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错误。
面对着桌上摆着的牛皮纸文件袋,段朗如此想着。
他等了半个月才从严非齐派来的人手上拿到这个文件袋,把它带回自己一个人的公寓。
他在这座城市还有一栋住宅,那是叶家请他母亲来时让她居住的地方,被叶家直接过户到了他名下。母亲在那住了一个多月,便以不适应大城市的名头回老家了,段朗也就没有再去过。
此时文件袋放在书桌上,段朗却怯于打开它。
调查一个人从小到大的私人生活,这像话吗?只有鬼迷心窍的人才干得出来。
而段朗似乎直到接到这份文件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书房挂钟的滴答声、隔壁邻居的装修声、楼下小狗的汪汪声……一时都传入他的耳中,他心如擂鼓。
他不应该看的,手却不由自主伸向了那个纸袋。回来的路上他掂量过,很厚,严非齐没有敷衍他。
手指摩挲着文件袋的表面,光滑的,油亮的。翻过面来,最顶上两个扣子之间缠绕着白线。
拆开吧。
魔鬼在他耳畔低语。
而他听信了它的谗言。
资料比段朗预想的还要翔实。关于梁从在孤儿院,关于梁从被收养后又被遗弃,关于梁从成为梁屹的养兄,关于梁从的少年时代,关于梁从的长发——当他看到那两张粘贴在纸面上的照片时,呼吸都停止了。
第一张是剧照,红色的帷幕挂起在舞台两侧,台上是精致的城堡布景,一道光打下来,正照在二楼花蔓缠绕的阳台上。
有着波浪般金色卷发的公主头戴王冠,身着一袭纯白宫装,“她”一手握拳紧叩心口,一手搭在石质栏杆上,细眉微蹙,神情忧愁,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纯洁地犹如一位天使。
第二张大概是两三年之后,因为前一张里尚且雌雄莫辨的脸在这里已经褪去了稚气,变得瘦削而阴郁,但在这张合照里依然引人注目。
即使大家都穿着同样的服装,你也会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个站在边缘的长发青年,大部分头发都被他扎在脑后,只有一两绺微卷发梢自颊边垂下,比他的发色更黑的大概就是隐藏于那双透明镜片后的眼睛了,仿佛连光都照不进去。
照片旁的文字有解释。
剧照来源于梁从高一时所在班级排的一出反串剧,他在其中演一位戏份很少的公主,只在开头和结尾出场。
但这是私立学校的活动,学生及他们的家长有的是钱,所以即使是小角色,妆造也是花了重金的。
这张就是前期众多宣传剧照中的一张,听说当时还有人把它传到网上,骗到了不少不知内情的男生。
这次演出特别的地方在于,梁从就是在这之后开始留长发的。
第二张是班级毕业合照,这个班人数不多,才三十几人。照片上的男生俱是衬衫背带裤,有的手里还挂着西装外套;女生同样是衬衫配百褶格子裙,底下搭一双筒袜兼小皮鞋,耳朵、手腕、脖颈等处隐现细闪的金属光泽。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笑容,梁从却面无表情,站得笔直,像是被强行拉来参加聚会的小少爷,不情愿却无法拒绝。
或许确实是这样?段朗被自己的联想笑到了,随即又觉得有点尴尬。
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梭巡,突然注意到背景中的一个人影。
资料中有提过,这所私立高中不存在升学压力,学生们有大把自由时间,同样的,对学生们的外形也不做要求。
因此梁从才能留长发,因此女生们才能戴名贵饰品,因此背景中的人才能染一头红毛。
他记得资料中说……梁屹在这个时期刚染红发不久?
对照着资料中的其他双人照片,段朗确定了这个人就是梁屹。
那么梁从心情不好的原因可能就另有解释了。
搜集资料的人在第一页就注明,尽管梁从比梁屹大一个年级,在生活中他们却几乎形影不离,所以资料中青少年时期的双人照比比皆是,单人照则大多集中在梁从和梁屹相继上大学之后。
这种关系很不正常。
当时人们却没看出来,或者说,他们只是无视。
梁从是梁屹的玩具,是梁屹的宠物,是梁屹的影子,是梁屹的枕头,唯独不是梁屹的哥哥。
所有人都知道,梁从是梁屹父母给他买来的朋友,那么梁屹如何对梁从,这不是他们该管的事,对吧?
