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筹谋

燕大,集思亭,六点三十分,身披玄色大衣的中年女人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意见箱,里面躺着十几封匿名信。

“看来学生们很积极啊。”

“都是为了学校好。”

“那也是校长肯给这个机会。”主任话里话外奉承全应城能耐见识首屈一指的沈校长。

沈善道祖籍在西京,“善道”一名,是德高望重的沈老先生所起,意为做善事,行正道,不为五斗米折腰。

老先生十年前故去,临终吩咐二子分家,化整为零,原来的一脉分作两支,如今人们提到的西京沈家,指的便是‘五柳沈家’和‘方孔沈家’。

‘五柳沈家’承先生之志,‘方孔沈家’随波逐流,沈善道出自‘五柳沈家’,是沈大老爷引以为傲的长女,也是主张男女同校的第一人。

此前大学有男校、女校,世人默认女子不可与男子共处一堂。

沈善道不这么想,遂舍了西京荣华日子,来应城办学,从她开始,女子地位提高,陆陆续续有了一座又一座男女同校的大学。

在集思亭安置一口意见箱,也是她的主张。

意见箱放在这儿,无形之中在学生、师长之间搭建一座畅通无阻的桥梁,得益于一封封的意见信,燕大不断往沈校长预想的方向前行。

十几封信,那个超大的信封引起她的注意。

她皱了皱眉,直觉有事发生。

.

晚饭,霍家饭桌上的气氛一如以往,又有些微妙不同。

白微照常挨着‘阿弟’坐下,霍青荇在她碗里夹了两只虾:“阿姐,别光吃菜。”

不明内情的大太太也在劝:“惊蛰说的是,微微,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白微笑了笑,顺手给大太太夹菜,得了宋薄秋一声“好贴心”。

一家子同桌进食,老夫人看着嫡孙能多吃半碗米,她年纪大了,只要霍云舟、霍青荇父子俩好,她管谁好不好,心大得很。

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敏感察觉白微态度有异,猜测“姐弟”二人是不是吵架了,平时好得和一个人似的,这回霍青荇上赶着讨好人家,热脸贴了冷屁股。

白微这人平素就不热络,冷淡也正常,但放在霍青荇这里,太不正常了。

是她们想多了么?

问也不敢问,三个女人心里敲小鼓,巴不得两人吵起来,闹起来,给家里添点乐子。

她们仨都看出来了,宋薄秋不可能看不出来。

女人的心思细如毫发,白微什么样,自己女儿什么样,她门清。

不过看自家宝贝眼底不散的心虚,估摸是她理亏。

白微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什么错能惹得她动了火气,变得不爱理人?

大太太若有所思。

霍青荇余光瞅着阿姐碗里的两只虾,深感这香喷喷的虾太可怜了,都被做熟了,撒上了调料,摆在碟子里,躺在白花花的米堆,白微看也不看。

白微不看虾,不吃虾,她一个劲儿不安。

白微看了虾,也吃了虾,她笃定自己比那两只虾要可怜,心生嫉妒。

理理我啊。

她端着端方少爷的作派,食不知味,饭桌下的那条腿不老实地碰碰白微小腿,像极路上两只相遇的蚂蚁小心翼翼贴贴对方触角。

霍少爷表面八风不动,心眼里是大写的慌。

霍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很大部分是霍云舟喜欢一家喜庆和睦的日常。

他有一搭没一搭陪老夫人说着话,宋薄秋不时接过话茬继续说下去,家里的几位少爷没女子细心,不在意白微心情好或心情赖——二少爷霍青润心不在焉想着歌舞厅新来的舞女;三少爷霍青哲细嚼慢咽,脑子里装着后日的球赛;四少爷就惨了,苦兮兮回忆白日学来的知识点,企图融会贯通……

霍灵绯头皮都紧了——怎的了,太阳终于从西边出来了?不是霍青荇先厌了白微,竟然是白微给人甩脸子?

说甩脸子其实不准确。

酝酿好半晌,她得了个词儿——使小性。

嘿!

有意思。

霍青荇做甚天怒人怨的事了?

