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插曲虽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或带来什么不可估量的后果,楼川也还是加强了休息时的秩序管理。
众人私底下怨声载道,明面上却不敢有任何违背。毕竟此事当真是他们防范不周,敌人光明正大潜入行军帐,直指主将,传出去简直要笑掉旁人大牙。
后面连续几日,夜间时分,行伍间都是死气沉沉,气氛压抑到让人大气不敢喘,整个军营中唯有火焰燃烧带起的细微风声。
但其中未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沈暄。
被楼川鄙视之后,沈暄原本还赌气想,不说就不说,他也没有多好奇。但奈何思维实在不受控制,哪怕读书时候脑子里想的也是白世的异状。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沈暄甚至将原著《如玉传》中的内容都翻来覆去回想几遍。
可惜楼川不是主角,作者并未花费时间详细描写这些,沈暄无迹可寻。结果就是忍了不过半日,他实在忍受不了。趁着中午用饭的时候,腆着脸凑到楼川身边,双手合十放在面前,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道:“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但楼川无动于衷。他实在很是能沉得住气,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捉弄,反正对此绝口不提。他只看一眼沈暄圆润通透如同幼鹿一样的眼神,便偏开目光。若沈暄聒噪惹他烦了,就一如既往,出言讽刺。
有好几次沈暄明显是被气得不轻,起身甩手就跑。但跑一半,楼川就看见他顿住脚步,攥着拳头深呼吸几下,就又能重整旗鼓,一脸堆笑地凑上前来。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沈暄也无妨。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楼川始终都没有松口,好像只是看他为此绞尽脑汁,自己就心生某种纯粹的愉悦,恶劣得简直像个不知事的顽童。
他本以为沈暄几经挫折,会就此作罢。不妨沈暄在某些方面极具毅力,休整的时候得不到答案,便一直追问到行军开始。
沈暄下了自己的马车,跟沐剑要了一匹温顺的马,费劲骑上。明明因为害怕,神情紧张得要死,却还是巴巴跟在楼川身侧。
终于在沈暄又一次险些从马背上跌落的时候,楼川忍无可忍。提着沈暄的后领将人拎下马,冷硬告诉他,“不要作死。”
沈暄自己对此也是心有余悸,加之被楼川拒绝多了,他的自尊心受挫,便也有些不快。他双手扯着身侧青色的外罩,表情倔强又可怜。他说:“是你几次三番捉弄于我,我不过是想知道一件事的前因后果,错在了何处?”
楼川冷眼瞥着他,沈暄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楼川心感荒谬,道此人真是无理也嚣张,但终究还是没把这话说出口。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你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却还想将所有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沈三公子,你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了?”
他想表达对沈暄的嘲讽时,总会叫他这个称呼。
沈暄一怔,眼神中划过一丝无措。他天生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纯澈模样。眉眼温柔舒朗,底下一双色泽浅淡的唇总是微微上扬,未语便带三分笑,让人心生亲近,同样也是这样一张脸,哪怕只是微微皱皱眉头,惹人怜惜的程度也会翻倍。
楼川看着他的模样,到底没说出后面更重的话。
心中一瞬间翻涌起混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难以琢磨的感觉让他心生不耐,他眉心不胜烦闷地蹙着,“啧”了声,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抛给沈暄。冷铁沉甸甸的分量带着沈暄的手往下坠了坠。楼川说:“什么时候练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本王。”
说罢,负手站在一边,偏开头,不肯再去看沈暄。
而沈暄垂眼看着手里手柄上镂刻铭文的匕首,没有说话,片晌,沉默地转身走了。
这次之后,沈暄果然没有再缠着楼川了。只是他用功更多了几分。先前他读书累了,喜欢放空脑子去散步,大自然的清新味道会让他的身心都得到难以言喻的放松。这次之后,他却常常在休息时,摆弄那把匕首。
他实在没有什么习武的天分,连拿匕首的姿势都让人看着别扭。沐剑见了,一边嘟囔说:“同样都是沈家儿郎,怎的小沈将军天赋异禀,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沈小公子却连匕首都拿不好?”一边过来为他指点。
没等沈暄学出个什么,他们就到了白世供述的藏匿账本的地方。
“这是……”墨砚看着深秋萧瑟的荒山野岭之中孤立着的小山一样的土包,涩然嗫嚅一句。
一旁的福冲言简意赅接上了他不敢说出的真相,“白氏祖坟。”
原来白家祖上也曾煊赫过,一度到了封侯拜相的地步。怎奈后来的子弟一个个仗着祖上的功劳不思进取,竟渐渐将家产败了个精光,到白世这一代,仅剩下这样一个坟冢能证明白家并非一贯落寞。
沈暄观察着周围,他虽不懂什么八卦呀周易呀,却也看得出,此处依山傍水,视野宽阔,实在是个风水上佳的地方。
他问道:“你们是说,白世将账本藏在了坟冢之中?”
