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明日就要正式赶路回京,今夜一行人就在山下白氏祖坟曾经的看坟小屋周边休整。沈暄身子不好,连同重伤在身的白黎,一同获得了小屋唯二两间房舍的使用权。
山岚夜间有薄雾朦朦,寒蝉在不知名的角落恹恹低鸣。房舍在经年日久的风吹日晒之中早已风化,门窗都合不上,清风一吹,便吱呀吱呀地轻响。这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隔壁白小姐似乎也在为此所困,发出伤痛难忍的轻轻叹息。
沈暄睡不着,也不想入睡。白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一时只觉得千思万绪。
首先自然是白世那桩让他好奇了良久的案子。
他先前想过,白世可能是个为祸一方的国之禄蠹,也可能是个贪得无厌的贪官污吏,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是丹王远远布置在岭南的一道棋子。甚至全家都对丹王死心塌地,甘愿用性命为他做事。可见丹王对驭人之术的运用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楼川说得不错,这世上最动人心的便是利益。丹王利用白世对复兴白家的渴望,利用了白小姐对一国之母的野心,甚至利用了白夫人的爱子之心。他先是用前两者让白刺史和白小姐心甘情愿为自己做事,又在事情即将败露之时,用“不见踪影”的白夫人的性命让他们即便再失望,也只能紧紧将嘴闭上。
这样的心计与谋划,冷酷周全得令人心寒。沈暄还没见过丹王,但几乎已经在心底勾勒出一个城府极深的形象。
而提到丹王,沈暄然后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俨王和他如今这具身体的亲姐姐、丹王侧妃沈昭。
比之丹王,楼川的阴险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原本以为,他让自己跟着他一起回京,不过是想做出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假象,进而让沈兆龄重新思考自己的立场,却不曾想,他竟是意在直接逼迫沈家做出选择。
一边是在丹王府多年经营,聪慧过人的女儿,一边是体弱多病却经纶满腹的幼子,不论怎么选,都会让沈家伤筋动骨。
楼川阴狠、毒辣,要么不出手,一出手,每走一步,都势必要从旁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就像一头野心昭昭的恶狼。这样一看,他和丹王还真不愧是一父所生,手足至亲。
而沈昭……因为他前世就有一个姐姐,这样的处境,又偏偏很能让他代入。
他没和沈家人相处过,一本关于另一个女子的谋略和感情的小说,也不会对他们又多少着墨。他只能试图去想如果放在前世,自己的父母会怎么选。
只是想到一半,他又卡了壳。他原本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虽然普通却很有爱的家庭,但想到前世离世前齐诺的那番话,他又不那样确定了。他获得的爱,都是从姐姐身上抢夺而来的,对姐姐而言,那或许是一个重男轻女,吸血鬼一样的家庭,如果真的会有让父母在他们之间做出抉择的一天……不,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姐姐会不会有这样一个被放在选项里的机会。
这样一想,他又难过起来。齐诺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而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想得越多,就越难以入睡。沈暄辗转反侧,最后感觉躺着也是煎熬,干脆披衣起身,出门散心。
白氏的祖坟修建之处从前或许就是一座钟灵毓秀的神山,这么些年即便没有人打理,也没有长成杂草丛生的荒山一座。小小的院子里生长着一颗沈暄不认识的参天大树。枝叶繁茂,有藤蔓从叶隙间垂落下来,远远望去,仿若神话中能连通天地的神木。只要抓住藤蔓的末端,就能将愿望传递到神仙耳边。
而树下,此刻正站着一个楼川。
楼川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休息,他靠在四人才能合抱的粗硕树干上,微微仰头望着天。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看上去像酒。
沈暄顺着的他的目光去看,望见了一弯月牙。月色清明通透,落在地上,像一弯潋滟银光的平湖。
再收回视线,楼川也正看他。
沈暄出门的动静不算太大,但楼川习武,耳力本身就比旁人敏锐许多,被他发现,不在沈暄的意料之中,却也并不意外。
相比于这个,沈暄还是更好奇于他为什么也睡不着,要在冷清的夜晚站在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下赏月。
明明伤人的是他,威胁人的也是他。尽管没有拿到最重要的东西,但在场的众人之中,他显然是最大的赢家。
怔忡片刻,沈暄抿抿唇,还是走到楼川近前。
楼川瞥他一眼,见他从破旧屋檐垂下的阴影下现身。因只是借着夜间无人出门散步,他身上的衣衫穿得并不规整,单薄的衣料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清冷月光下,恍惚如一位降落的神。
“神”缓步降临在他面前,楼川随着距离的接近,目光垂落下来。