“阿姐,再尝尝这个。”

霍少爷并不气馁。

白微垂着眸,捡着那粒鸡丁喂进嘴里。

麻辣味的,恰好应了此刻的心情。

霍青荇不经意瞧见她眼睛一闪而逝的水光,一霎,心慌意乱。

这是……把人气哭了?

白微冷冷清清的脾性,外面看着恍若一座冰山,真正了解她的,会发现她有一副格外柔软的心肠,爱哭,不过骨子里的克制、优于常人的涵养,使得她行事常比别人多两分分寸感。

这回能把人气哭,霍青荇低头认真反思,陷入纠结。

或许她该如实相告。

如实相告,就要清清楚楚将揽月社的肮脏摆在她面前,污了她的耳,伤了她的心,她是燕大助教,立志传道授业的人,对学生常存宽容呵护之心。

要知道被她宽容、得她呵护的学生私底下存了这般邪念……

恐怕会比现在更难以接受。

不行。

不能告诉她。

这世间的风风雨雨、魑魅魍魉没必要一一侵入她的心。

她自会挡在她身前,张开双臂,为她抵御一切可能袭来的风雨。

会的。

一定会的。

她会惩治恶人。

就像西方童话故事里公主有骑士保护,不同的是,霍青荇之于白微,是公主保护公主。

“饭菜要凉了。”

她骤然抬头,白微捏着长筷,唇瓣红润,一张一合。

她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只觉得是天外仙音,妙不可言。

肯吃她投喂的菜不见得是原谅她,肯理她,反过来为她夹菜,大概的的确确是原谅的信号了。

她感叹白微心软,苦肉计到底奏效。

“惊蛰。”霍云舟轻唤爱子。

大太太笑道:“你祖母方才说了,要你再回西京时带上家里的两个丫鬟。”

“带上丫鬟?”霍青荇按下满腹心事,笑容自然:“那成什么了?祖母,我真带了丫鬟,要被同窗笑话的,我老早说了,不要丫鬟,一个人蛮自在。”

“哪里自在?就是自在,也是没与沈小姐交往前。现在有了女朋友,家里没端茶送水的下人,显得咱们不重视人家。”

重视不重视,难道不是看自己的心吗?

霍青荇一笑:“那我给她端茶送水呀。”

“……”白微才起的食欲又没了。

老夫人嗔她:“这就不像话了,好歹是霍家少爷,哪能事必躬亲?”

都是霍家少爷,老夫人嘴里最金贵的那个,永远是她的嫡长孙。

二姨太撇撇嘴,三姨太往嘴里添了几粒米饭,四姨太充耳不闻。

一顿饭下来,有人喜,有人愁。喜的是得到谅解的青荇,愁的是其他三房。

老夫人在一天,纵有满身力气也不知给哪使。

霍云舟是个大孝子,向来敬重生母,老夫人的态度,能在继承人一事上起一半决定性作用。

天穹月如钩,星亮如火,应城天气多变,雨过天晴的夜空很有看头。

窗子开着,霍青荇赖在白微房里不走:“你信我和霍青润不一样了?”

她缠着不放,不容眼前的女人冤枉她。

白微看了眼她握住自己衣袖的手,一头为养大的阿弟日后要在沈小姐那里献殷勤感到酸楚,一头,又舍不得,为她每一个区分于昨日的成长生出难以预料的惶惶。

惊蛰,会长成怎样的人?

她不知道。

能看到的只有眼下。

眼下,霍青荇显出执拗的一面:“我真的是为了保命,不得不抱了别的姑娘……”

她还摸了伶月小姐的软.胸。

但这般内情,她是不会说的。

白微直直看进她眼里,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沉甸甸的。

“阿姐,我错了。”

她该回家就去沐浴,洗去不该有的味道,然后干干净净地出现,旁若无人地和她谈天说地,省得被揪住小辫子,阿姐不痛快,她也难痛快。

“惊蛰……”

天可怜见的,生闷气的人终于肯开口了。

她激动道:“我在,阿姐。”

白微临窗而立,看窗外的月亮:“你……以后别穿着我买给你的衣服与人厮混了。”

她不喜欢。

想起来就膈应。

有种凡事不受她控制的错乱。

霍青荇喉咙一梗,患得患失:“那我、那我这次做错了,你还会给我买衣服吗?衣服、帽子、鞋、袖扣、皮带,你还会吗?”

