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豆花

四十八户人家齐声要公道,顾老爷子便给了他们公道。

常言道杀人偿命,那杀死前程,必然要用前程来偿。

四十八户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前程哪有顾家嫡孙好?可顾老爷子一句话,一挥手,顾画楼的前程没了。

不仅前程没了,系于宗族的根也没了。

连根拔起,树不能存,人焉能存?

这比要了他命还残忍。

从此以后,顾氏兴衰再与他无关,他的爹不再是他爹,他的娘也不再是他娘,祖父不认他,顾氏不要他,燕大以他为耻,失去根的罪人,不受世人待见……

顾画楼“扑通”跪倒在地,以额触地,头磕得咚咚响,鲜血染红地面:“祖父!祖父!我是冤枉的,孙儿是冤枉的!是他们害我!”

谁害谁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打今天起,顾厌春没孙子了,只有孙女。他瞅着不住磕头辩驳的顾画楼,眼神怜悯。

看清他眼底神色,顾画楼心神慌张:“祖父,我是画楼,我是您最爱的孙儿啊!您不能这样对我,我没错,孙儿是无辜的……”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划过惨白的脸,教人见之生怜、生恨。

“谁害你了?是你害了我们!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栽入揽月社这个坑!事到临头,你还不认罪,是要沈校长把罪证拍在你脸上!?”

额头绑着绷带的荀熠历经人生剧变,已经悔了,正因为后悔,才对顾画楼恨之入骨,他咬着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你该死!”

“该死!你该死!”

“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是被你蛊惑了,都是你,害得我们没了前程,害得我们成了燕大罪人!要不是你,我们的名字不会刻在耻辱碑上,你个祸首!”

“祸首!”

“不,不!是你们害我!”

闹得不成样子,顾厌春轻咳一声,学生们、家长们,纷纷静下来等他抉择。

“赶出去吧。出了这道门,在外行走你再不可以顾氏子弟自居。”

“祖父!”

“爹!”

老爷子眼睛不眨地盯着孙儿被下人拖下去,眼睁睁看着四十八户人家拱手赞他高义。

顾画楼的悲哭声被挡在门外。

擅闯者来去匆匆,到底是不敢在顾氏门前行凶,顾忌着老爷子寿辰,只一人踹了始作俑者一脚,呼啦啦离去。

没了根的顾画楼,随随便便一个莽汉就能弄死。

所以不急。

有的是时间。

“丧家之犬。”荀熠走前啐了一口,表情阴狠狠的:“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也不过如此。”

他们被人算计了,好歹还是家里的儿子,顾画楼被人算计,家没了,少爷也没法当了。

“我会找到那位‘薛戾’,你等着瞧。”

他踩着那双能画出上好笔墨丹青的妙手走过。

顾画楼疼得差点晕过去,犹如破布娃娃倒在长街,歪头,呕出一口血。

周遭指指点点的声音环绕在耳,异样的目光如一张大网笼罩了他。

不……

让我进去……

放我进去!

“我是顾家嫡孙,我是顾少爷!”

看守大门的门子见他跪爬过来,骇然心惊的同时,哪敢放他入内?

今天的事闹大了,里面的客人俱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老爷子狠心做了决定,那么做下人的,就该百分百践行他的决定。

“别让人进来!”

“赶出去!”

路人交头接耳,到处满了议论声——

“呀!被顾家除名了?”

“是啊是啊,做了那样的事,不再是顾少爷了,燕大以他为耻,顾氏也以他为耻 ……”

“没了嫡孙,那顾家的家财谁来继承?”

“不是还有顾大小姐吗?顾大小姐昨日就当机立断,登报和这人断绝姐弟关系了。”

“有魄力,不愧是沈校长的关门弟子。”

留洋归来的顾大小姐踏着胞弟的名走到人前。

顾氏给了谁也挑不出错的说法,谁听了不得佩服顾厌春壮士断腕的果断?

寿宴得以继续。

宾客噙笑献礼。

坏宴,又成了好宴。

顾氏的清名保住了。

顾老爷抖着手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顾夫人一心要去看被扫地出门的儿子,脚迈出两步,顾老爷扯她进了一扇门。

“弃子不可留,你要去,除非你也想滚出这个家门!”

和顾氏满庭的名声比起来,一个顾画楼算得了什么?

顾老爷子高瞻远瞩,他的话,在整个顾氏无异于金规铁律。

顾夫人哆哆嗦嗦:“可他、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不,他不是你的儿子!他不配姓顾了!”

