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迟生一走就是百来年，她近乎把整个修真界都走了个遍。在她漫长的旅途中，有奇遇，也有灾厄。过去的事情她都懒得记，除了赫连明秋和她的那个儿子。

记得赫连明秋，是因为她太有意思，也太强。魔族喜欢强者。

记得赫连昭，是因为他心口不一，即使他强。魔族讨厌虚假。

这对母子给阎迟生的心里留下了一点烙印，阎迟生看着他们两个，又想起自己那个带有人族血脉的阿姊。

那便回去吧。如今的她已经很强了，甚至可以胜过她曾经以为不可忤逆的父亲。

“再见，我要去当魔尊。”她对赫连明秋道。

因为她只揍她看不惯的蠢东西，据说在人族，那叫邪修。所以赫连明秋对于她在天和宗管辖地乱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多问她的来处。听到她这么说，赫连明秋愣了愣神，道：“你……真是魔族公主?”

“我不要当公主了，我们那的公主和皇子不值钱，要多少有多少。我要当魔尊。”阎迟生叉着腰，纠正道。

“那便祝你好运。”赫连昭笑着象征性祝福道。

“你不许说话!每次你说话，我都要去猜你到底是不是在表达你说的那个意思，真烦!”阎迟生道。

赫连昭耸耸肩，朝着母亲无奈一笑，不再多言。

告别母子俩，阎迟生这一次回魔族是直奔着魔宫，路上她想得不多，甚至都没想好魔尊要怎么当。她就想着，如果她当上魔尊，就给十二姐划一大片地盘，她爱种多少花就种多少花。

结果她又迟到了。

一个月前，十二姐被三十九哥和一百零五姐的斗争波及，死了。即使她已经成婚，离开了魔宫，但是她还是死了。因为她那个愚蠢的丈夫选择为三十九哥效命，一百零五姐杀死三十九哥时，顺手把十二姐和她的丈夫杀了。

她只留了几盆土，还有一个饿晕过去的孩子。

阎迟生不会养花，但是这个孩子会。所以阎迟生选择养她。之后半年里，她每杀死一个魔，就把能当花肥的部位丢给这个孩子，剩下的尸体留着，等到冬葬期的时候再给死生池。

杀着杀着，魔宫只剩下她的父亲。阎无情对她无话可说，她对阎无情也无话可说。无关爱恨，只是她现在还是想当魔尊，所以阎无情死了。

魔族就是这样的怪物。

拿下魔尊之位后，阎迟生仍旧无事可干。偌大个魔宫只剩下她和厉守言，中间赫连明秋找过她一回。

因着事关天道，就像曾经的赫连明秋一样，阎迟生对她要使用自家的死生池睁一只眼闭一只，最多只是捏着那枚透着淡淡金色光辉的丹药不屑道：“你真的那么有用吗？要是你之后帮不上忙，我现在就把你捏碎。”

丹药没反应。阎迟生觉得没意思，丢入死生池，等了三天三夜后又将它从死生池中捞出，还给了赫连明秋。

再后面，南域突然叛乱。阎无情的一对表弟内斗，弟弟严旭杀死了哥哥严绮，理由是：他觉得可以趁乱夺取魔尊的位置，因为他不觉得阎迟生很强，只是因为魔尊老了，这才被阎迟生拿到那个位置。严绮不同意，他就把严绮杀了，先夺了严绮的南域王之位。

阎迟生知道后，莫名有了厌倦感。她想，魔族数量那么稀少，魔界又是如此荒凉，没准就是因为魔族之间太爱互相残杀。她见过外面的世界，人族也爱互相残杀，但人族有赫连昭那样会稍稍压抑自己冲动的存在，虽然虚伪，但死的人少了。没死的人如果有活干，就可以建设与创造。阎迟生对人族无感，但喜欢人族的繁华。

于是她想了第二件她当魔尊后要做的事情：除她以外，再有魔族为了争权夺位与同族斗狠闹出命，她就把他杀了。

于是阎迟生一边镇压南域的叛乱，一边宣扬了自己的打算。在阎迟生快要打到南域城门时，严旭的弟弟严冥把严旭的脑袋挂在城门上，试图向她求和。

阎迟生想了想，这样也行。就把南疆王的位置丢给严冥，自己则是在南域逛了一圈。一个濒死的侍从抱着一个濒死的孩子跪倒在她面前，道：“尊上，求你救救这个孩子。”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救人?我只会杀人。”阎迟生道。

“我在赌……赌您不一样。”那个侍从最后还是死了，但他赌对了。阎迟生见那个小孩虽然奄奄一息，但勉强算十二姐孩子的同龄魔，她就救了。至于这个小孩的身份其实是严绮的独子，她才不在意。只是后悔怎么没问那个侍从这个小孩叫什么，不过或许那个侍从说了，只是她忘了。

阎迟生的记性很糟糕。

她管这个活下来的小孩叫了一年“那个谁”，导致小孩也差点以为自己就叫“那个谁。”

“啧……”阎迟生扭头又看向男孩，“那个谁……你想想，想要管自己叫什么?”

“你烦死了!为什么要我去想!我不知道!”男孩龇牙咧嘴道。

没法子的阎迟生只好去问赫连明秋，问来“问心”这个名字，她满意，男孩也满意。所以为了报答赫连明秋的起名之恩，阎迟生又去剿了三个邪修门派。

于是，她遇到了那个人。

白朴不知道被关了多少年，阎迟生走到他身旁，他还蜷缩在地牢的角落里沉睡。阎迟生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个老头，之后又以为他是妖族，最后才知道他竟是个混血，还是修真界从未出现过的妖人混血。

他被允诺诞生的唯一理由便是——那些邪修看上他那来自父系的血脉。因此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中再无光亮，最多只有一盏地牢中的昏暗烛光。阎迟生放出了他，把一把刀丢入他怀中，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邪修，勾唇一笑，道：“我看过档案，是他下令把你丢进地牢里的。”

阎迟生对白朴身上的血不感兴趣，但她很乐意看一出悲愤者对始作俑者复仇的戏码。然白朴只是收起刀，用那双腕子上布满伤口的手轻轻捧起那个邪修的脸，柔声道：“涛叔叔，你伤得太重了。”

阎迟生蹙眉：“你脑子有病?”