“会。”

“那就好,你还是管我的。”

她一声不吭环住白微细瘦的腰,微热的呼吸扑在耳侧,白微拍拍她的背:“我不生气了。”

“当真?”

白微又不吱声了。

哪里是那么好消气的呢?

若是,霍青荇也不会是她最疼爱的阿弟了。

白微对自己人要求高,反之待外人,多秉承的是‘与她无关’的信条。

晚风拂过她鎏金色海浪纹的马面裙,衣摆泛起涟漪,仿佛昭示她并不平静的内心,白色的刺绣衬衫裹着年轻的身体,胸口传来一下又一下有规律的跳动,她温柔推开怀里的人,眼神也温柔:“你让我再想想。”

霍青荇不受控制地倒退半步:“你想。”

话不经思索地吐露出来,她后知后觉懊恼。

想什么啊,她就该死缠烂打消去白微心生的芥蒂,不容她多想。

可她没法拒绝。

谁能拒绝那样温柔的眼神,温柔的人?

月色很美,月光越过窗子,照在静默的上空,空气是清新的,几步外的桌子摆放一座古铜色香炉,兽口飘出缕缕薄气,静心安神的味道。

这是白微的闺房。

虽然她主修专业是老派口中浸染铜臭味的金融,见过她的,提到她从来第一印象都会是清纯脱俗。

她不是霍青荇从小到大见过最古典的人,却是最吸引她的。

世间乱糟糟,白微在哪儿,哪就是净土,是谁也给不了的安宁。

说安宁,霍家这会又不安宁。

是夜,霍灵绯挨了她娘一顿骂,二姨太气得一指头戳在她脑门,戳得她“哎呦哎呦”讨饶。

霍二小姐喜欢猫,昨儿个偷偷摸摸在街上用她几百银元买来的包包套了一只三月大的流浪猫回来,谨防着她娘,结果还是纸包不住火。

二姨太不喜欢带毛的小动物,她对猫毛狗毛过敏,家里有个养狗的霍青荇也就罢了——霍大少爷,霍云舟的好大儿,老夫人的好大孙,她管不了。

但自己女儿,她总能管吧?

她拧着霍灵绯耳朵,狠心转了半圈。

霍灵绯眼泪噙在眼眶:“欸,疼疼疼,我要成没耳朵的小残废了!”

没耳朵的小残废?

嗐!

危言耸听的一句话吓得二姨太急忙撒手。

母女俩闹出来的动静惊动在书房审阅文件的霍云舟,霍云舟拍案决定:猫,可以养,不能带进门,养在外边,正好和“霍二十四”作伴。

他发了话,二姨太不再揪着不放,事实上她之所以对女儿不依不饶,有一半原因是想吸引枕边人的注意。

霍云舟是一家之主,老夫老妻,久不行房.事,易伤感情。

得了亲娘递过来的眼色,霍灵绯抱着她的猫儿下楼,没一会,又咋咋呼呼地去敲白微房门。

“大哥!大哥!快出来,你的狗疯了!”

“……”

霍青荇用了好大修养忍住不翻白眼,她匪夷所思:霍灵绯是不是傻?她怎么跟这蠢货是一个爹?

门敲得震天响,白微的“想想”遭到霍二小姐的无情打断,再也“想”不下去。

“你去看看吧。”

“你呢?”

“我洗洗要睡了。”

霍青荇停在那:“你不会睡一觉又不理人吧?”

这还真说不准。

没准睡一觉有了新的可以生气的点,以白微诸事往心藏的性格,她在气什么,介意什么,霍青荇不见得全能体会。

一次体会不到,两次体会不到,久而久之,心就远了。

“你我同去。”

白微哑然。

“大哥!大哥!白微!我的‘乖乖’要被你们的‘二十四’咬死了!”

