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但正房却暖意融融,干燥舒爽,凝碧埋在厚重的被子堆里,睡得正香。
安宁坐在桌案前,正在奋笔疾书。
门吱呀一声,一股清新的泥土腥携风而来,安宁抬头,对上留朱笑盈盈的一张俏脸:
“小姐吃些吧,你晚上都没怎么吃。”
她总是这样,周到,体贴,如同春日和煦的微风,夏日舒爽的冰饮,永远恰到好处。
安宁原还有些郁气,可看见这样好的笑容,不满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搁下笔,走到饭桌前,像幼儿园小朋友等待老师放饭般乖乖坐好,留朱把食物一样一样往她面前摆:“素面,面食好克化,夜里吃了也不积食,大厨房范娘子晨起新腌的小黄瓜,这会儿吃着正爽口,我尝过,脆生生的,好吃的紧,还有卤牛肉,玫瑰霜糕,酥油小卷……”
“你也一起吃。”安宁习惯地说道。
“那是自然,”留朱狡黠一笑,跟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碗,“这么大一碗面,小姐怎好享独食呢?”
安宁:“……”天天主仆有别的人今天怎么还转了性呢?
但她转瞬就明白了,因为留朱眼里透着心虚。
安宁默默叹息,接过留朱的碗,拿起筷子,给她拨了大半碗面去。
留朱看着安宁碗里没剩几根的面条,神情露出几分愧疚,她小心翼翼地探问道:“小姐还是没胃口吗?我再去给你做点别的?”
“我不太饿,留朱。”安宁往口中扒自己的面。
留朱闻言沉默,踌躇了一会儿,也跟着慢慢吃起来,只是她碗中的面条搅了又搅,吃了半天,那碗中的汤也没下去几毫米。
等安宁吃完,她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起身就跪:“小姐,可是还在怪我自作主张?”
安宁眼疾手快地扶住留朱的胳膊,将对方的动作止在半空,神情严肃:“我说过,再跪我一次,我这辈子都不理你,我说到做到。”
留朱看着安宁严厉的眼神,唇瓣扁了扁,眨眼间,眸中便蓄上了水光。
“小姐……我……”她略颓然地坐回去,低下头,委委屈屈地辩解,“陈嬷嬷过分,又辱及老爷夫人,我一时情急……”
“留朱,不怪你,是我变了。”安宁伸手,用帕子擦去留朱脸上的泪痕。
留朱睁着水光潋滟的大眼睛看她,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是我变了想法。”安宁坦诚凝视着对方,她想说留朱的做法并没有错,在江明月原来的世界里,上位者用宫规惩戒言语冒犯自己的下人,再合理不过。
甚至对于陈嬷嬷这种蹬鼻子上脸的颠婆,打二十板子都是便宜她。
留朱作为陪伴江明月多年的贴身侍女,熟知江明月的脾气秉性,她嘴快一步,替江明月作出的惩戒正是主仆多年,心照不宣的写照。
坏就坏在,如今的江明月换了芯子。
安宁很想说自己不是江明月,可留朱不会相信,那股冥冥之中的力量为她这个特立独行的穿越者抹平了所有不合理,甚至让NPC自我怀疑起来。
“留朱,一个人,在她的言语没造成重大伤害之前,她不应该仅仅因为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就付出残疾乃至生命的代价,只为平复上位者的怒火。”
留朱眨眨眼,懵懵懂懂:“小姐?我……我不太懂。是因为陈嬷嬷是王爷乳母?”
安宁摇摇头:“跟她身份没有任何关系,跟陈嬷嬷和这件事也没关系,是这规矩不合理。”
留朱唬了一跳,小心地左右看去,又压低声音:“小姐,这可是宫规!”
安宁看着留朱认真的眼睛,莫名升起点火气,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留朱给她的印象一直是聪敏灵慧的,怎么今天这么对牛弹琴呢?
“宫规怎么了?宫规就完全正确吗?不容置疑吗?它有问题,难道还不能说吗?”她反问。
“小姐!”留朱又快哭了,不安地拼命摇头,那意思是让安宁别说了。
“留朱,这是……”安宁激愤上头,刚想继续举例教育,却在看见留朱眼中的畏惧和陌生后欲言又止。
她忽然觉得寂寥。
是她着像了,留朱识文断字,蕙质兰心,若放在现代,绝对是一个极好沟通的高知女性,但这里是古代。
她没法让一个从小被规矩、礼仪、阶级完全规训的女子去理解人权,平等和民主,就像她没法让一个文盲理解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一个肿瘤为什么不能直接开刀拉掉,而是要做一大堆“骗钱”的检查。
解放思想,不是空喊几句口号就可以实现的,它需要鲜血、斗争、牺牲、金钱、科技……太多太多的东西,还有最重要的——时间。
即便她生活的现代社会,依然有许多根深蒂固的旧思想在坚持繁殖,她又怎么能怪留朱呢?