楼川不知何时站到了沈暄身边,目光直视那个通往墓室的大门。道:“白世任职时以孝闻名。”
沈暄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抬眼去看楼川。恰巧楼川垂眸望来。
许是心中到底因为前几日的事与楼川有了隔阂,沈暄没有说话。但楼川漆黑的眼神却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直直望着沈暄接近琥珀色的浅棕眼瞳,锐利道:“这里葬着他的先祖与亲近之人,可他却将那样一个危险的东西藏在此处,分毫没有想过,来日若是来日东窗事发,会给此处和家人带来什么。”
他说着,招了一下手。便有两人小跑上前,在门口那处安放什么。同时,又有人将白世押解上来,逼他跪在队伍最前,亲眼看着将士动作。
沈暄看见白世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显然是一个咬牙切齿的状态。不断有血丝爬上他的眼球,让他看上去像一只吊死的孤魂野鬼。
但很快,沈暄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展现出这样一种状态了——楼川准备炸开石门。
也是,封闭墓穴的石门沉重,人力打开难免费时费力,不若直接炸开来得一劳永逸。
他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楼川,但楼川的视线此时已经回归到石门之上。两位将士放置好了火药的位置,同时埋上引线。随着楼川一声令下,硝烟滚滚而起,整个天地都仿佛在这爆裂声中振动不休。
石门崩塌,尘土飞扬。
白世痛苦地闭上了眼。但楼川根本懒得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待门口的硝烟散尽,便带人大步走入墓室。
墓穴之中漆黑一片,暗淡无光。沐剑和福冲两人上前,用火折子点燃石壁上悬挂的火烛。“噗嗤”几声轻响,两排烛光渐次亮起。枝状烛台中的灯油有些年头,又少有人打理,上面覆盖了一层沉沉的灰土。火光颤颤巍巍站身子,照亮笔直却压抑窄小的甬道。
破败的王侯墓穴无人看守,他们长驱直入,一路穿过墓道,前室,进入主棺室。
甫一踏入,便觉眼前之景宽敞起来。四角树立着石质灯台,其上蜡烛粗硕,发出的火光自然也更亮眼。烛光顷刻间照亮了整间墓穴,一行人中,沈暄和偷偷跟进来的墨砚倒吸一口凉气。
此处竟然遍地都是破碎的财宝!金银细软自不必说,还有遍地砸碎的瓷器琉璃。而账本,正被放置在棺椁之上。
沈暄被晃了一瞬间的眼,但很快觉察出不对劲来。白世藏匿账本的地方虽然隐蔽,去也没有半点守卫和防范,不像是放着关乎性命的物件,倒好像诱敌深入。
楼川没让下属上前,反倒是准备自己亲手去拿。
刚迈出一步,便被沈暄扯住了手腕。
楼川垂眸看他,沈暄摇头,眉心微蹙,对他说:“我觉得不对。”
“何处不对?”楼川问他,沈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就是感觉。”
楼川轻笑一声。这笑意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意味。他拂开沈暄的手,还是上前去。
金银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发出一点轻微的遭受碾压的声响,琉璃碎瓷被碾成粉末。墨砚看得眉头紧皱,但楼川不为所动。
虽然不受重视,但到底是个皇子,楼川自小被金尊玉贵地养着,对这些身外之物视若无睹。他目不斜视,片刻之后,便行至棺椁之前,他探手就要去拿那账本,沈暄无比焦虑,同时余光瞥见被压在一旁的白世也是屏息凝神,好像在期待什么一般。
果然有诈!