不得不承认,这位沈家的三公子生了一副极俊美的面容,虽非如何惊艳夺目,却足够完美无缺。肌肤无瑕,五官柔和,连右眼下眼睑那颗小小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的浅棕色小痣,都是恰到好处。
在他垂眸时为他纵生出无限悲悯,又在他抬眼时中和那圆钝眼眸带来的天然脆弱,让那眼神多出几分温柔的坚毅。
但沈暄显然不知道自己的长相是如何优越,他用那双漂亮的如同琥珀般的眼瞳看着楼川,轻轻开口对他说:“俨王殿下真是独断专横,明明不许旁人喝酒,自己倒是借着夜半无人饮酒赏月。”
楼川的眼神从他眼下的小痣,游移到他浅色的嘴唇,又在他说完话的时候,落在他的整张脸上。
他看着这张脸仰头喝了口瓶中之物,喉结滚动一轮。楼川哼笑一声,对他说:“那又如何?只要站得够高,身份足够超然,哪怕是杀人放火,旁人都会为你找来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你粉饰。”
他说着,抬起手,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漆黑的眼神如同深渊,有炽烈的火舌倏忽卷过。
那光亮转瞬即逝,几乎让沈暄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似乎也的确是看错了,楼川曾很明确表示过自己对那个位置没有想法。可不知为何,沈暄莫名想到那天知道白世分明告诉了楼川账本的位置,面上展现出来的却如同一名不二之臣一样刚烈时的感受——古怪,别扭,总好像又何处是他忽略了,不曾察觉到的。
他看着楼川,有一瞬的茫然,而楼川看他的眼神又变成了之前那样的轻蔑。
“嗯。”沈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到脑后,他说:“很有道理。”
楼川睨着他。
沈暄展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楼川感觉有些心痒。
他们站在一起,趁着夜光,楼川似笑非笑。他说:“怎么?白日本王的话变作了你的耳旁风?彼时吓得两股战战,如今又来接近本王?”他略略低头凑近了些,鼻息间能闻到沈暄身上那股混杂了许多种药物的苦涩味道。
沈暄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听着楼川的话,有些不悦,反驳道:“什么两股战战,俨王殿下未免太会夸大其词了。”
第一次被人蹬鼻子上脸的俨王一愣,随即站直身子,眉心压低,低呵一声,“放肆!”
沈暄也觉得自己真是胆子大了,竟然敢这样跟一个王爷说话。但没办法,哪怕再努力想要成为真正的沈三公子,但两人的成长环境终究还是天差地别。齐言没有被强权压迫过的经历,自然不知道该如何顺从恭敬。沈暄耸耸肩,轻笑一声说:“那便放肆一回吧,左右今夜无人,殿下也不要摆什么王孙贵胄的架子,就与我这无知刁民做一回朋友。趁月色正好,且当谈心,如何?”
沈暄上前半步,侧身与他并肩站在一处,仰头像是赏月,却又侧眼看向楼川。
这一路虽然并不舒适,但军中的药物上佳,沈暄的身体好了不少,脸上似乎浮着一团浅浅的红晕。楼川凝视着他,看他微微弯起的眼眉与唇角,不知为何,心中俶尔一动。
分明是大权在握的俨王殿下,随手便能拿出无数理由判对方一个大不敬的罪过,可面对着沈暄,那些治罪的言论却说不出口。然而他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性子,顿了片刻,还是冷声刺道:“你倒胆大,敢同本王说这样的话。”
沈暄诚挚说:“我的身家性命就在殿下股掌之中,死生不由我,我自是什么话都敢说的。”
此乃实话一句,只是楼川盯了他的脸半晌,却没再说出什么话。
两人就这样站在一处,沈暄仰头望着悬挂在树梢的月亮。分明是他先提出要谈心,却半晌都没有说话。
或许是月色真的能让人的心思温柔沉静下来,楼川也没有催促。他依靠在树干之上,垂眼静静觑着沈暄温和的侧颜,举起瓷瓶,慢慢灌了一口。
听见轻微晃荡的水声,沈暄阖了阖眼,像是方才从某些回忆中抽身出来,又好像正要借由此,沉入一段回忆之中。
“我也有一个姐姐。”斟酌片刻,沈暄用这一句开了个头。这效果显然不错,睿智如楼川,一下就能听出,沈暄这是在说他的真实身份。
他没有插话,专注听着。
沈暄说:“她对我很好。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像一只先天不足的小鸡,躲在她的庇护之下。她为我反抗别人的欺凌,为我遮挡旁人窥探的视线,甚至为了我,放弃了最喜欢的学科,转而去学医,想要根治我的心疾……我从来都觉得,我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每一个为我诊治的医师都说我活不过成年,可是因为姐姐的决定,我想,我一定能打破这个诅咒。姐姐成绩很好,那时我常常在想,等我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姐姐,但直到我死之前,才知道,我的存在对她造成了多么深重的痛苦。”
他眼底浮动着浅浅的水光,月光倒映在其中,像是一颗银做的泪珠。
但他并未垂泪。他转头对着楼川说:“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楼川看着他。
沈暄说:“我们都渴望亲情而不得。”
他话说得直白,楼川煞然变了脸色。
“混账东西!”楼川压低声音,看着沈暄的眼神刹那变得残忍可怖,如同丛林深处茹毛饮血的恶狼。他此刻仿佛真的会抽刀一刀捅死沈暄,可沈暄依旧不闪不避。
