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书信

少爷走了。

曹醇生躲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欣慰地笑了笑。

当了人家“曹伯伯”,得把事情办漂亮,办得漂漂亮亮,才好回去保护少爷。

他一介阉人,活到这岁数,就这点念想了。

“走喽。”

戴着大帽子的曹醇生一边走,一边品尝火车站边买来的冰糖葫芦,嘴里哼着应城小调,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应城人。

.

一夜的修修改改,裘绍坤手里的画像已经有了“假薛戾”的七成像。

举凡皮囊漂亮气韵上佳的人,一般都不好画,不然“假薛戾”也不会靠着一手‘点睛笔’迅速在揽月社站稳脚跟。

“七成像,也够了。”

剩下的端看顾家的本事。

“谁去送?”印炫问。

裘绍坤想一个人去,其余的十七人显然不答应。

事关一万块的生意,18个人均分10000,一人555.5块,一般人一年才挣多少?

“不如同去。”

这是大家伙的心声。

裘绍坤想了想:“好,那就同去!”

路上也有个照应。

顾画楼生前被顾氏除名,死后没资格葬进顾家祖坟,顾夫人哭得眼泪都要流干了,才为儿子争取到葬在公墓的待遇。

尸骨未寒。

不再是顾氏子嗣,死了,哪怕要查,也得偷偷摸摸。

两拨人约在剑南酒坊会面,一手交钱,一手交画。

早上九点二十八分,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两分钟,管家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要等的人始终不见踪影。

跑了三趟厕所,他觉出不对劲,催促手下往那群学生的必经之路等着,见了人,立马带来此地。

他好完成老爷的交代。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分针指到九,九点四十五分,管家坐不住了:“怎么回事?怎么还不——”

扑通!

来报信的小厮软了腿,膝盖跪地:“不、不好了,出事了!”

前揽月社18位成员,出发前往剑南酒坊的途中遭遇不测,手筋脚筋被人挑断,瞎眼,割舌,画像不翼而飞。

查无可查,线索全断了。

“有人不想让咱们查到‘薛戾’……”

“棋差一着啊。”

顾老爷子容颜苍老:“派人去薛家问问那位真少爷,是何人冒他的名,又是何人铁心护着假薛戾?”

一行人气势汹汹往薛家讨说法。

薛戾气得想打人,几欲抓狂,怒发冲冠:“我哪知道呀!我是冤枉的!我也是苦主!你们找谁也不能找到我这儿来啊!”

“可是薛少爷,能冒充您的,肯定对您熟识……”

“滚!老子不知道!不清楚!没见过!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

薛老爷按住逐渐暴躁的儿子,顾管家朝他俯身一礼:“求薛少爷大发善心,帮帮忙。”

荀老爷跟着弯腰:“求薛少爷给我们指个方向吧。”

“我还成救苦救难的神仙了?”

离谱。

离了个大谱!

他身子养好没多久,被那‘假薛戾’的事儿吓得晚上睡不好觉,精气神养不好,又硬.不起来了,他找谁喊冤去?

“谁冒我的名,我哪知道谁冒我的名……”他抓抓头发,晓得爹爹是想荀顾两家承自家情,灵机一动,心想:我得想个和我家不对付,我讨厌他,他本人又厉害的。

能做成这事儿的起码年纪不小,还好打抱不平,一身正气……

“有了!”

“是谁?!”

薛戾摸摸下巴:“我敢说,你们敢查吗?”

顾管家出于谨慎不敢答。

荀老爷咬牙:“敢!”

“敢就好。”他一连说出几个人名,开始轰人:“好了好了,话我都说了,先说好,我只提供方向,不保证方向对不对,找错了别怨我。怎么着,还不从我家里出去?是想烦死小爷吗?”

“……”

“……”

一众人讪讪地退出薛家大门,荀老爷转过身去,面如土灰。

“西京,蔡小三爷、林东,仰酒仰小先生、浮川,封不二家的封八少爷……”一个个地方人名喊出来,顾老爷话说不利索:“薛戾是疯了吗?随意攀咬……”

“也不尽是随意攀咬……”顾老爷子头疼扶额:“西京蔡小三爷论起来是薛戾的小表叔,两人自幼不对付,经常你扮我,我扮你,闯了祸要对方背锅。林东仰酒,人称仰小先生,旅行家,正直刚烈,仰钺的后代,仰钺擅易容,家学渊源,所以仰小先生也有可能。至于浮川封不二家的封八少爷……封八和画楼有夺妻之仇……”

讽刺的是,这事也是人死了他们才从陈年旧事里翻出来。

死了的画楼少爷给活人留下一本日记,里面专程记录了他淫过的女子。

其中一个,就是封八的未婚妻。

封八少爷一直以为未婚妻不想嫁给自己,以死逃避,未曾想,她是被顾画楼夺了清白,不堪受辱,跳河自尽。

顾厌春清明半生,孙儿却害人不浅。

他累了,茶碗里的水泼在地上:“收手吧。死人,终归是死人了。”

或许死了,比活着好。

活着,不知要给家族招来多少祸事。

顾老爷不想儿子不明不白地魂归九泉,可看老爷子的态度,是不准他往下查了。

想想那几个人名,他头皮发麻:“就……这么算了?”

“……算了。”

.

“算了吧,咱们再生一个……”

荀熠他娘给了丈夫一巴掌,荀老爷踉跄两下,一手扶在桌角,当即招了长随来,点名要他去兴平坊买个女人回来替他生儿子。

气得荀夫人顾不得死去的儿子,当着男人的面撒泼。

.