乖乖是猫崽子的名。

二十四是青荇养大的金毛。

门扇忽然从内打开,砸门的霍灵绯猝不及防身子往前扑,霍青荇握住她胳膊供她借力,省得人摔个大马趴。

她难得好心,二小姐那声“谢”还没出口,来自“长兄”的训斥扑头盖脸砸下来:“没大没小,姐姐这两个字烫嘴吗?”

姐姐这两个字是不烫嘴。

霍灵绯不服气地想:白微算哪门子“姐姐”?

别以为她不知道,爹爹肯买一个外姓孤女,是存了给他好大儿养童养媳的心,奈何长大后白微没这个意,霍青荇又不强求,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她一脸急躁,拉着霍青荇袖子往外走:“快去看看吧,我乖乖才三个月大!救猫如救火啊!”

什么玩意?

霍青荇刚想说她的“二十四”是天下第一好狗,霍二小姐毛毛躁躁地拉着人快行几步。

“稳重一点,别扯我。”

她回头去看白微,见白微跟了过来,放了心,两条大长腿跑起来。

一路上霍灵绯急得说话打哆嗦,她还以为事情不好了,没成想去了那儿,小流浪摊开肚皮一脸惬意地配合二十四为它’洗脸’。

大舌头舔在毛茸茸的猫脸,猫崽子舒服得喉咙发出呼噜呼噜声。

霍灵绯呆了:“我、我走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啊……”

“二十四!”

“汪!”

听到主人呼喊,大金毛舍了小猫咪,朝主人吐舌摇尾巴。

她笑着摸摸狗头,没计较妹妹的冒冒失失:“没事就好,这下你不用担心了?”

怎么不担心?

霍灵绯一脸呆滞地看着她的乖乖踉踉跄跄地走到金毛腿边,猫爪子抱着狗腿,她张张嘴,觉得霍青荇这人怎么这么坏呢,仗着长兄的名头死命压着底下的弟弟妹妹,养的狗也不是省油的灯。

照面功夫拐跑她的爱猫,天理何在?

“这么投缘,以后乖乖、二十四养在一起吧。”

说话晚了一步,事情有了定论,霍灵绯“啊”了一声,没反对。

霍家生存手册第一条:没事不要和爹的宝贝儿子对着干。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霍青荇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当年她十岁做的错事,记到现在都没算真正原谅她。

霍二小姐恍恍惚惚地想:那年她为何推白微下水?

隐约记得是受了别人教唆,是三姨娘还是四姨娘,记不清了。

总之她嫉恨白微事事得大哥上心。

她才是霍家小姐,是霍大少爷的妹妹,可霍青荇放着家里的妹妹不疼,偏要围着外面来的孤女团团转。

不仅如此,还一口一个“阿姐”,叫得霍家上下默认了白微是“大小姐”,犹记得以前霍青荇待她还有两分疼妹妹的样子……

“走了。”

霍青荇招呼白微。

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霍灵绯不甘心地跺跺脚,恶意地想:等着看吧,这俩人早晚得出事。

干柴碰火星子能燃起冲天大火,霍青荇总有成人的一天。

白微正派,大哥邪门,“姐弟”关系再好,当“姐姐”的不可能为了“阿弟”终生不嫁。

一想到两人闹掰的画面,再看自家乖乖没出息缠着“死狗”,霍灵绯顿时没那么憋屈了。

来时风风火火,去时闲庭漫步,月下影成双,霍青荇瞅着两人的影子,笑:“二十四又长胖了,听营养师说,这个月它胖了两斤。”

“不能太胖,对身体不好。”

“嗯,等我回了西京,拜托阿姐多帮我牵它出来遛遛。”

这是个非常安全的话题,白微神情放松,一口答应。

她心情明显好了许多,又因青荇几日后必然的离开依依不舍:“还没说你交的是哪门子朋友,用枪指着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坐在凉亭石凳,耐心等一个解释。

月光洒在她写满认真的侧脸,霍青荇喉咙一动:“是顾画楼。”

顾老爷子的嫡孙、燕大画院的老师、同事们提起来无不夸赞的谦谦君子?

