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王妃!”
不待留朱回嘴,王婆子踉跄着扑到阶下,甩出两行浊泪:“我知王妃入府以来受了诸多委屈,您心里有怨,打几板子尽是了!奴婢们贱人贱命,合该给主子出气用!但您也不能送我们去庄子啊!”
“就是啊,王妃,去了庄子,我们可怎么活啊!”李婆子也冲出来哭天抹泪。
“王妃这般行事,难道不怕王爷怪罪吗?”玉婉扶着母亲,泪盈于睫,哽咽质问。
有人忽然扑通跪下,以头抢地:“老奴错了,老奴不该不敬王妃!老奴给您磕头了!”
他动作一出,直接带倒一片。
“老奴也错了!”
“老奴给王妃磕头了!”
“王妃明眼,我们一家可没对您不敬啊!”
“您要是非让我们去庄子,我还不如一头碰死在这!”
“干娘,干娘,不可啊!”
“让我去死,我不活了!”
“放我出去!我要去求王爷!我家可世代伺候!”
……
满院子跪了一地,鬼哭狼嚎,磕头连连。
这场面属实炸裂,安宁站在阶上,喉咙发干,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属于现代人的灵魂甚至在微微战栗——
降岗而已,她还没调薪呢!膝盖,尊严,乃至生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她紧紧抿着唇线,抄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掷在阶前——
咔嚓!
“都给我闭嘴!”
院中震天的哭嚎在飞溅的瓷片中戛然而止,安宁扫视众人:“我且问问诸位,庄子不是王府的产业吗?”
无人答话。
安宁扬了扬下巴:“领头那个,你说!”
陈嬷嬷没好气地一甩袖子,翻出个恶狠狠的白眼,骄傲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留朱见她如此放肆,抬腿就要往阶下冲,安宁伸出一只手拦住她,又点了王婆子的将:“趴着那个,你说!”
王婆子抽抽噎噎,半晌抽不出一个字。
安宁倒也不为难,又看向鼻涕眼泪糊一脸的李婆子:“你说!”
李婆子一脸惊惶为难,哆哆嗦嗦指着自己:“我……我……?”
留朱怒而插话:“一个个装模作样,主子问话也敢不答,你们学的好规矩!”
终于,人群中有精明的迅速站队,高声给王妃捧哏:“是!庄子是王府的产业!”
很快,稀稀落落便有人应声,直至所有人或热烈或不情不愿地应出一声“是”,安宁才继续发问:“很好,那我可有将各位身契撕毁,逐出王府啊?”
这次不用她继续点名施压了,众人都连连摇头,口称“不是”,有几个阿谀谄媚的还喊着“王妃仁慈,我等定尽心效力,绝无二心”的话。
安宁没理会他们,问出最后的问题:“所以,换个地方做事而已,你们这样大呼小叫,以性命胁迫于我,是想干什么?”
当然是想不离开王府啊!
众人垂首,虽无人应声,心思却昭然若揭。
总公司和分公司能一样吗?背靠王府,哪怕最底层倒夜香的小厮,出门行事,头都比寻常府邸的下人高三分!
去了庄子,不仅油水没了,连出门行路,高人一等的底气都没了!
可内里的重重关窍,又如何能拿到面上说呢?就像留朱和凝碧的份例也一分没少。
王妃这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堵得众人那叫一个哑巴吃黄连。
“没话说,就痛快走,马车在门外,个人物品明日送到。”安宁挥挥手,院内负责维持秩序的府兵得令,当即就压着众人往外走。
立时又有人哭喊起来,陈嬷嬷等铁杆关系户更是赖在地上死命挣扎,口中不敬之语连连。
留朱听得柳眉倒竖,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绕开安宁,两步越下台阶,对着满嘴喷粪的陈嬷嬷左右开弓,啪啪啪就是一连串大耳光。
陈嬷嬷被扇得找不着北,安宁也被留朱闪电般的动作杀了个目瞪口呆。
这……
阶下那位旋风女战神,竟是她那个规行矩步,端方守礼的留朱姐姐?
乖乖,果然人不可貌相。
玉婉见母亲挨打,尖叫一声,就要跟留朱拼命,可惜刚跳起来,就被压场子的府兵强行按住。
陈嬷嬷终于反应过来,怒号着“小贱婢,你敢打我!”,一个霹雳掌刚要起势便中途夭折,胳膊被反拧的同时还挨了一脚,也被按倒在地。
院内又乱成一团,旭日东升,映着青石板上未尽的积水,空气中回响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尖叫哭嚎,如同抄家破府,怎一个惨字了得!
