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边方吐鱼肚白。
昨儿下了一夜的雨,一些娇嫩的花受不住摧残折了下去,瓣边还垂着水滴,倒有些凄凄的柔骨之美。
臻和殿,两人不敢耽误什么,匆匆梳洗,只是蔡壑的头还泛着疼劲儿,他蹙眉揉了揉。
回忆不清楚昨夜里的疯狂事。
只是眼见一旁的女人更衣时,雪白肩头的一处处红痕。
他的心忽然有些疼,烦躁的想将朝服扔过去,可又怕厚重的朝服砸到她,只能踢了踢袍子,没好气道:“过来替朕更衣。”
戚郝景低着眸,蹲下身将朝服规整好,凑近他。
她始终未发一言,直到给他穿戴整齐后才低低的说了一句:“陛下,好了。”
蔡壑理了理衣襟,不去看她,便嗯了声。
临走时又说:“今后,你不得接近阿泱。”
他暗哑的嗓音无甚情绪,就像是在对她下圣旨。
良久,他得不到回应。
想着大抵是人被他气到了,于是他几步回到她身前一把摁住她,沉着脸对上她惊恐的眸,语气冷的瘆人:“朕不日便钦点军士,启程征西!你和戚长清,还有李琮晏那群老臣,趁早死了叫阿泱去和亲的心!”
一旁盛水的铜盆从盥洗架上掉下来,很大一声响。
她深吸一口气,避开他凌厉的目光。
“陛下圣裁,臣妾不敢置喙。”
他横起来更像个讨不到糖的稚童,她眼神阴沉起来,忍不住想戳他一刀:“还望陛下不要后悔才是,满朝皆为忠义之士,陛下莫要凉了他们的心。”
蔡壑蹙眉。
方才她还是只不会咬人的兔子,这是点着她哪里的穴了,能同他拌嘴。
“君,无戏言。你便等着瞧。”他眯眼。
戚郝景顿悟,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自欺欺人、蛮横无理的颇有气焰。
那便让他去碰壁。
“陛下同臣妾都不再年少了,请陛下万事慎重。”话罢,她一颗心像是悬了起来。
她想,不再干预他要做的事。
帝王若要成长,需得经得起风蚕雨摧,他羽翼未丰却急于求成,难保不会吃些苦头,届时便是无可再计量的后悔与挫败。
戚郝景的目光炯炯,他一愣,随即松开她,半刻钟后出了殿门。
外面的天色蒙蒙亮,一呼一吸间都有水汽氤氲。
殿内,戚郝景传唤了萍儿来梳妆,恢复了往日端容的女子摩挲着钗环,闭了闭眼。
恐怕她此生都将如此身陷囹圄,可他不能,他是皇帝,既然他为九五至尊,那么他便不能再倔强着一意孤行,必须叫他自己尝到了苦果,方能“吃一堑长一智”。
她自是乐意配他赌。
可这赌资……实为沉重,又剩多少能纵容他?
可怜这天下无缺妄自菲薄之人,却也慢待了每一个性情中人,生于乱世,生不逢时,一生难挨着,到头来只罢是自讨苦吃。
......
走到后殿,差那么些距离就要到前殿了,可蔡壑却停住脚终是不再迈前一步。
蔡壑虽孤注一掷的定了主意,但要去前殿早朝面对那群朝臣还是觉得心中烦闷。
自朝元宫出来,内侍便跟在他身后,他忽然有些头痛,正要朝后面那群闷葫芦似的内侍发火。
“陛下——”
一声叫喊,不远处的国师谌梵昇叫住他,几步跑到蔡壑面前,面上笑嘻嘻:“微臣参见陛下。”
蔡壑拂袖,叫他免礼。
“国师啊,”蔡壑看他一眼,语气没多少情绪:“快早朝了,国师怎的还不过去?”
