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朋友?

前一夜的“朋友”二字,虽说不过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一场博弈,可最后也因为那一口“酒”的捉弄,淡化了其中的几分矛盾冲突。加之白小姐力道强悍,楼川手臂上的伤痕不浅,军医说需要好好静养。于是楼川上了沈暄的马车。

准确来说,这其实是楼川的马车,但楼川这个真正的主人到来,还是让沈暄和墨砚两个人都感到不自在。

墨砚还好,借口恐怕身份会冒犯楼川,下了马车,让沐剑找来了一匹最温顺的马骑上。于是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沈暄一个人,一边在心里“唾骂”墨砚“背信弃义”,一边如同软弱无助的羔羊一样,手足无措地面对楼川。

不过楼川对此却浑然不觉。此人完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踏足了旁人的领地,只自顾自地闭目养神。

沈暄读着书,目光却总是若有似无地落在楼川身上。他看见天光漏过车帘掀起的缝隙落在楼川脸上,让那张淡漠锋利,总是显得不近人情的令人讨厌的脸,多了些许沉着安静之感。

沈暄的余光瞧着他,忽而想:这样去看,这个人还是挺好看的。

他看着,神思不知飘落到何处。许是这目光太过直白,楼川毫无征兆睁开了眼,抓了沈暄一个措手不及。沈暄慌忙坐正了,只是做贼心虚,一个小小的动作闹出了要翻天的动静——他原本半趴着撑在面前红木制成的小几上,起身时空盏被手肘撞得晃荡起来,底边在桌面上碌碌转着。他又着急去扶,结果却撞倒了一旁的笔架。毛笔散落满桌,有几根掉在了桌子底下。

听见声响的福冲打马上来问发生了什么。

沈暄尴尬得要死,小心去觑楼川的神情,见他面无表情,没有要管的意思,才扬声对车窗外的人说:“没事。”

福冲没听到楼川的话,便也知道不是什么大事,没有追问,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楼川没有问沈暄在看什么,而是将视线转向他桌上摊开的书册上。

是本朝几次科考状元的策论合集。沈暄正在看得这一篇,关乎宗教正统,礼制改革。

楼川只扫了两眼,便说:“此篇无用,白费时间。”

沈暄刚刚捡起笔,从小桌下抬起头来。此时他还有些不明所以。循着楼川的目光落在书册上,他好奇问:“为何?”

楼川瞥着他,意有所指道:“你觉得对一个沉疴难愈,命不久矣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楼川的话说得直白,几乎到了有些大逆不道的地步。沈暄不免有些慌张,但转头向着窗外一看,沐剑和福冲一左一右守在马车边,不可能有外人偷听,这才松了口气。

沈暄静下心来,思索片刻,抬眼看着楼川,迟疑道:“亲情?”

他虽然不知道当今圣上除了多情外,具体还有怎样的性格,但他自己却是死过一回的人。

他从不刻意去想前世病重时的感受,但生死本就是大事,不是他想忘就能忘的。他还记得那时,他在惨白的病房里苟延残喘,眼前总是漆黑的,因为心脏跳动无力,浑身也都是冷的。

为数不多能清醒的时候,最渴望的,就是能有家人在自己身边。希望他们能牵自己的手,或抱抱自己,传递给自己些许的温暖,好像这样,就能积蓄够勇气,面对那些深不见底而未知的黑暗。

思及此处,他眼中浮现初些许的茫然与难过。

楼川看他片刻,忽而轻笑一声。

“什么?”沈暄回过神来,问他。

“笑你们这些在蜜罐子里长大公子,心性天真。”

话说天真,听着却像“愚蠢”。沈暄面颊一红,为自己辩驳说:“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

他说得以前,是前朝的惠宗与太子的故事。

惠宗自己是在几个兄弟中算计周旋的来的皇位,并且在登上皇位之前,还借刀杀人,害死了自己的父皇。他深知自己骨子里并非善类,因此在后来执政的四十年时间里,对自己的儿子极尽防备,只要有谁胆敢在他面前稍稍展现出一点自己的野心,他便会以雷霆之势镇压。甚至对自己发妻所生的孩子也不留情面。

但就是这样一个生性多疑,冷酷无情的人,晚年病重时,还是后悔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将曾经亏欠的发妻之子叫到床边,落泪道歉,并将其册封为太子。

沈暄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楼川却说:“就因为一滴泪,惠宗弑父杀子的罪名就能在史书中被一笔勾销,甚至得以太上皇的尊荣安享晚年。”

他话里的嘲讽意味太重,沈暄不由感到齿寒。

顺着楼川的话音往下想,与其说这最后的场面是父慈子孝,倒不如道,那是又一场算计。

“你的意思,惠宗病重时的一切,都不过是做戏给世人看?”