而且上大学后,梁屹不是懂事了吗?瞧这两个人,相处得多好。
确实,段朗翻阅了后面的内容。
在梁从大一的春季,梁家决定将梁屹送出国。梁屹似乎跟家里大闹了一场,不知何故,他不想离开,最后还是梁从出面劝服了他。
这次事件之后,两人见面越来越少,关系却越来越好。甚至一年半后,梁从还飞了十个小时去陪远在欧洲的梁屹过冬。
又过了一年半,梁屹二十二岁时回了国,进入梁氏集团的子公司锻炼,梁从则成为他的副手。
这之后的两年是梁屹最意气风发的两年,出门在外人人都称他一声小梁总。梁从看上去只是他的陪衬罢了,除了越来越长的头发,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谁都没想到,在他的养父母意外去世、集团动荡飘摇之时,他竟突然发难,不仅篡夺了公司,还把相处十几年的弟弟扫地出门。
人们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他们从头到脚地审视他。
“狼子野心”“狼心狗肺”“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人们这样谈论他,甚至还有他策划了养父母之死的流言。
可是当着梁从的面,他们又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笑脸相迎,曲意奉承。
资料中对梁家兄弟早期的关系是有所猜测的,无非是梁屹对梁从呼来喝去、极尽欺压,甚至可能会有背地里的施暴行为——梁屹干得出这种事。
不过调查的人没找到梁从的就医记录,所以要么不存在肢体伤害,要么更严重一点,梁从没有找医生。
后来,可能是梁屹青春期过去了,也可能被他父母发现了,所以才送他出国。总之因为距离,他们的关系有所缓解。
这是资料中对二人怪异之处最合理的推测。
段朗读着这段文字,内心原本模糊的猜测逐渐清晰。
“不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
为什么他们形影不离?为什么他们成年后感情变好?为什么梁从要想方设法夺得公司?
这一切都有了解释。
最后一页定格在叶家宴会,梁从和梁屹时隔三年再见,也是段朗第一次见到梁从。
严非齐确实没有敷衍他。
这是个错误,段朗想。
他不应该好奇,不应该找人调查,更不应该在拿到结果前还与梁从接触。
可是已经晚了。
或许在灯光下看见梁从的第一眼时就已经晚了。
“你听到了。”梁从说。
段朗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我订了八珍阁的位子,现在走吗?”
“……”
梁三别确定段朗是不会放弃了,于是只好叹了口气:“走吧。”
离开更衣室,穿过走廊就是会员室,会员室的另一边通往门厅。
然而他们刚走到门口,吵嚷声就从没有闭紧的门缝泄露出来。
梁从与段朗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睛里都充满了疑惑,谁会在这里闹事?
段朗上前一步,握住门把手,轻轻推开。
会员室里一片混乱。
只见之前三人组的其中一员此时正捂着头倒在地上,从伤口流出的血液经过脸颊沾湿了衣襟。另一个人扶着他的上半身,也伸出一只手试图帮他止血。还有一个人正对着慌张的服务人员大吼,让他们去找俱乐部里的医生。
周围有的在看热闹,有的在打电话,还有的在拍照。
正中央则是拎着一根球杆的梁屹,木质杆头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半,残留的血珠正沿着表面滚落。
他就这样站着,好像只是路过,甚至还有闲心向吧台后的调酒师要一杯酒。
点完酒回过头,他才注意到打开的门,以及门口的二个人。
很明显,他没想到梁从在这里,以至于有一瞬间的怔愣。
梁从也没想到,所以他停在了原地,毕竟这好像不是个适合打招呼的时机。
但他的止步不前大概刺激到了梁屹,原本无所谓的神色瞬间阴沉下去,在注意到他身边的段朗后,更是冷笑了两声,直接把球杆甩到一旁,木杆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撞出清脆的响声,整个室内都随之静了一静。
梁屹转身大步往门厅的方向走,没有人拦他。
“梁屹!”
一声呼喊遥遥传过来,梁屹顿了顿,像是没听到一般,门板“砰”地一声关上。
其他人去瞧梁从的脸色,他神情没有丝毫不愉,平静到让人怀疑那不是他喊的。
梁从环视一圈,走向吧台,段朗紧随其后。
“发生什么事了?”他一手搭在台面上,问调酒师。
“这个……”调酒师有些尴尬,他在这里做了很久,来的会员大多数他都认识,梁家兄弟也不例外,正因如此他才不知道该怎么说。
“与我有关?”梁从语出惊人,段朗不由瞥他一眼。
调酒师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梁从猜出来了,他讲话就不用那么有负担。
他放下手里调到一半的玻璃杯,这是梁屹刚刚点的,不过梁屹走了,这杯酒他就当调给自己的好了。
调酒师半遮半掩地描述了一下当时的场景。
三人组打算去打球,正好在会员室碰到刚来的梁屹。一开始只是正常的交际,但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开始贬低梁从。
“贬低”是调酒师的用词,在梁从看来,这大概是“辱骂”的委婉说法。
然后正在试杆的梁屹就当头抡了音量最高的家伙一下,直接砸出了血。
“……谢谢。”听完后梁从说道,随后他抽出自己的钱夹,点出十张红钞,放在台面上推给调酒师,“你的小费。”
“谢谢老板!”调酒师喜出望外。
梁从没有继续询问,他拉开通往大厅的那道门,和段朗一起走出去。
关上门,纷乱也被一同关上,大厅还是像往常那样富丽典雅。
梁从站住脚,他面向段朗,眼中流露出歉意,轻声道:“不好意思,你可以在停车场稍等我一下吗?”
写照片那段时凝得我好爽,我们小梁就是公主啊!(震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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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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