甚至自己此刻在逼迫留朱听懂,不是因为她安宁多有人格魅力,多能说会道,而是因为留朱是侍女,是奴婢,她不能反驳自己的主子。
安宁垂下方才炸起的羽毛,握住留朱的手,轻声道歉:“对不起,留朱。是我太激动了。”
“小姐,”留朱的眼泪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小姐不要说这样的话,咱们从小一起长大,说句窝心的,我当小姐是亲妹妹,无论小姐做什么,我都不会生小姐的气。”
安宁轻轻叹息,重重点了点头。
留朱的声音柔柔的:“我虽不明白小姐说的正确与否,但小姐,咱们在宫中生活了十数年,那所有不守规矩的宫人,下场无一不惨,实在是天家威严,不容不敬。”
“谨慎持身,方得长久,这是老爷教导我的话,我如今讲给小姐听……”
安宁默默听着,忽然听到身后响动,同留朱一起看过去,发现凝碧已经醒了,不知看了这边多久。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安宁问她,目光露出些期许。
留朱的确一心一意为她考虑,但留朱的话,安宁并不苟同。
比起周到话多的留朱,凝碧大部分时候都跟影子似的藏在俩人身后,但她偶尔的“口出狂言”,比留朱有反骨的多,安宁很希望她是自己的同类。
但凝碧很快让她失望了。
“都听到了,小姐。”凝碧起身穿鞋,走到桌前坐下。
安宁提起水壶,想给凝碧倒一杯温水,但刚伸手就被留朱抢了过去。
凝碧倒无所谓小姐给她倒水的行为,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淡淡表示:“宫规二十杖,确实不合理。”
安宁眼睛亮起来,下一秒迎面就被凝碧的炸裂发言糊一脸:“连老爷都敢骂,我看应该直接杖毙!”
安宁:“……”
合着我刚才跟留朱的争吵是放屁是吗?你小子咋比江嬷嬷还狠呢?
但有了刚才的反思,安宁也不再激动,而是心平气和地说:“凝碧,那是人命。”
凝碧一脸疑惑:“所以呢?”
安宁耐心地解释:“人命很珍贵的,凝碧。”
现在轮到凝碧不解了:“小姐,人命贱得很,赶上荒年,路边一片一片的尸体,和牲畜没什么两样。”
安宁:“……”你这话说的,我竟无言以对。
但她也确认了,凝碧对她这个原身,比留朱还无脑维护,堪比忠诚猎犬,看问题的角度嘛,也堪比猎犬。
她忽然对凝碧的身份好奇起来,凝碧是江明月的贴身侍女,可她却不像留朱那样受过完整的阶级教育,有时还透着没受过教育的野生感。
武功高强,想法简单,只言片语间又有见过世界残忍一角冷漠……很神秘嘛!小姐姐!
可惜她没法跟留朱要凝碧的简历,只能试探:“说的跟真的似的,你见过啊?”
“我当然见过,小姐,我就是老爷从死人堆里救起来的。”
安宁:“……”震惊JPG。
这时留朱插嘴:“净胡说,你不过比我大两岁,旧朝大旱,灾荒连年时,你还不记事呢,哪里就看过那般可怖的场景?”
安宁左右看看,小本本在心里狂记,说起来丢人,她居然连留朱和凝碧多大年纪都不知道。
凝碧坚持:“我不会对小姐说谎的,二十六岁是老爷替我对外说的,我到底多大,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留朱惊讶:“那你生日?”
“自然也是老爷给我定的。”
“呼,”留朱托腮叹了一声,“说起来,第一次见你时,你的确不像十三岁的样子,单看脸,怎么也有十五六了,只是那时你瘦瘦干干,又黑黢黢的,长得跟我差不多高,我就没多想。”
“你来的时候笨手笨脚,也不懂规矩,除了力气大,一无是处,让你给小姐熨衣服,你都能熨出个窟窿,我还很烦你呢。”
“好在没多久,老爷就把你接走了,我松了口气,谁想到,一别十数年,太皇太后薨逝,你又带着老爷夫人的遗书回来了,真真是冤家。”
凝碧抿唇一笑,并不多言。
安宁现在彻底跑题,她问留朱:“你说的旧朝大旱具体是哪年啊?”
留朱想了半天:“大概……好像是旧朝弘业十三年,我也是听老宫人们说的,说那几年,地里旱得颗粒无收,又有蝗灾,旧朝荒帝还拼命加税负,修他的帝陵,当时好一点的地方,百姓都要卖儿卖女,灾情严重的地方,简直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哎,作孽啊。”
安宁极其认真地听着,恨不得化身录音机,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关键信息。
三个人又聊了许久,这才吹灯休息。
留朱和凝碧的床在不远处,安宁透过纱帐就能看见她们,恍惚中,让她有了种还在大学宿舍的错觉,于是非常安心的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留朱起身,轻轻撩开纱帐,床上的安宁左手蜷在头顶,右脚蹬着被子,脑袋顶着枕头,像只翻得四仰八叉的小乌龟,呼呼的睡得香甜。
她静静看了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才将被子轻手轻脚抱起,展开盖在安宁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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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闺蜜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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