白微用了几十秒的时间消化这件事。

信顾画楼,还是信她放在心尖的阿弟,毋庸置疑。

“你不让我参加老爷子寿宴,也是为此?”

“嗯,他不是好东西,我怕他在寿宴上借机算计你,到时候防不胜防,万一落入他的圈套,悔之晚矣。”

“还是不对。”

白微思维敏捷,一语指出话语存在的漏洞:“知你是霍青荇,他不敢惹你。”

更别说拿枪指在霍家继承人的脑门。

应城是霍家的根,根系发达,枝繁叶茂,霍云舟有八个互托生死的拜把兄弟,不论他本人搅动风云的本事,就是他那八兄弟,也是顾家不敢招惹的狠角色。

论嘴皮子、笔杆子,文人占上风。

论武力,状元郎来了也怕悍匪。

顾画楼吃饱了撑得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不知道我是谁。”

霍青荇佩服她的敏锐,也为她的敏锐感到苦恼:“我是别人带进去的,进去发现不妙想抽身就难了,他要确认我是他的‘同道’才肯放人,大概是怕我把事情捅出去,坏了顾家清名,索性大家做一条船上的人。不过我想,即便不是我,以后总有人捅出来。反正我不会再去找他们了。”

“是要划分界限,不要学坏。”

“晓得了,阿姐。”

“你可有把柄留给他们?”

她‘认真’回忆一番:“没有。”

白微松了一口气,出于本心,不想过问“做一条船上的人”的细节。

“惊蛰。”

“哎,阿姐,我在呢。”

“你不要对不起沈小姐,行事前,多想想你在意的人。”

霍青荇一愣:“我不会玩.弄感情,会待她好的。”

这是她短短几天承诺过的第二次不会玩.弄感情。

她觑着白微脸色,身子凑过去,小声道:“阿姐,你不生气了?”

白微眼神无奈:“不气了。”

.

她不气了,有人气。

沈善道一巴掌拍在檀木桌:“荒唐!”

走廊巡逻的保安陡然听到这声怒斥,猜不透校长为何事大发雷霆,左右倒霉的不是他,他心安理得地坚守岗位。

白炽灯明亮,校长办公室,信上的每个字一笔一划携着令人心惊的余味——

“素闻沈校长正直有勇,敢请除害,肃清风纪,还莘莘学子一片蔚蓝天空。”

书信之后,是一封奏章形式的厚厚契书——揽月社的大名跃然纸上,所行的不耻勾当写得分分明明,不仅有她眼熟的字迹,还有学校各系加起来共48名学生的签名、指印。

此事若是真的,将是燕大建校以来最大的丑闻。

顾画楼。

顾老的嫡孙啊。

到底是上了年纪,发了一通火,沈校长疲惫地靠坐在雕花大椅。

抬眼,燕大的校训挂在门的上方——自强自立,知耻明德。

这是三十年前她亲笔写下的校训,盼望每个进入燕大的学子都以这八字自我要求,自我激励。

可这是顾老的嫡孙,顾画楼为人温和,在应城有“瘦君子”的美誉——瘦是指他有一手出彩的瘦金体,君子,是因他品行端正,擅画梅兰竹菊。

“沈校长实不愿信我言,不若亲去一观,长春路晨鸣书画店地下社团,欲入地下,按动仕女图右下角印章,连按三次,机关自启。”

太详尽了。

沈善道盯着信的末尾标明的“屠狗“二字,想来“屠狗”便是写信人的自称。

屠狗屠狗,是要借她这把刀吗?

她眸子锐利,疲惫散去,不怒自威。

.

