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小姐找我何事?”童桓面露笑意,却双手抓住门扉,挡在门口。
萧霖道:“大人,我想问您些事情。”
童桓本想继续回绝,但当他望见萧霖执意的眼神,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她领进了房门。
待他沏了杯茶,并将其放在萧霖手边后,童桓问道:“小姐欲求何事?”
“我想。”萧霖用小指将茶盏推开了几寸,“问有关楚老板和你之事。”
童桓瞥了她一眼,接着视线闪动,继而下移了些。
他唇齿紧闭,似乎不愿谈及此事。
但萧霖并未罢休。
这里发生的一切究竟有什么隐情?
因此,虽然童桓不愿开口,那萧霖就先行:“楚老板说,您是他的救命恩人?”
谁知童桓竟就此破颜,微微摇头,回道:“他才是我的恩人……”
说至此处,童桓并未有继续说下去之意。
二人僵持良久,童桓却始终没有开口。
可他还是耐不住萧霖的坚决,在她再度看向他时,他松了口,将他与楚陌的过往婉婉道来:
他是马匪之子,这是楚陌同他们讲过的。
但他们不知,在救下楚陌之后,他被父亲发现,挨了打,被抽了鞭子,这也是他眉尾一道疤痕的由来了。
他是父亲最厌恶的儿子,他幼时瘦小,不愿下山,被寨里所有人瞧不起。
但谁知他志向并不在此,他不想祸乱世间,他想要的是匡扶正义!因此,他偷跑去山下学堂偷听,他要念书!他要去参加那些人口中所说的科考!
而事实不然,他手中无钱,买不起什么古书,对科考的了解也止步于最浅显之处。
而就在他最失意之时,他遇见了被拐上山的楚陌,他是他命运扭转的起始。
他放走楚陌后,同他交谈了许久,也才得知,楚陌的祖父是夔兮大名鼎鼎的史官。
但令他费解的是,不过一介史官,为何当朝皇帝都要敬他三分?
祖父声名显赫,他的父亲却籍籍无名。
楚陌胸有大志,立誓要做一名好官,造福一方百姓,因此对科考之事颇为上心。
而待他与童桓结识后,他意识到童桓也有大志向,便为其提供了许多帮助。
平日里,二人靠书信交流,楚陌会将他在天陵城中听闻的大家言论记下,后于信中告知童桓,并询问他之见解。
一来一往,童桓便和楚陌结成好友。
从诗词歌赋谈到伦理哲学,从政策利弊谈到家国未来,他能从楚陌寄来的信件中感受到他的意气风发和鸿鹄之志,他想,楚陌必能成国家栋梁之材。
“那他后来成了吗?”萧霖听得入迷,不自觉发问。
童桓笑着点点头。
萧霖却打趣道:“那你们书信里都是聊这些啊?谈多了不无趣吗?没有什么……八卦?”
她没想能得到童桓的回应,只是随口一说,但童桓却轻声一笑,又继续讲着。
他和楚陌的书信往来本就是这般规规矩矩,但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他送来的书信里多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楚陌怕他不喜听这些,也没说过多之事,但他却能从楚陌写下的字里行间窥见,他对她的满心欢喜。
“即使他从未亲口同我讲这事,但我想,单是从他的笔墨间,我都看出他爱她入骨,因此,他的每寸欣喜皆与她有关。”童桓柔声讲道。
萧霖心中一惊,这同他所认识的楚陌全然不同——
她眼中的楚陌,是个只爱听戏的散人,是个会点仙术的道士,是个对世事毫不在意的百姓。
他又怎会对一女子钟情且倾心?
“他给我寄来的最后一封书信,是拜官后对我的激励。在信中他说,他官袍加身,即刻驾马去娶了心上人,他信他的将来必是光芒万丈。”童桓边说着,边摆弄着袖口露出的一缕麻线。
“那……”萧霖咬了咬下唇,还是问出口来,“您知道他娘子叫什么吗?”
童桓转了转眼珠,有些不太确定:“好像姓姜,是姜家二小姐来着……具体叫什么,我也忘了,你若想知道,问他就是。”
姓姜?莫非就是孙大人乔迁宴上提及的,姜大人家的小姐?