谌梵昇笑了声:“陛下也还没过去,微臣去的也不能算迟了。”
蔡壑无言。
这谌梵昇本是个民间术士,周游四方行占卜之术,年岁不大却被先皇招进宫中做了国师,其人放荡形骸没个正形,却得先皇重用。
如今他倒是忘了还有这号人物了。
蔡壑很是不相信谌梵昇有真本事,可平日的祭天上供,或是朝中大事他是样样都居首位,就连先皇对他都无比信重,谌梵昇为国师不过四年,这么些年,如今蔡壑做了皇帝,谌梵昇的立场却从未表明过。
毕竟先皇还给他三分薄面。
谌梵昇随意的将朝笏揽在怀里,看着年轻帝王绷着脸,一副不愿理睬他的模样。
过了一刻钟,许是觉得进退两难了:“国师怎得在这后殿?莫不是有要事相商?”蔡壑开金口问。
谌梵昇躬身,将朝笏中的纸折子抽了出来捧在蔡壑面前。
“陛下若心中困惑,待散朝后自行查阅就好,”谌梵昇低着头:“臣定会尽心辅佐陛下,望陛下信任微臣。”
如此简单,却也是最有效的表明臣子衷心的方式。
蔡泱接了那折子,将折子收进袖中,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心中豁然了些。
国师这是……要站他御驾亲征?
蔡壑看着他,扬眉。
谌梵昇讪讪笑了一声。
“陛下去的如此迟,朝臣等会该有异议了吧?”他道。
果然,一提到朝臣要下他的脸面,蔡壑的脸色顿时铁青。
“走走走!”蔡壑蹙着眉,迈着步子朝前殿赶,一群内侍紧紧跟上去,谌梵昇挑眉,持着朝笏不紧不慢的走在后面。
坐上金椅那刻起,朝臣参拜,行稽首礼。
“臣等叩见陛下——”
“平身。”
“臣等谢过陛下。”
等众臣方起身,殿内便肃静下来,一帮老臣眼约心期着,最终,李琮晏颤颤巍巍的站出来,愁容满面却不敢在天子面前展露,于是将朝笏举在头顶跪了下去:“陛下!边关战事告急啊!陛下!”
“是啊,陛下!”
“如今镇国大将军如今身负重伤,朝中粮款也是在不停的往阵地上送!国库越发贫匮!这样下去不行啊!”
“我军损失惨重啊陛下!”
......
蔡壑扶额,只觉发了冷汗,头痛欲裂。只怨昨夜喝了过量的冷酒,到现下还没回过劲儿来。
戚长清与谌梵昇并排站在一处,举着朝笏,都未曾发一言。
戚长清自是担忧戚郝景成事没有,若是昨日成事,以他信中教戚郝景所言,那定是会将安邑公主说的无比感概,到时候定是向陛下请愿自行和亲......
而谌梵昇则是想着,看好时机去插一脚,莫要叫蔡壑乱了阵脚。
群臣争执不断。
蔡壑一直偏头扶额。理智的弦在他隐忍着的愤懑下尽数断裂,他心道聒噪不堪。
既然选择好了,君无戏言,那早说晚说终是要受他们批驳,或许还要背上骂名轰动京城,可他确以烦闷至极。
是不是他孤军奋战无人施以援手。就连阿泱都动摇……就连阿泱都要在他面前自诩懂事。
而戚郝景......更是不与他同心同意。
蔡壑心口发紧,绞痛起来。
谌梵昇站出来:“陛下若是龙体不适,便早早下朝吧,陛下龙体重要!莫要儿戏。”
蔡壑抬头望向他,谌梵昇微微昂首示意,他便会意,讪讪瞧了他一眼,起身拂袖:“今日朕身子不适,就到这里。”
“陛下——”
“散朝!”
年轻帝王几乎是落荒而逃。
李琮晏等人气得几近吹胡子瞪眼,脸色铁青却也不敢说什么僭越之言,只能憋着一口气缓慢退了大殿。
戚长清心底像是提了块巨石,千斤重担压着他,好似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么说,他那做皇后的女儿是失败了?可戚郝景一向做事认真,按照他想的,大抵是不会失败啊。
戚长清想不明白,脸色却越发阴沉。他的女儿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也罢!
戚长清闷声哼了几声,手上的力气像是要将朝笏捏碎。
谌梵昇则是悠悠然的出殿门,一些耐不住愤怒的大臣暗暗骂了他两声,他听见了,倒也无所谓。
“这国师大人也真是金口难开,面对如此大事竟还云淡风轻?”
