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太阳重新驮起初光,夜色一度给灿阳换了新装,天正蒙蒙亮时,萧霖便扯着穆宥一同上了街去。
童桓白日公务繁多,虽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还是费了他不少时日,因而只能将寻回艾叶之事交由萧霖,以期她能不负众望。
毕竟也是萧霖本人开口要帮忙的,当下给拒了倒自己打了自己的脸面。
然则于她而言,这也绝非易事。
除了知道艾叶在瀚庐,她也就获悉些许她的面容特征——一双杏眼,双颊点点褐斑,额际之上绒毛丛生,眼尾还有一道浅痕。
只能说,这些说辞听起来有特色,但实则要去找人却难辨。
何况十载春秋已逝,她的容貌兴许还变了不少。
走在路上,光是回想起童桓的桩桩嘱托,萧霖都不禁烦得抓耳挠腮。
被强拉着起床,穆宥耐不住困意,打了个哈欠,张口吐槽道:“买来的媳妇这大丑事,正经人家怕都不愿提及吧?那我们该怎么找?”
“我也没有头绪啊……”萧霖听后更烦了,不免嘟起嘴来,“能怎么办,硬着头皮找咯!”
顶着骄阳,穆宥却被照得有了些想法,当即侧身迈大步,挡在萧霖面前,一脸机灵:“萧霖你想想,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要去找谁?”
“找谁?”萧霖不明其意,眼神在他身上游离,“找消息贩子?”
怎知穆宥随即转了半圈,伸出一根指头指向萧霖的下巴,贼兮兮的:“错!是村口大妈。”
看他一脸兴奋,萧霖又不好当场灭了他的劲头,但思忖片刻,深觉不妥,还是不吐不快:“可村口大妈嘴里真真假假,况且买媳妇这事儿不体面,是个男的就不会大肆宣扬吧?”
萧霖这话在理,却没能说到穆宥心上。
只见他装模作样地拧了拧指头,两眼一闭,唇角一勾,淡淡道来:“直接问肯定没用,但是绕着弯子问不就行了?”
“绕弯子?怎么绕?”
“你看,买来的媳妇必然夫妻不和,轻则装聋作哑,重则真聋真哑,我们先问问这附近有没有关系不好的人家,从她们口中套话,缩小范围,然后逐一排查,总能找到点线索的。”
没承想,穆宥这小子还算有些头脑,不过这法子,能奏效吗?
萧霖不知,也只好尝试,毕竟总比挨家挨户打探要来得快。
于是,在穆宥一连催促下,二人马不停蹄地就走到一茶摊处,将背一勾,当即混入人群。
此时,恰有几位农妇装束的妇人聚于一桌,口中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唠起家常。
萧霖落座于几人身侧,点了杯清茶做样,而穆宥胆大,径直贴了上去。
她本欲拽住他,却还是手慢了一分。
穆宥骨碌转着大眼,仔细观察每一位妇人的神情,也多亏他这副神经兮兮的鸡贼模样,很快就被那群妇人察觉到。
既如此,他索性道明了来意:“各位姐姐们好,在下小穆,刚搬来此地,多有叨扰,正欲前去拜访诸位,既在此率先遇见各位,此乃一点不成敬意的见面礼,还望诸位姐姐不嫌弃给收了去……”
说着说着,穆宥将胳膊往后一掏,不知从何处抓来一串糕点包来,笑盈盈地给那群妇人逐一分发。
萧霖坐在边上,谨小慎微地抿上一口清茶。
其中一妇人晃着脖子,将眼一斜,略微做作地勾起指节,轻飘飘地从穆宥手里接过一包糕点,当即凑到鼻尖嗅了一嗅。
而后,再叹出一缕轻浮的鼻息,拖着尾音道:“哟,还是李记的糕点呢?这可不便宜,小公子破费了。”
“哪里哪里!”穆宥的嘴角咧得更开了几寸,“这不日后还需各位姐姐的帮助嘛?相较之下,这些都是小钱,小钱!”