安宁立在阶上,沉默地看着这由她亲手造成的一切。
若说毫不动容,那是假的,但她是一个在临床呆了近十年的医生,切记共情的信条,早已深入骨髓。
她还要做很多事,需要一个宽松舒适的外部环境,所以,她没时间也没心思跟王府中心思各异的下人斗法,只能快刀切除这个好坏掺杂的肿瘤。
至少今日过后,这王府的后宅,完全由她掌控。
想要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呢?她默默想着妈妈从小给她的教导,以此来平复心境。
这边府兵刚将一队人塞进马车,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文士便带着两个小厮,逆着人群匆匆而来。
有人看到他,失落的眼睛骤然放出光彩,高声求救:“方长史救我!”
“救命救命!”
“求长史向王爷给我等求情!”
……
中年文士并不理会他们,他行至阶下,向安宁拱了拱手,自我介绍:“王妃安好,下官乃王府长史方慎,在此见过王妃。”
安宁先喊了声气鼓鼓的留朱,叫她回来,然后才对这位王府的前院大管家叫了声起,明知故问道:“方长史来此,所为何事?”
方慎站直,仰视着安宁,倒也不废话:“下官唐突,只是王妃今日所为,实在有些不妥。”
“哦,哪里不妥呢?”
方长史抿了下唇,涵养极高地忽略掉安宁语调中的阴阳怪气,轻咳一声便开始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地从王爷面子讲到妃妾声誉,从众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讲到作为主母正确的治家手段,从贤后烈女讲到女德女戒……
吧啦吧啦了至少一刻钟,才拱拱手,谦虚结束道:“……还请王妃慎行。”
安宁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她原还有些对古代读书人的好奇与敬重,但这酸书生喷出了一大堆封建礼教,成功干碎了她的知识分子滤镜。
听罢,她冷嗬了一声,啪啪啪拍了三下手:“讲得真好。”
方长史捋捋胡子,显然很满意自己刚刚的发挥。
他刚要张口再说什么,就被安宁的问话堵了回去:“那我也有一事,请教方长史。请问,我入府至今,这些人对我这个王妃的所作所为很妥吗?”
“这……”
“你不会说不知晓吧?”安宁扬声冷嗤,果断开火,“长史对今日情形了如指掌,连那老东西挨了几个耳光都如数家珍,不会对往日之事一无所知吧?不会吧不会吧?”
“刁奴欺主,我还得以德报怨是吗?子曰的可是以直抱怨,你方才旁征博引,连女德女戒都背得纯熟,不会连幼儿启蒙的圣贤书都忘光光了吧?不会吧不会吧?”
“还是说,这王府的规矩,就是王妃要敬着爱着作践她的人,左脸挨了巴掌,还要抓紧将右脸送过去?”
“天地君亲师,这府里得倒过来念是吗?真新鲜哎,回头我得进宫请教请教皇后娘娘,出阁时,她怎么没告诉我这些啊?”
“最后,我想问问律法纯熟的长史大人,大昭律哪条规定了,王府之人,不能去庄子—做—事——了?”
方慎:“……”
噗,一口老血!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个泼妇!王妃好歹出身书香大家,教养于宫中,怎会是如此狂野做派!
想他苦读圣贤书三十载,连中二元,何等风光,到哪里都被人敬一声先生,几时受过如此羞辱?
偏这女子身份贵重,说的……说的还有几分歪理……叫他如何辩驳,与她缠斗,岂不是失了身份?
他脸色青红变换,鼻子泛酸,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安宁看着眼前人吃酸杏子般的痛苦神色,嘁了一声,摆出副歪嘴龙王的高傲神情:“长史?”
方慎忍了几忍,皱着一张苦瓜脸,长揖伏地,涩声道:“……王妃高见,下官受教。”
安宁见他这样,暗自好笑,要面子的酸秀才,今天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战士!
她知道这货面服心不服,甚至此刻正在肚子里对她疯狂输出,但那又如何?
结果正确就好,何况,她今天做事的程序也很正义!谁让这里没有劳动法,也没有仲裁委!只有该死的阶级,好吧,不能说该死的,毕竟她现在是既得利益者,不能吃完饭还骂娘。
于是她吩咐自己的府兵,继续干活。
“王妃!”方慎喊了一声。
安宁没好气地看过来,那目光一点,方慎登时感觉肩上重重落了两座山,压得他脖子一缩,差点想跪。
于是弱弱开口,抓紧表达诉求:“王妃,可否同意将这些人送去王爷名下的庄子,毕竟……”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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