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辰朝,定安一年。

朝堂上,谏官摩挲着朝笏,手心不觉起了层薄汗。

辰朝新帝蔡壑登基未及一年,本欲大展宏图,却不想西北方新崛起的柔伊国虎视眈眈,连下辰朝数城,一时间边境烽火连天,朝堂之上亦愁云密布。

“陛下,柔伊凶悍,如今我朝兵力实难与之正面抗衡。南疆收复之战才息,北部大齐虽暂休战,却仍是心腹大患。为今之计,唯有和亲,方可解此燃眉之急。”太傅李琮晏言辞恳切,满朝文武皆垂首不言。

在大殿中间跪着的李琮晏满脸愤懑,胡须花白,深吸一口气,再度劝谏:“陛下,请陛下送安邑公主和亲!陛下......”

前些年,辰朝决定发兵于东夷国夺回太祖时还尚在辰朝疆域中的南疆十一座城池。先皇御驾征战数年终于堪堪获胜,辰朝却也因此大伤元气。

北部窑菱族人建立的大齐趁机夺了辰朝六百里故土,辰朝战败,赔了钱财、送了锦蘅公主入窑菱部和亲才换来了些许太平。

可辰朝在于大齐斗争的这些年损耗不小,还未休养生息,西部新崛起的荒漠之国柔伊便蠢蠢欲动,屡次侵扰本朝边境。

偏又逢连年战乱国库空虚,年头上民间还遭了水灾……

辰朝现下,可谓是天灾**兼遇,早已积贫积弱的辰朝又如何再经得起骁勇的柔伊人?

柔伊如今已攻下邵城与阳城,眼下停留在阳城中休养生息,最近的丹城与掖城的处境岌岌可危。

群臣商议,恐唯有和亲,才可换辰朝一时安宁。

平定南疆已是让朝中为此殚精竭虑,民心不得安抚、朝中为连年战时惶惶不安。

年轻帝王紧闭双眸,眉间已然蹙成了一道沟壑。

媾和,那这些人曾几何时为他考虑过?

先皇因战事而死,至此举国上下力阻蔡壑亲征。

皇长姐蔡玦与大齐和亲,换来了中原与北部无虞一时,可安邑公主蔡泱也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这宫中孤凄寒冷,眼下连他最后一个血脉相亲的妹妹都将无力守护,他还有何做兄长的颜面?

李琮晏还跪着,皇帝未曾发一言。

众臣自然知道这件事关乎的分量,只要关乎政事,便是舍小为大、步步为营,天子更是要运筹帷幄、深谋远虑。

许久,蔡壑想通了,他终归是即位不久的新帝,初出茅庐,怎与这群辅佐三朝的老臣相较呢?

应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了些。

蔡壑拍案而起:“朕之天下,难道要一次次靠牺牲女子来保全?朕绝不容许!”说罢,长袖一挥,转身离去,留下一众臣子面面相觑。

李琮晏与戚长清对望一眼,愤懑在心。

戚长清眉头紧锁,暗自思忖:“陛下不从,看来唯有从安邑长公主处入手。”他又与李琮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无奈与决绝。

......

沁芳宫中,蔡泱用了膳在寝殿侍弄着琴。

琉霜从外面儿进来行了个礼:“公主,皇后娘娘叫人来通传,请您过去朝元宫赏花。”

闻言,蔡泱诧异半瞬。

她的这位皇嫂素来喜欢清静,从不与自己主动拉家常。

如今后宫嫔妃尚少,赏花宴或是游园会更是没有。

因此,她也未曾与这位皇嫂见过几面。

她起身将古琴放在一旁侍女的手里,整了整衣裙上的细微皱褶。琉霜看她的架势似是应下了,便准备去外面儿回话。蔡泱叫住她:“琉霜。”

“把我昨天新酿好的梅子酒取一坛来,给皇嫂作薄礼。”

“哎。”

准备妥当,一行人便往朝元宫赶去。

现下是辰时,九月的天堪堪暖和起来,蔡泱还着着绣了兰花的短袄子,里头是藕色的裙子,淡雅大方不失华贵。十五六岁的女子出落的明媚可人。

戚郝景在朝元宫前亲自等候着。

见一群人簇着蔡泱缓步而来,她深呼了口气,尽量让自己不将紧张显露于表面。

父亲信中的话在她耳边游弋:“皇后娘娘如今位至中宫,政事也要有所耳闻,如今辰朝危机四伏,陛下仍未醒悟,臣等在前堂劝谏多时陛下也未松口应允和亲一事,如今臣等职能将希望寄托在皇后娘娘身上,还望娘娘能从安邑长公主这里争取一时。”