18名被燕大开除的年轻学生遇害,事情愣是没了说法,线索全断,茫茫人海,想揪出真凶,不亚于大海捞针。

于是成了彻头彻尾的悬案。

宋薄秋还在感慨亏她的惊蛰离家早,不然应城乱成这样,漂亮的“男孩子”哪敢出门哦。

一日之内,应城传出好多流言,譬如“犯案之人喜虐杀读过书有文化的男孩子”、“早就解散的揽月社坏事做绝招了天怒”,种种说法传遍大街小巷,白微魂不守舍地听了一耳朵。

中午,她没在学校食堂就餐,而是回了长鸣路霍家。

大太太日常在家,也有自己的事业,她的事业是帮女儿守住偌大的家业,不教其他三房趁虚而入。

女儿这一走,去西京上学,没那道人影在眼前晃,她很不习惯,后悔今早啰里啰嗦使劲埋汰了。

她在沙发长吁短叹,宋妈为大太太沏茶,抬头喊道:“大小姐。”

“大太太。”

她眼下蒙了淡淡的青,即使施了淡妆,宋薄秋也瞧了出来,以为她和自己的心情一样,不舍惊蛰离家。

这般一想,她看白微有了同病相怜的亲近:“快过来坐,听说没有,应城又乱起来了,那群不学好的年轻人,被弄瞎眼割了舌头,手筋脚筋也挑断了。你再出门,记得带俩保镖。不然我不放心。”

白微从善如流地应了。

“惊蛰临走给你留了一封信,我放你梳妆台了。记得看。”

她起身招呼厨娘上菜,白微拎包去了二层楼。

房门打开,雪白的羊毛毯映入眼帘,她呼吸一滞,强自镇定地反锁好门。

梳妆台上果然安静躺着一封信,信封写着“阿姐亲启”的字样。

一笔一划,都是她所熟悉的。

没见着人,她也想看看这人写了什么。

信展开,一坨坨的橘猫儿闯入视线。

小橘猫犯了错,可怜兮兮眼目含泪双手抱拳恳求大橘猫的谅解,大橘猫冷脸无情地给她一爪,抓得小橘猫破了相,毛掉了一小撮儿。

有看起来更稳重的大肥橘猫赶来劝架:“别打了别打了,一家亲,一家亲,打了这一回,打坏了,你又要心疼啦!”

大橘猫一手叉腰:“我才不心疼!她去死好了!畜生不如的混账东西,我对她好,是要她蹬鼻子上脸的么?”

小橘猫嗷嗷大哭:“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的魂儿不是自己说了算了,你扒光我的毛吧,让我做一只秃头猫吧!”

白微看到这儿不禁莞尔,须臾,气息微沉。

信翻开一页,不再是一坨坨打架劝架栩栩如生的猫儿,是霍青荇的亲笔信——

【阿姐,好阿姐,我犯了好大的错,冒犯了你,好想一死了之赎这难辞其咎的罪,我是被猪油蒙了心,是被色.欲迷了眼,分不清黑的白的好的赖的。我给你跪下,你打死我好了……】

【你不来,我知道你为何不来,我也没脸见你,可我回了西京,肯定还要想你。阿姐……你还要不要认我?我是一定要认你的,阿姐,我混账,我不是人,我寡廉鲜耻,读书读到了狗肚子去……】

【……我疯了似的想得到你的宽宥,阿姐,你再饶我一回?我给你磕头了……你饶了我吧……】

满纸的自辱、自省、自怜,缠得白微喘不过气。

【你要是还气,来电话骂我一顿,只要你来电话,我自己骂自己也是使得的,不累着你。你千万别放过我,我没有你是万万不行的……你不理我,我会茶饭不思,你不谅我,我会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我等你的电话。】

【——你最亲爱、长跪不起的惊蛰。】

信很长,字有千钧重。糊糊涂涂,又聪明得过分,知道怎么讨人喜欢,知道怎么讨人心软,白微合上信,心底有一半已经原谅她年少贪鲜,醉酒乱性,为色.欲所控。

可正是这“色.欲”二字,“乱性”二字,如一把三尖两刃刀刺入她心坎,鲜血淌出来,难释怀。

她不想理她。

可她的惊蛰太可怜。

字字哭诉,句句带泪,信的末尾依稀能辨出泪水划过的痕迹。

哭什么?

白微怄着气想:最失分寸的难道不是你吗?

有了沈小姐,还来亲她吻她,她成什么了?她在这霍家究竟能不能得到片刻的尊重!

火气降下来,她却无法发出这样的指责。

她没有立场指责一个救她脱离苦海,给她一片净土的少年人。

她也醉了。

她诚然不该醉的。

不醉,就不会逾矩。

不醉,就不会进退维谷。

“阿姐!”

“阿姐!”

忽来的声音惊得白微心跳到嗓子眼儿,顺着源头看去,她的房间,角落里的笼子多了一只鸟。

看起来非常嚣张的红毛鹦鹉,张着嘴,扬起脑袋:“阿姐!阿姐!!”

只会喊这一句。

语调欢快,像是她的阿弟回来了一样。

惊蛰是最会哄人欢心的。

她打开笼子,摸摸鸟儿,鹦鹉乖乖巧巧飞到她掌心,精神抖擞:“阿姐!阿姐!阿姐开心!阿姐开心!”

.

一日一夜的旅途,霍青荇在火车上睡着复惊醒。

【西京东站到了,西京东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请下车——】

她喉咙吞咽,仓皇压下梦境里的可怖,揉揉发僵的后颈,提好皮箱,迎接八点钟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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