沈暄直视楼川的眼睛,与他正面相对,“我说这话,并不是想讽刺谁,非要论可悲的话,我又好得到哪里去呢?”他自嘲咧了咧唇角,“我只是想说,老天到底可怜我前世早亡,又给了我一个姐姐,给了我一个表达自己心意的机会。尽管我从未见过她,可我既鸠占鹊巢,霸占了她亲弟弟的躯壳,我就要做些什么。为她,也为了我自己的亲姐姐。”
楼川冷眼瞥他,“有话直说。”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沈暄目光坚定而坦荡,“沈家非要在我和她之间做出一个抉择,我会选择自裁。”
他话音很轻,可听起来却有一种足以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人也真是可恶,说的是要自裁的话,展现的,却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之心。
楼川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沉默片刻,他说:“想死可太容易了。但你以为,本王会是那么一个良善的人吗?”
“当然不是。”沈暄好歹看过原著,诚然最后并没有看完,但也足够他对楼川有一个初步的判断。楼川为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想让一个人死得不那么轻易,自然是有千般万般的残酷手段。“可是,我们不是朋友了吗?我想,俨王殿下应该会为我留一具全尸。”
常言道“相由心生”。沈暄的样貌实在有一种天然的纯澈感,他眉目舒展,神情柔软,仿佛透过那双浅淡的眼瞳,能看清胸腔里一颗鲜红坦荡的赤子之心。
楼川乜着他,视线碰撞的瞬间,好像隐约能触及底下真正的灵魂。他哼道:“自作多情,好不要脸。”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沈暄无所谓一笑,甚至还凑上去。
楼川警惕盯着他。
沈暄嬉皮笑脸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楼川:“……”
楼川当真无话可说。他说:“果真是至理之言。”
沈暄笑笑,刚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楼川打断他。
“行了,”楼川说:“不必在本王面前装傻弄痴。本王不想要你的命,对沈昭的命也没什么兴趣。”
沈暄弯着眼角,只是看着他。
然而楼川挪开了视线。他又饮了一口瓶中酒,“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其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已经够了。”沈暄温声说:“哪怕日后因为立场不同,殿下与沈家要到势不两立的地步,我也会始终感念殿下。”
眄然望他,楼川说:“你的感念有什么用?”
沈暄此刻是当真有些赧然了。摸摸发顶,道:“似乎的确没什么用。但是……”他忽然想起什么,对楼川郑重说:“如果以后你日后遇上了心爱的女子,我一定不会跟你抢。”
虽不知道沈暄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一茬,但楼川瞧着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忽而侧头轻笑一声。
只是这笑意恍若阴云之中的晴光一现,快得令人恍惚。沈暄被这笑晃了一下眼睛,刚要问楼川笑什么,楼川开了口。
他说:“不必。”又说:“你其实也没有把本王当做朋友。”
沈暄的笑僵在脸上。
说罢,楼川也不欲听他辩解,将手中的瓷瓶塞给沈暄,负手向他休息的帐篷行去。
见他身影渐远,沈暄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抬起掩藏在袖下的另一只手,发现掌心已经湿润。
楼川实在是太敏锐了,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不过此番也算是占了大便宜了,尽管听楼川刚才那番话的意思,是不会放弃挑起沈家的争端的,但大抵不会将沈家放在一个不死不休的两难境地。如此看来,此“战”可算大胜。
沈暄心中一块沉沉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因为和玉面阎罗正面交锋,此刻竟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他看向刚才楼川塞到他手里的酒瓶。前世他身体不好,年纪又小,因此从来都没有喝过酒。他身边的同学总是在周末去聚餐,然后点一扎啤酒。有人曾经诱哄他,问他要不要尝一尝,“喝上一口,保证你浑身上下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沈暄惜命,也不是傻子,所以从未尝试过,但今天,他是真的想要喝一口酒了。
好像只有一口烈酒下肚,才能让灼烈的痛感将心中所有难以言喻的情绪一股脑宣泄出来。
纠结片刻,沈暄举起瓶子,往自己口中倒了一点。
然而他咂么半天,都没有感觉到半点酒精的辛辣味道。半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楼川一直在喝的,是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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