她深吸一口气。

万不得因一时慌乱没了阵脚。

蔡泱见她立于殿前,晃了晃神,与这位皇嫂没见过几面,自是有些生疏。她上前去恭了恭身子行礼:“见过皇嫂。”

皇后戚郝景出身文墨世家戚家,年十八,虽年纪尚小,姿态却已是端庄有持。

蔡泱忍不住打量她几眼。

她这皇嫂与那民间的“窄罗衫子薄罗裙”的闺秀们真的是大不相同。

戚郝景颔首:“安邑公主免礼,”戚郝景托着她的手示意她平身,端庄笑道:“本宫面前,安邑公主不用如此拘礼。”

“是,谢过皇嫂。”蔡泱笑:“现下的月份还在吹些凉风,真是劳烦皇嫂等候了。”

“不妨事,咱们快些进殿。”

两个女子的客套着,彼此各腹心事,面子上的功夫做的足。

蔡泱一路走着看着,朝元宫内很是素净,不曾摆些什么好看的花啊草啊的,不与她的沁芳宫似的侍弄着许多名贵花种。

直到进了臻和殿,都不曾看到一丝的装饰。

蔡泱心中疑惑,莫非是在宫里另辟了块地方出来种了花草?

可看得出来皇嫂并不是个喜欢草木的性情中人,单独辟块地方来种植,着实煞费苦心了。

到了殿内,两人相与入座。

蔡泱唤来琉霜,将她手里的梅子酒交给侍女,道:“这是臣妹自酿的梅子酒,请皇嫂一品,手法笨拙了些,皇嫂莫要笑话臣妹。”

见状,戚郝景冲她微微扬唇:“安邑有心了。”

酒入杯盏,她浅酌,喝罢便道:“安邑公主的酒酿的十分卓然,本宫甚是喜欢。”

“皇嫂谬赞。”蔡泱道,却心生疑虑。

酒都喝罢了,说是赏花,到现在未见半分花草的影子,她叫自己过来,只怕并不是为了赏花。

何况宫里冷冷清清,若是赏花,那自然要组织妃嫔来,人多了也热闹些,可现在除了她俩并未见什么主要人物过来。

戚郝景唤来侍女萍儿,使了个眼色。

萍儿会意,便正了正身朝蔡泱处去。

“公主,奴婢们先去偏殿搬弄花草,让琉霜妹妹也跟去吧。”

蔡泱微微蹙眉。

“这样的力气活,叫内侍做就罢了,叫侍女们去做甚?”

“皇后娘娘栽的都是从南疆运来的名种,内侍粗笨,比不了奴婢们心细,怕叫他们弄坏了去。公主您心安,都是些小盆重不了。”萍儿躬着身子道。

蔡泱抿唇,这更加笃定了她的想法——这皇嫂殷勤唤她来赏花,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蔡泱暗里挑了挑眉,究竟是什么事,还要将她的贴身侍女支开来。

一旁的琉霜已经在扯她衣袖,表明自己不想去。

“既如此,”她微微笑,转头对琉霜使了个眼色,道:“你便跟着萍儿她们去吧。”

琉霜睁圆了眼睛,虽然不知道公主要作甚,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被萍儿拉着走了。

殿内清静了,除了皇后跟她再无旁人。

蔡泱揉了揉笑酸了的面上的肌肉,也不愿再端着张笑脸,斩钉截铁道:“皇嫂,您究竟有何要事?”

戚郝景也不与她兜圈子:“安邑,本宫初来乍到,与你自是有些生疏,这些日子也未能尽绵薄之力与你拉近这关系,是本宫的不是。”

她缓缓说着,定睛看着蔡泱,眼里不曾有一丝小女儿家的青涩。

“但你我都为皇家中人,背负着一定的职责,有些事,身不由己,但也必须做、成全大局。”

蔡泱望着她,不明所以。

如今她才及笄之年,母后又去得早,长姐也早已远嫁,皇兄新即位不久,父皇子嗣绵薄,膝下除了他姐弟三人再无其他。

宫中的礼教宫侍从小便教她贵为公主的规矩礼仪,却从未有人告诉她所谓“职责”。

蔡泱理了理衣袖。

“皇嫂明示,安邑不懂。”

戚郝景过去她身边坐下,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来剥,几下剥完,递给蔡泱叫她尝一口。

蔡泱便抱着莫名的心态咬了一瓣。

很甜。

戚郝景问:“甜吗?”