顾老爷背着手,焦躁地在原地打转,忍痛道:“没了画楼,还有画亭,老爷子要扶持咱们的女儿,你不要坏事,要知道,老爷子不止我一个儿子。”

.

“画亭,来这。”

顾画亭走到祖父身边。

顾老爷子慈爱地拍拍孙女的手,领她见了西京二沈,又见了霍宋几家的掌家人。

顾厌春的六十大寿圆满结束,舍了一个顾画楼,稳住顾氏汲汲追求的名,成全了并不想当顾家继承人的顾画亭。

宾客散去。

霍云舟与沈二老爷相约明日去钟鼎楼喝茶。

宋薄秋成功和沈善道说上话,交了朋友。

诸人各有收获。

宾主尽欢。

至于顾画楼?

过去时了。

不值一提。

“好一招弃车保帅,大义灭亲。”霍云舟挽着妻子的手走在秋阳下:“老爷子能一力撑起顾家,打下如此基业,确实厉害。”

今日这一出传扬出去,人们只会骂顾画楼咎由自取,反而夸老爷子有决断。

长子嫡孙犯错,顾氏尚不姑息,有此警钟,以后族中子弟谁还敢肆意胡来?

既正家风,又得世人称颂,代价只是牺牲一个不值一提的顾画楼。

“不过还是吃哑巴亏了。”

“你说‘薛戾’?”

“到现在人还没见着,报仇都不知道冲哪方,你说亏不亏?这‘薛戾’先以沈校长为刀,又拿顾老爷子做筏子,事成身退,只留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名……”

弄得霍云舟都想查查此人是谁了。

“是谁不重要,左右和霍家无关。”宋薄秋兴致缺缺,霍云舟觑着她模样,改口说起她感兴趣的事来。

同一时间,不知多少人都在谈论“薛戾”。

沈善道气笑:“活了这么多年,头回给人当刀,他是算准我脾性了。”

沈二老爷安慰比他大十五岁的亲侄女:“这说明你行得正,坐得直,大家都晓得沈校长刚烈不屈,燕大的事,你不站出来,顾氏怎肯低头?”

“我是不得不站出来,顾画楼这个坏崽子企图乱我校风,那就是我的仇人,对仇人,不能心软。”

燕大是沈善道一手创建,说是她的“孩子”也不为过,杀子之仇,怎么报都不为过。

“揽月社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你们不想想这事是怎么爆出来的?‘薛戾’横挑四十九家,不惜惹到顾厌春头上,害他没了孙子,由头呢?事出,必有因呐。”

“爹,管他什么由头呢。”沈善道笑了笑:“这是为我燕大除害,用我做刀就做刀吧,这刀我乐意做。换个角度来说,他是我燕大的恩人,是正义之士。顾氏可能会恨他,我不能。”

眼前闪过在地下社团见过的一幕幕,她目光微沉,心想:总不可能是为白微吧?她试探来着,霍云舟夫妇表现很正常,事情不是霍家做的。

白微是不知情的受害者,是燕大前途可期的人才,沈善道不想把人牵扯进去。

很大可能,是顾氏对家做的。

又或是四十九家任意一家的仇人。

可能性太多了。

寿宴结束的顾家,顾老爷子靠在春秋椅:“去查查,真正的薛戾。”

长春路,走在街上的宋老爷子也在和儿子说:“良峥要有‘薛戾’搅动风云的三分本事,我也就放心了。”

汽车上,薛老爷怒其不争地催促儿子:“你仔细想想,到底是谁借了你的名,做成这么大的事!”

他的儿出名了,出名的又不是他的儿。

薛老爷心情复杂。

同一天,所有人都在谈‘薛戾’,所有人都找不着‘薛戾’,真正的‘薛戾’喝完一碗羊奶,舔舔唇:“阿姐,我出去玩,你要不要去?”

白微放下手里的书:“我就不去了。”

她从沙发站起来,接过下人递来的银灰色西装外套,为阿弟穿好。

霍青荇喜滋滋地配合她,双臂展开,好似下一刻就要拥她入怀。

停在楼上的霍二小姐见了这画面,撇撇嘴,酸得牙都要倒了。

“别太晚回来,也别在外学坏。”

“不学坏。”

系好扣子,她顿了顿:“那我走了?”

“走吧。”白微的心思重新归回书本上,霍青荇弯下腰,小声道:“那我真走了?”