此时,另一妇人将身倾了过来,面容和蔼:“我们好说话的,自然会帮你,但你日后要是要寻帮助,也得找对人家才行,莫要费劲跑一趟,却讨了杯闭门羹吃。”
听她话中有话,穆宥即刻警惕起来,眉头一拧,做出一脸狐疑:“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才那妇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又被另一身材略胖的妇人插了嘴:“就比方说,城西的老孙家那两口子,他俩脾气燥,每日都要吵翻天,劝你有事甭去找他们,他们也不会帮你的。”
“还有城西的罗家,他们两口子见钱眼开的,你不给他们些好处,他们是断然不会帮你一把的。”
“还有还有,城北的老赵夫妇,他们夫妇每日都吵啊,吵得可凶了,劝你还是别去走访他家了,免得被一凳子砸出来!”
……
时值当下,穆宥才得以亲身领教村口大妈的实力。
只见三两妇人七嘴八舌,愣是把左邻右舍的闲话统统说了一遭,听得穆宥可谓是头昏脑胀,一时迷了方向。
好在萧霖避开了几分,尚且没受她们唾沫侵扰,逐步从中拨茧抽丝,以期寻到些有用的讯息来。
半晌,直到穆宥杯唾沫星子淹得不行,才从最先接过他糕点的妇人口中探出点有意思的消息。
那妇人是最后说的这话,语气中甚至还带点犹豫:“对了,还有那户,也不知你发没发现,就在李记糕点铺边上摆摊卖糯粽那妇人,是赵家娘们,她你最好也别去招惹。”
“为何?”穆宥下意识问了一嘴。
面对他的问话,那妇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的左右为难,待她与其余妇人对了个眼色,才俯身贴到穆宥耳畔,微微启齿。
“他家娘们,听说杀过人。”
什么?杀过人?
萧霖虽坐在一旁,却还是趁间隙听闻一二。
这年代,杀人犯罪不是罕见事,但女子杀人可不常见。
因而越听,萧霖也随穆宥一同越起劲。
穆宥瞳孔微张,低声反问:“杀人?发生什么了这是?”
他此话一出,却并未等及有人答话,他只好转转眼珠,左看右看,一脸乞求。
好在总有张扬妇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便也耐不住性子,径直往下讲明白了去:“那赵木根媳妇,娶来就觉着不对劲了,无父无母的,看她那样子与赵木根也不熟,病殃殃的,我们私下都猜呢,那媳妇别是他在哪儿捡来的,往难听点说,他赵木根干的本就是屠夫,莫不是他从何处掳来的?”
霎时,萧霖的腿骨不听使唤,不禁抖动几许,恰巧撞在木桌桌角,磕出声响。
一时之间,众妇人与穆宥一齐向她投去目光,吓得萧霖只好杵在原处一动不动。
穆宥见状,赶忙拉回话题,自行追问起来:“掳……掳来的?此话怎讲?”
“我们猜的罢了!”妇人反手置否,眼角露出不屑之意,“你说说,他赵木根一穷二白的,长得也其貌不扬,谁家好姑娘愿意嫁他?谁想某日忽然多出个媳妇来,还是个生面孔,怎么可能是个良家女嘛!”
“后来大伙儿去打听,这才得知,她竟是谋杀亲夫入了狱,犯病后被衙役扔了出来,结果被赵木根捡回了家,花大钱给她治病,治好了也就留在他家了……”
“这好些年里,也给他生了几个娃,就是有些娃命不好,挺不过冬日,落得最后也就剩她身边的那个了。”
妇人愈是说得神采飞扬,萧霖和穆宥心中便愈发起疑。
诚如她们所言,多年老光棍一夕之间多出一个媳妇,量谁听了都会叹一声不对劲,多个心思也情有可原。
既得此消息,穆宥当即起身,正打算与萧霖一起去会会这位赵木根娘子,却在屁股刚与凳面分离之际,被诸位妇人唤住。
他本想道谢后婉拒几人,可她们接下来所说之话再度打乱了他的阵脚。
“阿姐再好心嘱咐你一句,刘满仓家媳妇你也切莫惹了,听王婶说,他家媳妇是……”说到一半,妇人左顾右盼,眼神如狡兔,生怕四周有耳,声音压得低低的,“据说他家媳妇,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买来的!