白朴摇摇头，却仍是将邪修抱在自己的怀里，道：“你的五脏六腑碎了大半，肋骨折了三根。你说，这一回需要多少我的血才能把你救回来?”

阎迟生听出白朴没在阴阳怪气，他的确是在很诚挚地问那个邪修要不要帮助，一翻白眼，上前举起自己的步槊直直落下，斩下那个邪修的脑袋。

白朴清俊的脸上染满鲜血，他戳了一下那个脑袋，终于抬头看向阎迟生。他眼神很平静，没有恨意，也没有惊恐，最多是一点好奇和一点好奇。

“他死了。”

“废话。”

“那只能算了，我救不了死人。你有受伤吗？”白朴站起身，不再理会那具尸体，而是上下扫视阎迟生。

“没有。”阎迟生道。

白朴又问道：“那你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你。”

阎迟生嘴角一抽，怀疑自己是碰到傻子了，本来想把白朴丢在这里一走了之，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把人从地牢中放出来，不妨在顺手拎出去，不然一个傻子，留在这里还不是得死。

于是阎迟生把白朴揪出了地牢。

底线也随之一降再降，她默认白朴跟在她身后，孜孜不倦地问出那个问题：你是谁?几日后，阎迟生也估摸出白朴的一点习惯，不来烦她的时候，那个人多半又去救莫名其妙的家伙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阎迟生坐在树上，垂着眼俯视拿自己血救了一个垂危路人的白朴，“你是嫌在邪修地牢里面放的血还不够多吗？还是说你已经习惯了，一天不割自己几刀就难受。”

白朴笑了笑，却道：“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我生来便可以救万物。”

“可是你一直待在邪修地牢里面，你的血救了邪修，邪修又去杀了更多人。”阎迟生带着淡淡恶意道，“你一直在杀人。倘若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族站在你面前，你该当如何？”

“我会和他们道歉。”白朴认真道，“因为我一直在地牢里面，如果我可以出去，我也会救他们。”

“可如果你不救邪修，就不会有这种事情。”阎迟生道。

白朴抚去那个路人脸上的血渍，笑道：“如我所说，我只知道救人，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阎迟生从树上跳下来，突然将树枝的尖端抵着白朴的咽喉，嘴角上扬：“那你知道怎么救自己吗？”

树枝尖端被她灌了魔气，尖锐异常，微微扎入白朴的皮肉，渗出血珠，血顺着他脖颈的曲线下滑，洇红了他的领口。

白朴却像是陷入沉思，许久，才开口：“我不知道。”

“那你就要死了。”

“那便死吧。”

阎迟生盯着白朴平淡的、柔和的眼神，眯了眯眼：“你不恨吗？”

“为什么要恨。”

“因为你会因我而死。”

白朴眨了眨眼，道：“可你不是在做你该做之事吗？如你所言，你只会杀人，而我只会救人。杀了我，这只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因此我为何要恨你?不，我不会恨什么东西，天地万物在我眼中，都是可爱的。”

他说得坦坦荡荡，似乎只是在和好友论道，如果可以忽视他脖子上的那条血痕的话。

阎迟生啧了一声，丢开了树枝：“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你是我此生见过最奇怪的家伙。你是不是这里有病?别人要弄死你了，你还对别人笑脸相迎……你真是……”说着，她指了指自己脑袋。

“我没病，我清楚我在做什么。因为我清楚，所以为何不能笑。”白朴道。

阎迟生觉得她再活五百年都搞不懂白朴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然有一点她看得清楚，白朴相当会照顾人，而且脾气也好，从来不会生气。决意物尽其用的阎迟生直截了当：“小孩在你眼里，可不可爱?”

“当然……”

白朴话还没说完，他人就被阎迟生揪回魔宫，丢在两个孩子面前。

“既然喜欢，那就你管。”

此后的事情，就如世面上一贯畅销的书册一样。白朴为人和善可亲，从不对谁红脸。他的血，哺育过厉守言的花，也滋养过严问心的病躯，相处久了，厉守言和严问心也习惯由白朴管着。

虽然阎迟生一天到晚说白朴脑子有病，但有些事实却正好相反。白朴是个极为可怕的天才，对阵法一道分外有天资。除去编写有意思的小阵法逗两个孩子开心，他更多的是为魔宫编纂可行的护阵。

“所以当时叛乱……”赫连霄道，白朴在他心中的形象又开始匪夷所思起来，他同那些魂团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如果不是后面他自己暴露，前面的行为都快活成大圣人了。赫连霄觉得去庙里抓个得道高僧，未必都有白朴一半的心境。

白朴此人，的确矛盾。

“你若是想要找到他，便多加努力吧。”阎迟生道，“那天，他突然抱着我大哭一场。流着泪告诉我这一切都错了，玩弄因果之人注定会被搅入因果中。他必须去赎清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此后，已有几十余年，他再无任何消息。就仿佛，世间从未有过白朴这个存在。”

阎迟生沉默许久，最后才道：“我并不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不过也没事了……反正我应该从未弄清楚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赫连霄没有再追问，事已至此，任何言语都开始苍白无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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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一些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