堆问题。我曾经有过一个外国网友,印度尼西亚女孩儿,是以前跟着我爸一家去乌镇旅游时认识的,她拜托我用相机给她拍照,再用微信传给她。加上联系方式之初,我用替李华写过无数篇信的蹩脚英语夸赞她的美丽,她也夸我“cute”。那时候我好开心,一个劲地把课堂上学过的所有句式都用上,尽管那些话听起来很无聊。后来她很少回复我,但她的朋友圈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够刷出新东西。我反思会不会是我话太啰嗦,不是在查户口式盘问就是没有感情的无脑夸赞。经此反思,我花好几个小时写了一段关于自己的生活,走在路上反复确认没有语法错误后,发送给她。事实证明,这是有用的,因为我立马就收到了她的回复:
「I don’t care.」
说没有一点失落肯定是假的,但我真的只失落了一下下,便马上上交手机坐上了去学校的公交车。
现在的我可不是在重蹈覆辙,这是我拖延时间的战术,除了这里我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去哪儿。
「除了杀人。」我补充道。
那张结实的面容同时蕴含着相当可观的冷静和放荡,他按下快捷键切换输入法语言,手指干脆利落地打出一长串回复:
「一般来说,我只对即将要和我上床的女人有点耐心,但不幸的是,我对你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允许你在退烧之前在这里休息,明天一大早我就把你送去警察局,他们比我更懂怎么处理流浪者。」
我无神地盯着屏幕好一会儿,汉字与我之间有堵坚硬透明的屏障,含义无法从那头穿过屏障到达这头。
眼看他马上要合上笔记本,我突然灵机一动,打字:
「我知道了,你喜欢喝酒、抽烟、还有和女人上床。」
他上一秒还在轻蔑,下一秒突然像个混账似的哈哈一笑。
「现在我对你有点兴趣了。」他写道。
我两眼一亮,仿佛希望就在眼前,趁热打铁地写道:「明天不要把我送去警局,让我在这待一星期吧,就七天,求求你。」
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七天够我想明白很多事情了,比如昨晚我为什么要敲门。更重要的是,我箱子里还有七包方便面。
然而事与愿违,那一笑并不代表他想收留一个烂摊子。
「不可能,这是我家,不是旅馆。」他心狠手辣地快刀斩乱麻。
我不再纠缠,天也聊了,情也求了,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想法把能做的都做了,我不是一个会对陌生人强买强卖的切糕老板。于是我转而询问能否在这里洗个热水澡,尤为诚恳地打了一连串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用审视且怀疑的目光打量我了,好像我是什么网购残次品,他付出了金钱和期待,到货时却令人大失所望,还没有运费险,害得他不得不在我身上寻找勉强的可取之处,好挽回一些心理安慰。
他懒懒散散地在键盘上单手敲击,神情逐渐表露出一丝揶揄。
他写的是:
「这简直像是po.rn的经典桥段。」
我一下子理解了他的意思,但仍旧不为所动。这个房间里的女人反应迟钝且浑浑噩噩,和经典桥段里将领口扯得很低,一边走着性.感的步伐一边展示翘臀的女演员完全搭不上边,很显然不是他的type。气氛丝毫没有因为一句吓唬变得旖旎。
“Well.”他耸了耸肩,略嫌弃我油盐不进的死人脸,随后起身带我去浴室,把我丢在那儿,他便撒手不管了。
我环视一圈他的浴室,我敢打赌这是整座房子里唯一称得上清香的空间。沐浴露和洗发水是我看不懂的牌子,包装上的几片薄荷叶我倒是略懂一二。剃须刀被他随意地放在洗手台上,旁边有几根没清理干净的头发。他的生活比我想象得还要邋遢。
我原路返回去拿我的行李箱,发现他正仰躺在沙发上看书,垂下去的一只手拎着一杯色泽鲜明、红里透黑的酒。他斜视睨了我一眼,发出一句疑似吐槽的俄语,然后收回视线自顾自地看书。我轻手轻脚地拖动行李箱走开,找了块相对隐蔽的地方取出我的衣服。
热乎乎的洗澡水洒在皮肤上的一瞬间我感动得几乎要原地起舞,和太阳来了个皆大欢喜的拥抱。由于过分享受温暖,我干脆将自己缩成一团,扮演没了种皮的种子,任由热水从头顶浇灌下来。一束束长发被淋成水帘洞,透过洞口我注意到我的右脚脚背有一大片严重的乌青,大拇指指甲盖里有一块琥珀似的但比琥珀来得容易的淤血。
之前多亏了寒冷,疼痛暂时被掩盖。然而只是掩盖,并不是消失了,解冻以后加倍奉还。
我不禁掉了眼泪。
那个崽种个子小小力气不小,工业批发的大理石底料玉玺玩具砸在脚上的时候我恨不得放火烧山和他同归于尽,后悔只是扇了他一巴掌。
我在他这个年纪(七岁左右吧,我不记得他是哪年出生的),爹妈早就离婚了,他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不仅不满足还想着作威作福,就算长大了也是贪得无厌的社会败类。大人们对我好言相劝说别对一个孩子有那么大的恶意,我没肯定也没反驳,明明他们向我倾注的恶意比这多出一万倍。
我的生母相中了一个新加坡国籍的男人,离婚第二年就移居国外。我被判给了我的生父,一个离婚第二天就带另一个女人回家的装货。我以为他是终于得偿所愿娶真爱进门,两个月后继母腹部显怀我才知道是重蹈覆辙。
在那个年纪,被迫吸收太多伦理知识很容易摧毁一个孩子的认知系统。所以当我爸的牌友假装不经意地用手揽住我的肩头时,我放声大喊问他有没有打算娶我,给那群人吓得够呛,只能通过哄堂大笑来掩饰尴尬。
还有我爸,老谋深算的倒霉蛋一个,又菜又爱做,继母刚进门时生下一个儿子后又闹出人命,结果“计划生育”的政策响当当地砸在他头上,逼得他进退两难,看我的眼神别提有多老奸巨猾。第二胎自然是打掉了,继母倒也爽快,通情又达理还不忘趁此在口头上卖我一个人情,死绿茶。
还有更精彩的,后来发现那一胎根本就不是我爸的,是神奇的继母在某个KTV包厢的皮质沙发上用啤酒催化出来的。真相大白的那天我爸看我的眼神终于多了一丝欣慰,好像在说:至少你肯定是我亲生的。
天老爷,我真的要起鸡皮疙瘩。
我爸到头来竟然没和那个酒鬼离婚,甚至老来得子(准是他的,他做过亲子鉴定),也就是上周拿玩具砸我的崽种。百因必有果,没离婚可能是我爸认为他们半斤八两,烂得情投意合,打算至死都捆绑在一起。至于他为什么这一次不怕计划生育的赔款了,那自然是因为成年的我已经被他迁出了户口本。我免费了。
想不完,溃烂的身世根本想不完,枪林弹雨似的在我脑子里乱跳,乱蹦,叫嚣。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不依不饶地折磨我,家里,职场里,地铁里,酒店里,前男友的卧室里,前女友的宿舍里,以及挪威陌生男人家的浴室里。
不知不觉我喝饱了洗澡水。
我站起身,这时两声清脆的叩门声从水雾中传来,门外响起没有感情AI女声:
“不要在我的浴室里玩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