那她**不离十,便是艾叶了!
此三字一出,穆宥不禁打了个激灵。
纵使他知晓艾叶是如何历经辗转,最终落脚瀚庐的,可当他真切听闻这几字时,却也难控地生出一刹惊惧之心。
而后那妇人接着道:“他媳妇刚来这儿,就一副被打得半死的模样,惨得嘞!大伙儿都猜呢,许是他刘满仓管不住媳妇的嘴,又怕周遭人说闲话,所以日日看着他媳妇,离不得寸步!”
“谁想他再哪般小心,这丑事还是叫我们知道了,他倒好,也不装了,直接把他媳妇关在屋里关了一年半载的……”
“结果关了这么久,他媳妇肚子还是没动静,后来花钱请了郎中才知啊,是他刘满仓的缘故,他羞愧难当,这才将他媳妇放了出来,每日与他一起去地里干活……”
“第二年,他家又多了个孩子,说是他媳妇干活时在田埂上捡的,我看啊,八成还是他狗改不了吃屎,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儿子!也不知是谁家的可怜娃儿,造孽啊……”
这些妇人边说边咂舌,庆幸这事儿尚未落到自己身上。
可萧霖则越听越心纠,光是妇人唇齿间流出的只言片语,都足以化作杀人利剑,一刀刀刺入萧霖本就脆弱不堪的良心,毫无招架之力。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却痛。
但凡想到艾叶这些年的遭遇,她不免心生同情,甚至不敢细想,光是粗略听一遭,血淋淋的画面赫然浮于她脑海,挥之不去。
然而,眼下绝非他们踯躅之际,既得到疑似艾叶的消息,便要急速动身,救她于水火。
于是穆宥以笑声做掩,歪着脑袋问起:“那……那刘家夫妇,家住何方啊?”
妇人们先前还咂着嘴磕了满地瓜子,经他此番一问,神色陡然紧张了不少,随即将余下的瓜子攥进手心,半身往后倒了些许:“你问这作甚?”
穆宥这才想起,方才正是她们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莫要去纠缠,结果当下他又问起这事儿,倒叫她们打了脸。
他一时失语,嗯嗯啊啊不成一词。
好在萧霖反应及时,眼看穆宥就要被诸多妇人如狼般的眼神吞没,她径直拍桌,从众人身侧起身。
待目光齐齐交会于她身时,她才强行压住自己慌张的神色,胡诌道:“事到如今,也无需再多加隐瞒了!”
萧霖这一出,把穆宥都看得愣住,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好。
她接着向一众妇人们拱手行礼,略带哭腔:“各位姐姐说了这么多,我也感到了诸位的诚意,既如此,我便将我二人身份坦然公之!”
“萧霖你……”穆宥一哆嗦,即刻从凳子上窜起。
他的手刚要捂住萧霖的嘴时,却被她灵巧避开,继而得空接续道:“我们二人自远方来,千里奔波,只为寻得走失的胞弟,方才依您所言,我们实在安不下心,就想去刘家看看,哪怕看一眼,只要看看那孩子的面容,也知足啊……”
说着说着,萧霖故作悲戚,泪水如荷珠般扑簌簌地滑落,打湿泥地,打湿其中一妇人鞋面。
穆宥再度呆住,这才收回了先前想要捂嘴的胳膊。
萧霖并未就此罢休,她微微俯首,双手绞着袖口,声音一度哽咽:“求……求求各位阿姐帮忙……我们……我们只求见那孩子一面……只要一面便可化我二人苦寻三年之苦……”
平日里,萧霖也不是头一遭哭成这小泪人模样,偏偏这回演技生动,叫穆宥不禁笑了起来。
生怕暴露,他背过身去,在众人瞧不见的角落里,死死掐住自己的胳膊,还当真给他掐出了泪花。
顺势,他也转了过来,泪眼婆娑,字字句句显得真切非常:“阿弟丢了,我们爹娘也累垮了身子,如今二老卧病在床,我们只求找到一位神似阿弟的孩子,给他们瞧一眼便好,不求其他……还望姐姐们成全!”