沈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正待开口提醒楼川,忽而见楼川的手竟在距离账本半寸的位置停住了。
他侧过头来,满地的金银将烛火的光亮斑斑反射到他的脸上,明亮的,流动的,好像一汪日光下的浅水。沈暄只能看见楼川高挺的鼻梁和垂下的黑长眼睫,看不清他的目光究竟落在谁的身上。
沈暄听见他缓缓开了口。他说:“人啊,满嘴仁义孝道,可一旦涉及到利益,就一切都能变成牺牲品。”
“你说是吗?”楼川转回头去,垂眸对着棺椁道:“白小姐。”
对着一副棺椁说话,这场面简直诡异到了极点。满室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一瞬,但下一刻,爆裂之声忽而响起,两道冷光冲天而起,棺椁爆裂的同时,从底下跃出两道人影。
楼川闪身避开,动作快到了极致。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三人彻底站定,沈暄才看清,从棺材里窜出来的,是一女一男两个人。
此二人都是一袭漆黑的夜行衣,身形干脆利落。男子面色冷凝,女子则一副仇视的神情,显然就是楼川口中的白小姐和她的侍卫。
白黎模样清丽,一双杏眼极为明亮。她瞪着楼川,冷笑道:“俨王殿下果然机敏,轻易就看穿了我们父女二人的计划。为了主上的大业,我们死不足惜,倒是牺牲二字从殿下口中说出,还真是让人恶心!”
女子清亮的嗓音几乎是将最后两个字啐了出来,话音落地,她提剑直冲楼川而去,男子紧随而上。
两人配合默契,一招一式尽是杀机,显然是奔着要楼川性命而去。楼川以一敌二,左支右挡,竟也不落下风。
三人战作一团,剑影刀光有如银龙不断在宽敞的墓室内交织碰撞。内里掀起的罡风烈烈,高手过招,像沈暄墨砚这样的普通人竟连他们是如何出手的也看不清。
白黎被楼川一掌击出数步,她的侍卫旋即离开楼川身侧,落至白黎身边,手掌抵住她背心猛一用力,白黎便又如同利箭一支向楼川提剑直刺而去。这一招杀气腾腾,楼川也不由正色几分。
他抬剑格挡,剑锋与剑锋之间擦出刺目的火花。同时白家侍卫也箭步上前,与白黎呈左右包围之状同时刺向楼川。楼川足尖轻点,整个人便轻盈跃起,在两人剑身相交的瞬间又重重落下。坚硬的长剑应声折断,楼川动作不停,脚下一勾,那断剑调转矛头势如破竹飞向侍卫。
这一招凌厉异常,侍卫瞳孔紧缩,却根本来不及躲闪,被自己的剑一剑钉死在墓室的石壁之上。他双眼圆瞪,连一声都发不出,头便垂落下去,再没了声息。
白黎与白世惊叫一声,目眦尽裂。白黎被激怒,更是招招致命。可方才她与侍卫两人合围都没有占到半点便宜,此刻就更不可能讨得什么好处。
她手中只有一柄断剑,败势已定。可破釜沉舟之下,她用断口挑起的一块碎瓷竟然刺破了楼川的手臂。楼川看着伤口渗出的血迹,终于没有耐心继续和她缠斗,在白黎一剑刺来的同时,旋身避开,拽住她因招式架在身后的手臂一把扭断,又回身一脚狠踹在她后背心口的位置。
这一脚力若千钧,白黎扑倒在地,吐出一口混着破碎内脏的鲜血。两名侍卫当即冲上来架住已经全无反抗之力的白黎。
她头发散乱,满头满脸的血,眼神已然涣散。白刺史哭嚎不止,声音在空荡荡的墓室里不断回荡。沈暄不忍卒视,偏头不肯去看。但其他人却无动于衷。
福冲和沐剑两人到棺椁残骸的位置,从一堆废墟之下取出账本。福冲只翻两下,就对站在白黎面前的楼川道:“假的。除了前几页,其他都没有字。”
楼川像是早有预料,波澜不惊。可白世与白黎父女二人却不可置信。白世像被谁骤然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眼光一转,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颓然跌坐在地上。但白黎仍旧不愿相信,明明只剩下了一口气,却还是要用破碎沙哑的声音吼道:“不可能,主上不会这样害我!”