南沈北燕,托起文人半副脊梁。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南有孤身一人前来应城办学的沈善道,为在南方建立一座男女同校的大学,二十三岁的沈善道硬是扛住老派文人的口诛笔伐,吵得最凶时,无数读书人站出来,登报骂她贼心不死,不安于室,实乃国之蠹虫。

结果被沈善道不留情面地喷回去。

洋洋洒洒万字文,字字珠玑,战力爆表。

一个女人,凶起来没男人的事儿,最后没了办法,众人自认不是她的对手,遂遣人跑到西京,求沈老先生出面,劝孙女收了神通。

高寿的老先生一手抚须,直截了当地给了登门者一句话:“她行事对得起自己的名,老夫不管。”

一句“不管”,沈善道气焰大涨,自此天高云阔,谁也拘束不了她。

历时三年,燕大历经三停三建,始成。

时人受旧观念影响不愿女子读书,沈善道便散家财,买他们同意。

建校之初,总有人拿男女之事做借口,逼校方停办,但燕汀大学既成,就不允许外人捣乱。

于是有了上百条不容触犯的校规。

沈善道以身作则给众师生立了一个好榜样,燕大声名鹊起,以坐火箭的速度和京大并驾齐驱,这位女校长从昔日的“人人喊打”,成为“人人夸”。

不仅如此,她还是应城九川报社资历颇深的主笔,文风犀利,刚正不阿,是为数不多青荇敬仰的大前辈。

一封匿名信,扰得大前辈半宿没睡好,她自己倒是睡得香。

天明,房间内一通电话响起,迷迷糊糊接通,沈筠的声音流连耳畔,问她病好了没,执意请假跑来探望她。

瞌睡醒了一半。

“不用了。”

她嗓音微哑,有着模糊性别的性感,话筒另一边安静十几秒:“可我不放心。”

有甚不放心?

她延期返校,是为惩治渣滓,沈筠若来,变数增多,还会使她分心。

她清清喉咙,坐靠床头:“我会早点过去的。”

沈筠的呼吸声很浅,顺着电话线漫过来,仿佛春日清晨刮过枝叶的一道柔风,霍青荇良心发作,温声道:“学姐,我没生病,我好着呢,不回去,是有必须留在这的理由,等我事情料理好,保管连夜赶回去见你。”

“没生病吗?”

“没有。”

看不见模样,沈筠应该是笑了:“那就好。”

她不说话,也舍不得挂断,霍青荇眼眉上挑:“想我了?”

“想。”

一片静默。

“阿荇……”

霍青荇低低“嗯”了一声,身在西京的沈小姐呼吸一紧,手忙脚乱地挂断通话。

“……”

表面霍少爷,实则霍小姐的某人对着话筒发会儿呆,掀了被子有条不紊地穿衣。

今天,有的是热闹呢。

晨鸣书画店,地下社团。

“阿戾没来?”副社长荀熠问。

裘绍坤一拍脑袋:“哦!他找了个小乞儿来报信,说今天来不了,被亲爹关家里了,明儿个再来。”

“明天来?”荀熠捋了捋中分头,语气不乏幸灾乐祸:“大户人家,管的就是严,我猜八成是他昨儿去兴平坊逍遥教薛老爷知道了。”

“谁说不是,戾少爷不来,见识不到那手点睛笔,难受啊。”

“等分到钱就不难受了。”

钱能解忧,揽月社拉’薛戾’下水,无疑是把不差钱的阔少爷绑在裤腰带上。

顾家乃名门,几代人光追求清名了,家中财资并没薛家丰厚。

这也是顾画楼开办社团,又存心试探的原因。

“薛戾”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是“同道中人”,钱已就位,一天不来,且是事出有因,社团里的人都没多想。

顾画楼亦然。

结束一堂大课,出了燕大校门,他乘车往长春路方向走。

不知身后藏了两条尾巴。

“快点出来,又在磨磨蹭蹭,上午就说去你外祖家,折腾到现在还没出发,霍青荇,你给我利索点!”

“唉。”没去揽月社的霍少爷慢悠悠从房门拐出来,站楼上作伤春悲秋状:“我在家多呆几天,就不是娘的心肝宝贝了。”

“那是什么?”

白微拢着长款奶白色大衣立在楼梯口——两条腿又直又长,踩一双细高跟,知性典雅,嘴角弧度微微上翘。

霍青荇掩下惊艳,耸耸肩,可怜兮兮:“是小冤家呀。”

不是心肝宝贝,是小冤家。

急哄哄说上午去凛城的是她,磨磨蹭蹭的固然也是她,但她磨蹭,难道不是因为娘迟迟拿不定主意,是戴红玉耳坠好,还是并蒂莲海棠的好么?