原来,姜大人是楚陌岳丈啊!那此后究竟发生了何事,居然让姜大人对他恨之入骨?
还未等及萧霖问出口,童桓自行一转话锋:“但,在那之后,我写信给他,他却再没回我一封。”
“可能是他太忙了?”萧霖接话。
童桓回:“起初我也这般认为,因此,我也并不在意,但这一杳无音讯便是三年,三年之间,我再未能收到一封来信,我耐不住,私自离开家乡去天陵寻他……”
“然后呢?你找到他了吗?”
“找不到的。”童桓的声音不知怎的渐渐变得微弱起来,“他不在天陵做官,但我却在天陵听闻了他的传言。”
“什么传言?”
童桓顿了片刻,咽了团口水:“我到天陵之时,天陵城中沸沸扬扬传着他的消息,他们说,楚陌好心收留了一白眼狼,那白眼狼趁家宴之时屠了他全家!血流成河,死状惨烈……”
“……”
“当时,我害怕极了,我赶忙去打探楚陌的下落,我怕他也死于那场屠戮!不过好在,他躲过一劫,但他手刃那白眼狼后失了心,最终上仙山去学了仙术。而后许久,再无人能寻到他。不过,这两年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的消息,万分欣喜,便将他请来此地一叙了……”
萧霖一声不吭,她从未真正了解过楚陌的过往,而童桓同她所讲的一切都让她一时难以承受。
她从未想过,在楚陌几十年的过往中,在他们一同经历的故事之外,他一人竟深藏了灭门之痛。
“那您呢?”萧霖转而问道,“说完了楚老板,那您和这个县的百姓又是怎么一回事?”
童桓嗤笑一声,自嘲道:“我啊,我不过就是因为马匪出身被他们瞧不起,又不愿强行逼供,怕一旦用武就被人告到朝廷参上一本,因此,就成了小姐你今日所见之糗了。”
“行得正坐得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何惧他人口舌?”
萧霖学着穆宥的样子说出此番话来,本以为这话能带给童桓些许慰藉,但未曾想,竟让他将脑袋压得更低,沉默不语。
见童桓并未有再多说的意思,萧霖识相地朝他拜了个手作别。
她今夜知道的消息已经够多了,于是迫不及待地跑向穆宥欲同他分享。
但随着萧霖行走的身影变为奔跑,最终又陡然停住,另一双脚步紧跟着迈过了童桓的卧房门槛。
童桓正欲起身整理案牍,眼前的烛光却被什么挡住,他一抬目,正撞上楚陌清冷的眸子。
他咬了咬下唇,强行挤出笑意,问道:“楚兄找我何事?”
“你方才,同萧霖说了什么?”
楚陌目光坚定,死死抓住童桓脸上变化的一丝表情,但童桓却轻笑一声道:“楚兄不是精通仙术吗?何不掐指算算?”
童桓这话却惹得楚陌一声哂笑,他走得离他愈发近了一步,压迫之感顿时袭上童桓全身。
“我若是当真算得到,又为何要来问你?阿桓,我的仙术……”
童桓心中涌上一股不安之情。
“我的仙术,正在消退……”
他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楚陌,继而,楚陌道:“我不仅算不到你同穆宥讲了何事,我也算不到你的过去与将来。我此次前来,正是要问你是如何谋得这官职的。”
但楚陌并未得到童桓即刻的答案,他支吾的模样,似乎想要隐瞒。
夏日的夜风来得要清爽许多,它顺着窗棂的缝隙悄悄钻入房内,为二人偷得一丝凉意。
眼看童桓一直沉默,楚陌却没有任何意欲作罢之态,他立在童桓跟前,一动不动。
于是,童桓才在百般踯躅下将紧闭的双唇分开:“楚兄,是你教我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
“但这世间不容我,可我不愿认命,我也想要如你一般,用自己的一双手重修人间,所以我……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楚陌注视着童桓的眼睛,观察他眸子里每一分的闪动,道:“所以,你做了何事?”