“为什么不可能?”楼川看她就像是在看一只蝼蚁,高高在上,却又怜悯。他问她,“他是不是还许诺你,若成功刺杀了本王,就让你做他的王妃?”
他显然是猜中了,因为沈暄看见白黎看他的眼神像是见了鬼。
楼川是当真为这个傻姑娘感到好笑。“你觉得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白黎的唇角还在往外渗血,她的眼神显然不甘。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姑娘,可惜信错了人。她说:“我白黎哪里不够好?能文能武,才貌双全。我和父亲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帮他打点着岭南的一切,我在各方为他奔走周旋,我……”
楼川却冷冷打断她,“即便你是天仙,他也不可能让你一个家世低微的女子上位。因为他的婚事是政治,只要王妃之位空余,他就能为无数人许下承诺,又让无数人为着这个承诺前仆后继,为他肝脑涂地。鸿胪寺卿沈兆龄何等功勋卓著,其女又是如何闻名荣京城,这样的家世人品,哪怕求得圣旨,也不过换来一个侧妃之位,你又觉得你比沈昭胜在何处?”
楼川说罢,不再去看白黎心若死灰的惨白面庞,命人将她和白世一同带下去医治。
众人领命。一阵窸窣之后,便将父女二人押下。
楼川回身,走到一脸惊愕的沈暄面前,垂眼似笑非笑问他道:“怎么?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竟然还不满足吗?”
沈暄将脸转向他,脸色与重伤的白黎不相上下。
先前,即便沈暄知道楼川是在为大皇子喻王做事,却也不过以为是抓点贪官污吏帮他集赞政绩、扫清障碍顺便敛财,却不想此番他们竟是直接针对丹王。
那么一切就能说得通了。审讯时楼川使用那般酷烈的刑罚,又为了一个账本,不惜绕路多花费时间,期间几番言语试探白世,目的就是要剪除丹王党羽。最好是能抓住丹王结党营私或贪污渎职的把柄,告他一个媚上欺下的罪名,将他一举拉下马,永绝后患。
楼川说:“本王这个六弟倒真是狠得下心,多年的苦心经营,为了保全自己,也能断的干干净净。从前倒是本王小瞧他了。”
他目光扫向半晌说不出话来的沈暄,对他道:“沈大人精明了一辈子,却将宝压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实在是不明智啊。”
沈暄强自镇定。他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便显得那双眉眼颜色深沉几分。
他扯扯唇角,“俨王殿下实在说笑,沈大人不过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如何与您口中说的那些事扯上关系?”
“扯不扯得上不是你说了算。”楼川面无表情,“沈大人既将女儿嫁给丹王,在世人眼中,他原本的想法便不再重要了。不过,待日后回京,众人看见沈三公子站在本王阵营之中,应该也会改变他们的想法。他们或许会觉得沈大人七窍玲珑,每一步都走得让人捉摸不透。只是……”
只是,这个“七窍玲珑”会将他夹在丹王和喻王之间,将整个沈家推在风口浪尖之上。
要么舍弃沈昭,要么……舍弃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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