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霍青荇甫一睡醒,耳朵里灌满亲娘的唠叨。
大太太那张嘴威力巨大,对付起亲女儿来格外有一套,霍青荇不堪其扰,连连讨饶,宋薄秋这才收了神通。
“快收拾,吃完饭还要赶今晨的火车。”
霍青荇两眼一迷瞪:“知道了知道了。”
嘴上一个劲儿地咕哝知道了,愣不带动弹。
唰!
宋薄秋扯了她的被子,女扮男装的霍少爷痛苦地捂了脸:“这就来,马上来。”
举凡一些小事,她总不是大太太的对手。大太太治她治得死死的。
真丝睡袍的衣带略松,她心里一突:“这衣服,谁给我换的?”
大太太道她喝酒把脑子喝没了:“还能是谁?除了你亲娘,谁能做这事儿?”
亲娘,亲女儿,天生的亲密不需要讲理。
“……哦。”
“傻样儿。”
宋薄秋扭腰出门,不忘替她关好门,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
霍青荇动作麻利地换下睡袍,下了楼,上上下下张望好久,她问:“阿姐人呢?”
“微微有课,先走了。”
走了……
阿姐是恼了她吗?
她揉揉头发,满心懊恼。
应城通往西京最近的一班车在早八点,霍青荇用过早饭,抢着在屋里写了封信交给阿娘。
宋薄秋握着信一脸狐疑,碎碎念:“你是不是醉酒的样子太难看,惹你阿姐不喜了?”
不然说什么白微也得去送送。
这一别,起码几月不见。
西京路远,霍青荇意在求学历练,轻易不回家。
她问到关键处,霍青荇打着哈哈蒙混过关,宋薄秋估计想不到女儿醉酒乱性乱到白微头上,没多问。
一家子忙忙碌碌起来,前前后后出动三辆车,热热闹闹地驶往火车站。
沈善道双手抄在大衣口袋,五十三了,保养得好,又没成亲,不需要操持家务与油烟打交道,可以说是当了半辈子的大小姐,气质瞧着便和一般人不同,她眉一挑,眼神带了点犀利:“这是哪家的车子?急着做什么去?”
助理看了几眼:“霍家的,今天霜降,刚好是霍少爷返校的日子。”
这个助理相当于沈善道在应城的眼睛,沈善道一心治学,不爱理俗务,脾气嘛,也不是很好,所以身边放着的尽是沈大老爷送来的能人。
连这么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了如指掌,可见其本事。
“霍少爷……霍青荇?”
“是他。据说生病了,延期回校。病好了,可不得回去?”
“挺好的苗子……”她歪着头,记起顾家寿宴那回也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霍少爷,想来是真病了,不方便外出交际,她又笑:“当年要不是我不在,没准这苗子就是我燕大的了。”
她说的“当年”,是霍青荇成绩出来,顶尖学府都来抢的那年。
那年赶上沈善道在外出差,来不及回,交给底下人办事,结果没办好。放着家门口的燕大不上,霍青荇执意选了离家很远的京大,为此沈善道回来发了一顿火,助理印象深刻。
“弄不好还能做亲戚……”
“您这话错了,应该是弄好了还能做亲戚,弄不好,就做不成了。”
沈善道扯了扯嘴角,嗔道:“抠什么字眼?”
助理嘿嘿笑两声:论抠字眼,谁比得过沈校长?
沈筠是她的堂妹,沈善道自然盼着她初恋美满,别受情爱的苦。她沉吟几秒:“我记得,霍家少爷好像长得不错?”
“何止是不错?几年前见,就比大部分女子美了。”
近几年的霍青荇,应城少有人有幸睹之。
“比女子还美……”
“很有个性的人呢。”
“算了算了。”沈善道不耐烦这个:“假薛戾还没查出个眉目?”
她话题转得太快,助理还在幻想年少初成的霍少爷究竟长成怎么妖孽模样,去西京没一年,就有了沈家另外一个大小姐做女朋友,二老爷的长女他见过,再标致不过的美人,也没逃过霍少爷的荷尔蒙。
他挣回三分清醒:“不好查,那人行事缜密,难寻破绽,不过顾家找上那些被开除的学生,要弄一幅画像……”
“顾画楼、陈四、荀熠之死,是他的手笔?”
“不像。”
沈善道也觉得不像,那三人之死,环环相扣,巧合至极,若真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得是经年的老手才做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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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青荇靠在座椅呼呼睡大觉。
老夫人不错眼瞧着她,真真是看一眼少一眼,要不是年岁大了,也想跟着嫡孙去西京。
霍云舟压着嗓子嘀嘀咕咕,扰得宋薄秋耳朵里一直在嗡嗡,她烦了:“好了好了,搞事业的女人最美,你懂什么?”