童桓把下唇咬得更紧,勉强从牙隙中吐出几字:“我别无他法,只能帮王顼瀚大人做事,事成之后,他便赏了我这瀚庐县令……”
此话一出,于楚陌而言宛若晴天霹雳,顿时,他愤然作色,目眦尽裂:“你可知道……”
他话音未落,童桓即刻插上嘴去:“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在这静谧的夜里,楚陌急促的喘息显得尤其清晰。
童桓接着道:“我知道,帮王顼瀚做事,你必是一万个不答应,但楚兄!我还能怎么做!这里的百姓因我是马匪之子辱我!难道科考考官不会因我出身弃我吗!”
“楚兄,我不似你这般好命,生于官家,众星捧月,博学多才……你且说!我欲平天下之志有何错!我欲安万民之向有何错!我为实现我之所愿不得已之举又有何错!”
童桓的双拳捶落在他的腿骨上,眼角泛起烛光,满脸尽是无可奈何。
世人只知扯着他之卑微身世嚼舌根,可他却愿为了这世人弃其傲骨如敝履,他顶着骂声上任,外表看似不以为意,可世人之言语宛若利剑,生生刺进他的胸中。
他期能得楚陌之谅解,这是他最后的翘望,但楚陌当下神色却令他心头一颤,泼下刺骨凉水。
他顶住呜咽,问道:“楚兄,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我何时对你所为说过一句不字?”
“你……”
“阿桓,我知晓你的不易,你为王顼瀚做事我也无异议,这本就是你唯一之路,如今我只是害怕,我怕你落入他之手,成为他摆弄朝局之棋子;我只是害怕,我怕你重蹈我的覆辙!”
“我不会的,若是他想利用我干伤风坏纪之事,我宁自戕也不会从他!”
楚陌眼中盈满了悲凉,他直直望着激动的童桓,却又合上了双目。
未待童桓再多言,他挪步走向了门口,亲手拉开门扉,浸入浓墨一般的夜色:“若你乏了,回老家做个农夫罢,晴耕雨读,淡泊一生。”
“不了。”童桓忽而立起,道明真相,“我之所以来此,是为了一个人。”
楚陌顿住,蓦然回首,眼角流出厉色。
是了,他终于道出了他的目的。
“谁?”楚陌的视线莫名往门外一处树丛瞟去,而后又很快收了回来。
童桓答道:“我想找到,艾叶。”
“谁是艾叶?”
“与我一同长大的玩伴,她于及笄之年被歹人掳走,这些年来,我每日都在打探她的消息,最终,查到了瀚庐……”
童桓说着,沉沉落座。
见他坦言,楚陌这才扭过身去,往方才瞟见的树丛喊了声:“出来吧,看见你在这儿了。”
童桓惊诧,楚陌漠然。
随后,树丛之中沙沙作响,片刻工夫,萧霖一边抖落身上的叶片,一边从其间钻了出来。
“你……没走?”童桓即刻起身,发出一声质问。
萧霖悻悻,瘪了瘪嘴。
气氛些许木然,故而楚陌率先破了冰,他助推萧霖一把,再与童桓解释:“她不是外人,何况,我倒觉着,你来此所图之事,她没准能帮得上。”
纵使楚陌意图安抚童桓疑心,萧霖仍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三人缄默良久,方以童桓一声叹息开了头。
他道:“这十年,我一路探查,只求寻得艾叶行踪,自那日她被人掳走,我身旁,便再无可信之人。”
“您……您娘亲呢?她也不可信吗?”
“她于我十岁那年便病逝。”
萧霖翕然闭口,默不作声。
接着,童桓再道:“而后我沿途打听,才打听到那日,她不止是被掳走,而是被贼人拐卖,最终被转手卖到了瀚庐,因而我要见她,就必须保住这顶乌纱。”
此刻,萧霖再度愕然失措。
什么?她是被卖到这里的?
等等,此前楚陌说过,童桓的结局,不正因他牵扯入人口贩卖之局,所以才被民众投毒而死的吗?
如此看来,这个瀚庐县的怪事,怕是要比芜县复杂得多了。
好在,此回与他们为伍的,是一县之主,有权;坏在,当下之敌,是目之所及的芸芸众生,无力。
光是想想,萧霖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拐卖人口滚滚滚![愤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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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马匪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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