她好生冤枉。

明明是阿娘磨蹭。

白微轻笑:“快走啦。”

再不走,大太太又要恼了。

宋良峥相亲失败,宋家不死心,宋夫人一直在找机会和大姑姐套近乎,再到宋禀安亲自在电话里与长姐长谈半小时,宋薄秋再也找不到推脱的理由。

这次行程是两天前定下的。

之所以拖着不动身,是霍青荇那边没说通。

为何说通了?

因为宋良峥帮了她的忙,她想在离家前圆满解决此事。

一想到去外祖家,她闷闷不乐,坐到车上,小脸也是垮着的。

大太太笑话女儿:“别板着脸了,你外祖父是长辈,说你两句又不会掉块肉。你就当他老糊涂,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

“……”

我要敢真当他是老糊涂,第一个恼的就是你,当我是傻的?

装孙子的感觉不好受。

尤其她还是人家的“真外孙”。

“哎呀,可饶了我吧,想起外祖父那张比砚台还黑的脸,我脑袋都疼了……”她倒在白微肩膀,叫嚷着:“阿姐快给我揉揉!”

大太太翻了个白眼:“你外祖父年轻时可俊俏了。”

“没我俊。”

“那倒是。”大太太深以为然。

白微忍笑:“只是回去吃顿饭罢了,惊蛰,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是他们要吓我啊。”

一个外祖父,一个亲舅舅。

两座大山矗立在那,一人一句说教,霍青荇人都麻了。

“阿姐,你是不知道他们多能折磨我,比和尚念经还……”她瞥了眼坐在副驾驶皱眉的亲娘,嗓音压低:“比唐僧给孙悟空念紧箍咒还恐怖。”

给她造成不小的童年阴影。

往常或许是在宋家看来白微外姓孤女的身份不够格,不配登他家门,是以霍青荇几次回外祖家,身边没有白微。

如今白微配得了,宋家想求娶,又想打亲情牌哄着娘点头。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暗暗冷哼:“你说他们是不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死什么死?嘴上给我干净点。”

霍青荇摘了眼镜狠揉眉心:“娘,我和阿姐说话,您能不要偷听了吗?”

“……”

偷听?

用得着偷听?你可以再拿个喇叭到处嚷嚷,我又不是聋子,你大咧咧念叨我娘家不好,还不许人吭声了,哪学来的霸道性子?

想归想,气归气,她还是最最喜欢这个生龙活虎的小霸王。

宋薄秋笑着盖好小毯子,靠在真皮座椅假寐。

车子开得非常稳当,同车出行,“姐弟”俩不时交头接耳。

宋薄秋一觉睡醒,车子进了凛城,她捏捏发酸的后脖颈,嘱咐道:“惊蛰到时看好你表哥。”

“明白,有我在,我不会让他和阿姐多说半个字。”

大太太扶额:“我也没有让你拿他当贼防。”

不。

他就是贼。

企图偷走阿姐的心。

还想霸占她一辈子。

霍青荇眼波流转:“有我在,他不可能得逞。”

白微轻碰她胳膊,提醒她去看大太太的脸色,霍青荇眉开眼笑:“娘,难得回娘家,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是了。

于她而言,这是不开心的事。

宋良峥也是令人不开心的人。

宋薄秋知道她认死理,占有欲强,幼时爱极的一个洋娃娃,拆了也不给霍青润,为此两人打了一架,打得鼻青脸肿。

那会霍云舟不在家,老夫人也去西京探亲,她在外来不及赶回,二姨太拉偏架,霍青润摁着惊蛰往地上打,等事态严重了,姓谢的慌手慌脚请医生。

医生还没到,被下人扶起来的“霍少爷”一拳打掉霍青润两颗门牙,还不算,顶着一脸伤握着剪子,当着母子俩的面一刀一刀剪碎费了老大劲儿抢回来的洋娃娃。

碎布残絮掉了一地。

霍青润吓得哇哇大哭。

据说哭了好久,最后嗓子苦哑了,多了个一见洋娃娃就紧张犯怵想尿裤子的病。

那年惊蛰五岁,白微还没进霍家,有些性情早已刻进血液里。

她问过惊蛰,为何要剪碎心爱的洋娃娃?