……
只怕皇帝现在正在看那封折子。
他扬唇,除了宫门后没有直接回府,那马车驾着他去了蒲竹水巷,他下了马车,上了藏在暗处的轿辇。
那抬轿的前后四个小厮便往外走,谌梵昇将袖中的密信抽出来,看了一眼,吩咐道:“去福鸰酒楼。”
......
酒楼中,魏时崇嘴里嚼了个豆子,背着双手面朝酒楼敞开着的窗。
他摸了摸了左眼下的黑痣,狭长的眸半眯着,五官深邃硬朗。
自不是辰朝中人的样貌。
谌梵昇早已在楼中厢房换了朝服,现在着一身月白长衫,此时上了楼来,看见他半张脸凑在窗前,腮帮子还动着。
“大王,你现在连面罩都不再戴了?”
魏时崇闻声,转过身子扔去一袋东西。
谌梵昇伸臂接住,蹙眉:“这是何物?”
“辰朝人总是自诩‘嚼不烂的铁豌豆’,今日孤嚼了一遍,嗤,不过如此。你嚼嚼看。”
魏时崇身着紫金长袍,系着腰带,长袍后摆打着褶,身量高大似是一耸峰丘。
谌梵昇看了一眼袋子里的豆子,嫌弃的扔回去。
“嗤——”魏时崇咧嘴笑一声,将袋子接过来揣进怀里:“在辰朝待得这么久,人都变奢靡了?”
谌梵昇轻笑一声,不予理会。
径直走过去斟了杯酒喝下。
他被辛辣的西域烧酒辣胃。
“近日这辰朝宫中有什么新鲜事?” 魏时崇向上抛了个豌豆用嘴接住。
谌梵昇放下酒杯,抬眼看着这个从毛头小儿长成的魁梧汉子,摇着头,语气很是无奈:“陛下当然宁愿与你兵戎相见,也不愿把妹妹送给你啊。你这人缘儿定时很臭吧?”
魏时崇嚼着东西,一愣,随即笑出声。
毛头小皇帝甚是不自量力。
便听他道:“这么快就要送女人来平战事了,想来这辰朝如今,当真是内忧外患啊。”
谌梵昇叫他别急,然后不徐不慢的补充:“内臣与天子政见不合,群臣多半劝天子与大齐媾和。”
“嗯,这些臣下算是有明鉴。”他点点头。
“可天子显然不乐意,我知道,天子定想孤注一掷死战一回,”谌梵昇顿了顿,又道:“我已经递了折子去,以作煽风点火之效,若是他听了进去执意要打......”
他看向魏时崇,扬着唇角:“皇帝御驾亲征,不易太过……”
“届时满朝文武力阻,蔡壑不会一意孤行的。”
谌梵昇又摇了摇头笑:“若是真的送了安邑长公主去柔伊,她与您回去后因着兄长死在您手底下,定时不会给您好脸色、成天寻死觅活不与您好。”
魏时崇剑眉一挑。
他知道,中原女子的性子定不同于柔伊女子泼辣。
来辰朝后,魏时崇也听闻过安邑长公主的名号,说那名叫蔡泱的公主是真的美,明目皓齿、肤如凝脂......
昨夜与蔡泱的初遇,那月色朦胧的沁芳宫,宛如一幅静谧而神秘的画卷。
那一瞬间,她惊觉后的喝问,如清脆的铃声划破寂静的夜空,令他心中一震。她在自己怀中挣扎时的柔弱与坚韧和怒目而视却难掩灵秀的双眸……
“这辰朝的长公主,倒是有几分意思。”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喃喃自语。
他在大漠从没见过那般白皙的女子,进攻辰朝,若是有这么个公主来换,也不是不可行。
摸索着酒杯,想着那小像,他笑。
小公主娇娇弱弱是真的惹人。
“良驹,若难驯,边带身边多亲近就好,认了地方,便是在倔的马儿,也能乖乖顺从了。”
“就看这辰国皇帝有没有那么实相了,本王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主。”他笑。
魏时崇只明白自己想要的、不屈服于他的都要果断征服、拥有,穷极手段。
谌梵昇摩挲着酒杯,无言半瞬。
他直到魏时崇做事狠戾,骨子里是血性。
良久:“你想清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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