“自是很甜的。”蔡泱答。

戚郝景将橘子皮搁置一旁:“这是南疆的橘子,南疆已重归我辰国辖地,每年都会有这些甜腻的橘子吃,这都是先帝和万众士兵搏来的。”

蔡泱停了咀嚼,抬眼,脸上无甚表情。

戚郝景便顿了顿:“因为先皇是君,他要做的是挑起的是整个辰朝的命运,若他不去带兵收回南疆城池,那届时,东夷铁骑便会踏破辰朝百姓家园。”

“到那时,不仅没有稳定的住处,还有可能会遭受非人的折磨。北部连年侵扰,锦蘅长公主便是两方媾和的关键,她嫁去北部是很委屈,可这就是她的宿命,用她一人换来了两方和平。这能减少数以计万的将士丢掉性命。”

戚郝景看着她,扶住蔡泱瘦弱的肩头:“安邑,你是辰朝的长公主,本宫所言......你可明白了?”

蔡泱愣愣的看着她。这些熟悉的字眼无不如梭子穿梭在她脑海中对往昔的回忆中去。

皇姐、和亲。

......

依稀记得皇长姐出嫁那年,她见过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举国无不欢腾。

可她前日去寻蔡玦时,便只见到美人窝于床榻看着一旁鲜红的嫁衣落泪。

那时蔡泱还是稚童,小丫头曾天真发问:“阿姐,我前些日看丰南侯家的小姐嫁了人喜滋滋的,您为什么哭呢?嫁人了您不开心吗?”

虽然她并未见过阿姐的夫婿。

那时的蔡玦听后,只是轻轻把小蔡泱抱到床榻上去,擦了眼泪,淡笑着摇了摇头。却是什么也未说。

如今戚郝景再次提起蔡玦出嫁。蔡泱便听懂了,和亲,用蔡玦与北部和亲能换来两国休战、百姓安宁。

怪不得送亲那日举国雀跃。

百姓只顾得那几时的太平日子,牺牲了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蔡泱惊觉,而戚郝景扶着她肩头的手越发用力,一双瞪着她的杏眼也越发圆滚,似是要将她瞪出个窟窿去。

一时间,两人安静下来。

蔡泱的耳朵机灵,似是听到了越发靠近殿门的脚步声。

“皇后,你未免管了太宽了些。”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语气是耳辨的不耐。

蔡泱便知道是她的皇兄。

戚郝景一愣,与蔡泱一同转头,便见到蔡壑进了殿门。年轻帝王穿着玄色锦袍,身量高大。

蔡壑直视着戚郝景,眼底满是愤懑和厌恶。他方才应付完那群打他妹妹主意的老顽固,散朝后本想去去沁芳宫看一看蔡泱,却料宫中侍女说公主去了皇后处,便心道不妙。

他料事如神,赶来时,戚郝景果然在给蔡泱说教。

戚郝景怔了怔,随即回神,她松开抱住蔡泱肩头的手,起身行礼:“陛下早朝辛苦,在臣妾这儿歇歇吧。”

“少惺惺作态!”愤怒充斥着他,恶言脱口而出,蔡壑厌恶透了她这番贤德模样。

可话出口,两人不免都愣了一下。

戚郝景抿唇,不再吭声。也罢,他一向厌恶自己,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

蔡壑不再看她,他闭了闭眼,蔡泱年纪尚小如何能承受?他不清楚戚郝景都说了什么,戚郝景一向老成,张口闭口“以大局为重”。

当初这门亲事是先皇逼迫他应下,作为储君,他不能反抗。可他生性不喜管教约束,最厌恶的便是自作聪明事事主张之人。

蔡泱看皇兄面色惆怅,便轻轻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蔡壑欲言又止,讪讪地看了她一眼。

“阿泱想来是累了,来人,扶公主回宫歇息。”

从殿外进来了几个侍女,三三两两的去搀扶蔡泱。

蔡泱回头瞥了眼两人,戚郝景身量矮小,面对着蔡壑一言不发,而蔡壑亦是看着她,眼里是藏不住的愁绪。

见他毫无离开这里之意,想必蔡壑留在这,是避免不了与戚郝景发火。

可帝后之间,最忌矛盾。

蔡泱抿唇,罢了。

“皇兄,同我一同回沁芳宫吧,阿泱有件东西要给皇兄看。”

蔡壑回眸,目光柔和下来。

“好,那便同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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