语毕,二人默契地将腰折得更低,抽泣声不绝于耳。
“好了好了!”其间一妇人终归不忍心,匆匆将二人扶起,一边替他二人拭去眼泪,一边说道,“你们也是可怜人,老刘家就住东北角,你们随意到城北哪间铺子里问问,住那儿的人都知他。”
“不过能不能带回孩子,就说不准了……”
眼看计策得逞,穆宥立马收住泪水,握住萧霖的手与众妇人道别,即刻动身前去寻找刘满仓。
二人快步走在路上,然则此时正值早市,商贩行人繁多,倘不是穆宥死死抓着萧霖的手,他们怕是要被人群冲散。
不知怎的,穆宥走在前头,身后总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嘤嘤声,他赶忙回头一看,竟发觉萧霖还哭得梨花带雨。
他发问:“不是,怎么还在哭呀?”
“我……我有点止不住眼泪……等……等会儿就好了……”
穆宥瘪了瘪嘴,还是默默将手搭在了萧霖的肩头,将她裹进怀里,指尖有节律地扇动起来。
穿过一条条摩肩接踵的街道,扬起一阵阵的尘土,裹上浑身的腊肉香,萧霖和穆宥这才踏上了城北的青石板。
依照城北一间肉铺的屠夫所言,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刘满仓家的院子。
那院子不大,挤在诸多院落里,并不惹眼。
他家茅屋低矮,檐角处几束枯草随风摇曳,墙体斑驳,泥迹点点。
门前一块不规则的小院,黄土裸露,偶有几株野菜顽强生长,除此之外,木制的院门油漆脱落,陈旧且沧桑,一旁还堆放着些破旧的农具。
而仅是这样一间破旧的茅屋,穷困得只差填不饱肚子,却依然有银两能一而再地交予人贩,换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娘子,以及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
当真可笑。
可萧霖与穆宥顾不得这么多,他们来此的目的,绝非对刘家茅屋华丽与否予以置评,他们所图,只有艾叶一人。
也亏二人来得巧,踮脚绕过泥水,萧霖偷偷歪了歪脑袋,就瞥见刘家院落里有一忽闪的身影。
穆宥当即迈出一步,凑近几分,定睛一看——是位女子!
“艾叶!”萧霖难掩内心欣喜,冲着刘家高呼一声。
那女子听闻呼唤,亦直起腰肢,抬起头来,朝这边望来。
“艾叶!艾叶!”萧霖嚷得更急了几分,脚下的步子不禁加快了不少,顷刻,她便与女子四目相对。
然而,当萧霖总归得空能够细细端详眼前此人之时,童桓所言回响于她脑海——
一双杏眼,双颊点点褐斑,额际之上绒毛丛生,眼尾还有一道浅痕。
这是他眼中的艾叶。
可眼前这位女子,一双上挑的细眼,双颊瘦削,唯有鼻头圆润。
萧霖顿住——她显然不是艾叶!
她刚想停住步伐,穆宥却抢先跑了上去,口中依旧不改:“艾叶!艾叶!我们来找你了!”
那女子神色木然,半晌,一个半大的孩童从其身后露出小辫,一把环住了女子的大腿。
“我不是艾叶,你们……是谁?”
“不是艾叶?”穆宥闻此陡然止住了步伐,口中不免重复一声。
她不是艾叶,那艾叶在哪儿?
眼看这女子目光逐渐锋利,萧霖和穆宥自知不好再多叨扰,连忙解释起来:“抱歉抱歉,是我们搞错了,打搅嫂子了……”
说罢,二人合手致歉,只好转身离开,却在动了脚踝之时,被她叫停了步子。
“我是问,你们是艾叶的谁?”
她不是艾叶?那艾叶在哪儿呢?她又是谁呢?[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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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马匪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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