她这般不客气地跟自己儿子说话,老夫人看在“孙子”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声音四平八稳:“你们小点声,吵醒惊蛰,都给我滚下车去。”
“……”
霍云舟是当儿子的,应城首屈一指的大孝子,闻言闭了嘴。
他不满白微早早去学校不来相送,心生芥蒂。
后面那辆车子,霍灵绯也在纳闷:“平日两人好得和一个人似的,霍青荇要走,白微却不来,谁不来都行,偏偏她不来,我爹肯定很生气。”
二姨太巴不得霍云舟对白微大动肝火,笑道:“那你要乖一些,别学那白家孤女。”
二少爷霍青润语气轻快:“还以为两个人多么多么要好,结果,是我大哥一厢情愿。”
幸灾乐祸的不单单他一个。
白微没来,弄得霍青荇很没脸面,霍青荇没脸面,霍云舟这个当爹的忍不住恼。
坐在车子里,霍青荇是醒着的,她不困,单纯脑子乱,心知自己犯了大错,冒犯了白微,不敢想夜里缠缠绵绵浸满酒香的吻。
她头疼欲裂,又克制不住地想,怎的就鬼迷心窍了呢?
好好的关系,好好的氛围,好像全被她毁了。
白微会怎么看待她?
她为何要吻上去?
不管不顾地撬开紧闭的唇?
那份贪心从何而来?
霍青荇焦躁难忍,一颗心沉下来,厚着脸皮回忆那时候的一点一滴。
她亲了阿姐,阿姐没反应,她美得要命,还是那么一副迷离柔软的样子……此身仿佛坠入无尽深渊,白微的美和不设防的依赖,激发她心底的贪婪。
那一刻,白微不再是白微,霍青荇也不再是霍青荇。
她们像什么呢?
像两条快窒息彼此依存的鱼。
茫茫然在深渊不住地下坠,下坠,一个念头如浪拍打过来,直觉裹挟着她,嘶声喊着,要来不及了。
再不深深地吻她,就要来不及了。
车子路过一处坑坑洼洼的路段,起了颠簸。
霍青荇骤然睁开眼:为什么要来不及了?
“惊蛰?”
她困顿地坐在那,一颗心陷在浓浓的白雾,那种看不清的感觉又来了。
“惊蛰??”宋薄秋扶在她肩膀,冷不防的一眼,好似看到这孩子眼里一闪而过的脆弱,再一看,哪来的脆弱?
“我没事。”
霍青荇轻轻吐出一口气。
应城东站,迎来送往的地方,到处都是人。
不到十岁的霍灵黛闲着无聊,问出大家一直想着不敢说的问题:“大哥要回西京,大姐姐为何不来?”
“别管她了。”霍云舟口气不大好。
“爹,我有话和你说。”
“父子俩”去到能说悄悄话的角落,她低着头,轻捻指尖:“是我有错在先,错不在阿姐,你别给她使脸色。”
“你的错?我看是她心野了!”
大家长的权威不容触犯,认定是白微犯错。
霍青荇气头蹭得窜上来:“我说了,是我的错!你怎么听不懂?你要罚她,那我不回西京了!”
“……”
活生生愤怒的小豹子。
又像那会喷火的小哪吒。
霍云舟呆了呆,看她气得委实不轻,眼神里有怒火也有歉疚,懒得转动的脑筋倏然转开——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再少年,也是男人,男人对女人,能犯什么错?
他恍然大悟,轻笑:“好好好,是爹爹不对,不分青红皂白。你放心去西京,有爹在,你‘阿姐’保管好好的。”
她哪哪都不舒服,想发火,咬牙忍下来:“你最好说到做到。”
“放心了,惊蛰,你才是爹在这世上最割舍不下的存在。”
骨肉血缘,值得霍云舟用性命护着他的爱子。
凡是霍青荇喜欢的,想要的,他都会帮忙保管好,他的儿子,配得上世间最好最美的。
七点五十一分,霍青荇提着皮箱踏上回西京的火车。
一家子人朝她挥手,隔着玻璃窗,她挤出一个笑,霍老夫人受不得离别,差点哭晕。
宋薄秋怔怔望着她的女儿,喉咙微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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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大,教职工办公室。
白微坐在位子发了好久的呆。
手头的工作早在半小时前忙完,实在没可做的事儿,她一动不动地恍若灵魂出窍。
八点的钟声敲响,打断她玄而又玄的状态。
她蓦的失神,蓦的从座位蹭得站起,风风火火跑出办公室的门。
跑到燕大校门口。
和迎面走来的沈校长撞上。
沈善道面露惊奇:“白微?你这是怎么了?”
白微说不上这是怎么了,竖着耳朵倾听——
火车的鸣笛声浓重嘶哑,她掌心攥紧,笑着摇摇头。
没什么。
只是犹豫来犹豫去,不想见面,事到临头,反悔了。
“你……哭了?”
“没有,可能是风沙迷了眼。”
是么?
沈善道是个不服老的女强人,面对白微,却猜不透年轻人的心了。
明明很想去的样子,偏执拗着不去。
等人走了,又急慌慌跑出来要追。
“小傻瓜。”
人哪能追得上好多个轮子的火车?
“别难过了,这次没赶上,下次你阿弟还会回来的。”
“沈校长说的是。”
白微收拾好乱糟糟酸涩发堵的心:“您先请。”
沈善道看她一眼,不知何故觉得这孩子怪可怜,遂挽着她的手:“一起走吧。”
天赋高有心气的年轻人,想要光芒万丈,成长路上总要有惜才的长辈做引路人。
既合眼缘,再生怜悯,她就厚着脸皮,带她一路吧。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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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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