“……”

十五岁的少年人面庞秀美,眼神清澈,离近了看,好像英气逼人的小姑娘,白微心神晃了晃,为她的阿弟长大成人后可能招惹的风流债发愁。

长成这样子,可别被性子张狂的千金小姐们生吞活剥了。

霍青荇不懂她的“忧愁”,咧开雪亮的一口小白牙:“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酸梅吧。”

多尝尝酸,尝多了,也就习惯了。

“行。”她瞥了眼上方:“霍灵绯,你好好在家呆着,别欺负阿姐。”

霍灵绯气得想骂人,忍气吞声地应了。

.

应城东站,火车鸣笛声尖锐聒噪,面容清秀的中年男人背着小包袱眯眼看头顶的天。

七八岁的小童天真无邪地问:“伯伯,你会做豆花吗?”

曹醇生略略回神,笑道:“会呀。”

“我带你去做豆花。”

“好呀。”

一大一小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流。

.

“曹伯伯。”

“少爷!”

曹醇生跪倒在她腿边,痛哭流涕:“是谁让少爷受大委屈了?老奴宰了他!”

半明半暗的豆腐坊,霍青荇俊俏的身形隐没在暗沉的阴影,她手指交叉:“人有点多,可能要辛苦曹伯伯……”

“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噗嗤一声。

她笑了:“曹伯伯性急如火,也太疼我。”

啪!

几十幅画像拍在破旧的方桌,扬起淡淡的灰尘。曹醇生跪着迫不及待翻看,他记性好,过目不忘,连同这些人的家世、籍贯、长相特征,全都刻在脑子里。

“去做豆花吧。”

“是。”

霍青荇嘬着一杯豆花出了豆腐坊,唇角染了白白的豆汁,她走到哪,引得路人频频观望,卖鲜花的大娘自她走后嘴里不停感叹在应城多少年了,没见过这么艳丽的小少爷。

夺天地之造化,仿佛世上的光华大半映在一个人身上。

“神仙人物啊……”

大娘喃喃低语。

神仙人物的霍少爷拐进一家成衣店,呆了半个小时才走。

又坐在钟鼎楼的包厢,从楼上往下望,不知在看什么。

付了茶钱,她心满意足买了酸梅回家。

楼下,不知哪来的好心人“赏”了画楼少爷一碗粥,一碟菜,两个馒头。

人们笑话他:“画楼少爷,这粥菜好不好吃?跟你以前吃的比起来怎样?”

顾画楼饿得肚子咕咕叫,一身是伤,暂且忍了众人的羞辱,抓起筷子填饱肚子。

忽然有人踢翻他的碗,踩在他肋骨,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去和狗抢吃的吧!”

流浪狗闻香而来,叼了馒头,夹着尾巴就跑。

陈四的老叔叉腰大笑:“画楼少爷,去抢呀,活人难道要饿死吗?”

“去抢呀。”

“去抢呀。”

周围弥漫快活的气息。

顾画楼大叫一声,掀翻瘦巴巴的陈老叔,狼狈奔逃。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陈老叔骂了声晦气:“少爷?屁的少爷!”

他淫.邪一笑:“也就只能卖卖屁股了。”

到底是顾家出来的嫡孙,养得细皮嫩肉,玩起来不比穷巷的女人差,他搓搓手,打算过两日避避风头再来修理他。

“该死的。”

他骂骂咧咧,陈家花了大把银钱才供出一个大学生,他们都指望四儿有出息,结果四儿被燕大开除。

胳膊拗不过大腿,但一只手还摁不死一只蝼蚁吗?

没了顾姓,四十八户人家人人喊打,顾画楼在应城声名狼藉,想逃?他逃不了!

陈老叔一路盘算着回浮水巷,距离浮水巷有一段距离,围了好多人,他好奇走过去,听见闲汉们在议论“脑袋开花了”、“死得好惨”云云,越听越心痒。

这年头,哪天不死个个把人?

死人可比活人好看。

他赶紧拨开挡在前面的人,走近了细瞧,瞧了两眼,笑意全无,脸唰地白了:“这这这,这是谁?谁死了?”

邻居认出他来,又记起街里街坊私下传的“陈家老叔和长嫂有一腿”,一脸同情:“这……这是你大侄子呀,陈四。”

陈四?!

陈老叔身子踉跄,视线定格在脑花流了一地的死人,舌尖发涩,悲从中来:“四、四儿?!”

呜呜呜,写完这章没法直视豆花了(猫猫捂脸)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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