她说脏了,赢了霍青润,她会有更精美也更喜欢的玩具。

事后霍云舟当真托人从国外给她运回更大更好的娃娃。

整整三箱。

可惜那时候的惊蛰已经迷上其他小物。

不曾看那娃娃一眼。

又过了一年,白微入了霍家,那些玩具才有了像样的归宿。

“娘。”

宋薄秋略一晃神,回头看见女儿含笑的眼:“娘,外祖家到了。”

.

凛城,宋府,大门敞开,一家子齐聚,迎接省亲归来的大小姐。

门前两座大石狮子也被棉布擦拭得发亮,下人们皆穿整洁体面的衣裳,面带微笑。

车子停在宋府门前,宋禀安、陈惜玉两夫妇率先迎上来。

宋良峥扶着祖父胳膊,等宋薄秋近前来,热热乎乎朝人喊了声“姑姑”。

“见过外祖父。”

“见过老爷子。”

“姐弟”二人挨个喊人行礼。

白微顶着霍家养女的名,却不是霍家实打实的义女——霍云舟嫌麻烦,出于多方因素考虑,始终没为她办领养手续。

一没血缘牵绊,二没法律认可,三不同姓,往细里说,是寄居客,不算真真正正的霍家人。

这也是霍灵绯从小介意到大的一点。

她时常怀疑爹爹脑子是不好使了还是心眼太多、老奸巨猾——留这么一个越长越漂亮的人在家,放任她十年如一日地和霍青荇亲密无间,怎么着,难道还指望白微给他宝贝儿子生个儿子?

霍二小姐如何想,白微不知,也没兴趣了解。

她直起身来,稍一寻思,认为自己的言行举止虽然算不得可圈可点,但也没有一丝错处。

宋老爷子见到真人,老脸笑开花,对亲女儿都没这份热切:“微微,过来。”

宋薄秋点点头:“去吧。”

霍青荇抿了唇,今天这顿饭,她就是捎带的,主角是阿姐。

从她们下车起,宋家的一言一行都在表明对阿姐的重视,这份重视,也是宋家明明白白给霍家的态度。

娶了白微,霍宋两家亲上加亲,他们待白微定会呵护备至,视如己出。

这就够了吗?

远远不够。

她眼睁睁看着阿姐、表哥一左一右搀扶外祖父,在众人簇拥下踏过门槛。

她也跟着踏过这道门。

进了正堂,照常是询问学习进度,起初是老爷子考教孙子、外孙,后来渐渐成了他和白微的专场。

再见白微,宋良峥还是会心动,事实上很难有人见了才貌双绝的白小姐不心动。

“表弟?表弟?”

满堂交谈声,趁大人没留意,宋良峥偷喊自家表弟。

霍青荇醒过神来,好似第一天认识这人:“表哥近视?”

“没有。”宋良峥很不好意思:“表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不也是为了装饰?”

霍青荇瞧着他鼻梁架着的银丝眼镜,又看他一身黑的笔挺西装,心里升起一股怪异感——这是在……学她?

“我想过了,可能我上次给白小姐的印象不好,这不,已经在学着改了。”

投其所好。

大献殷勤。

霍青荇似乎看透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惑声问道:“表哥不是喜欢娇娇软软柔顺淑贞的女子么?”

是喜欢。

可他的喜欢,并不能为他带来上升的助力以及祖父的赏识。

“都过去了。”

“……”别啊。

看得出来,宋良峥痛定思痛,是下了大决心誓要摘下燕大这朵高岭之花,他甚至在意起“表弟”的穿着:“表弟这身西装哪里订做的?好合你气质。”

骚气里带着一股子风流,不轻浮,反而明艳大方。

“我也想订一套,还有表弟日常喜欢读的书,爱用的香水,也为我推荐几套吧,拜托了。”

“……”

霍青荇眨眨眼,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同窗一天恨不得说八百遍的口头禅——“闹啥呢闹啥呢,还给我整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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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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