楼川阖眼,漫不经心倚靠到马车内壁上。“一个人越是虚弱,就越不想死,越不想死,就越害怕死。尤其惠宗生前做过的亏心事太多,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有前仆后继的人等着要他的命。所以他需要权力,需要一份足以让他活得更久的权力。”

“但彼时他已经老迈,心中也清楚,没有一个大臣会继续忠于一个随时都可能死的皇帝。所以他选择了太子。”楼川懒洋洋道:“一来太子是他与发妻所生,多少还是有些感情,二来,则是转移矛盾。”

沈暄接道:“惠宗的意思是,把其他皇子对皇位的注意,转移到太子身上?”

“不错。”楼川睁开眼,再看向沈暄时,有种野狼般的冷血凶煞之气。他说:“他也的确做到了。后来的皇位争夺如何残酷,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还没有实权的储君身上,还有多少人记得,龙椅上真正坐着的人是惠宗?”

惠宗以病躯又执掌大权数载,直至彻底无法下床,才传位给太子。但那时几个皇子已经死的死伤的伤,自然没有人再会将心思,放在以为已经退位的太上皇身上。

楼川说:“康朝建国迄今已有百年,又无外患之忧,让人芥蒂的,那就无非是内忧了。你虽对旧事一知半解,倒也算举了个恰当的例子。”

可沈暄还是不敢相信。他知道历史未必就完完全全如同史书上记载那般,却也无法想象,生在皇家,彼此之间竟然连一丝亲情都没有。

于是他道:“可如今的情况,也与惠宗当年不同。”

楼川犀利说:“何处不同?一样是重病在身,一样身侧有几个野心勃勃的皇子。只不过我那父皇一生顺遂,有先太后帮他铲除异己,托举他坐稳皇位几十载,少了几桩罪孽罢了。”

“可是他也没有……”沈暄还待再说,但抬眼对上楼川淡漠的眼神,又无话可说。

诚然当今颂安皇帝不若惠宗那般对自己的子嗣赶尽杀绝,但他风流多情,对年幼的孩子漠视不理,给皇子公主们心理上带来的伤害,未必比前朝的几位皇嗣浅。比如楼川,他能走到今天,也是极其艰难的。

沈暄从楼川的话音里听出了他对皇帝的怨恨,便也没再试图触他逆鳞。

他闭上嘴,乖顺地将书册往前翻了两页。翻到了先帝时期一位状元所写的关于吏治改革,加强皇权的内容。

楼川再看来时,果然没再说些什么。

他看了一眼难免有些郁闷的沈暄,说:“生在皇家,有些东西,本就不是用常理能推断的。”

沈暄看了一眼楼川,知道这是他难得算作软化的态度了。

“那你呢?”沈暄盯着他。他实在心有不甘,不想相信坐到那个位置上之后,所有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问楼川,“如若处在这种情境中的,是你呢?”

他紧紧观察着楼川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试图从细微处窥探其内心的表情。但楼川也支着头,只是看他。

就在沈暄以为楼川会让他认真读书,不要试图去推测他人的时候,楼川突然靠了上来。

马车内空间不算狭小,但放置上方几何许多行李,容许两个人的位置,便也只有那么大点。原本两人坐在一起,就时常因为马车的颠簸偶尔触碰,这样以来,便更仿佛亲密无间。

楼川身上冷铁的味道扑面而来,看着近在咫尺的惊绝面庞,沈暄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不知道楼川靠这么近究竟是要做些什么,五指紧张地蜷在身侧,无措的目光在楼川脸上游移不定,根本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不过楼川也没有如他猜想那般突然暴起一剑给他捅个对穿。楼川只是静静观察了他的神色半晌,然后越过沈暄的颈侧,对沈暄说:“字真难看。”

沈暄:“……”

沈暄:“啊?”

楼川好整以暇地探手从方几上把沈暄看的书册取过来,随手翻过几页。相比于书卷上横平竖直的印刷字体,旁边的朱批简直堪称灾难。虽说不至于认不出来,乍一看甚至还挺唬人,但对于楼川这样事事都出类拔萃的人来说,实在不够看的。

沈暄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恼羞成怒,一把将书册抢了过去,压在交叠的双臂底下,恼道:“不想说就不说,还声东击西,这样羞辱我……”他愤愤抬眼去看楼川,就差把讨厌二字放在明面上说出来了。

他这模样,实在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楼川短促地低笑一声。

“实在冤枉。”楼川看向他,脸上已经无甚表情,可眼底竟难得沁着笑意。他从桌面上执起一支笔,塞进沈暄手里,公事公办般半强迫地把沈暄拢在怀里,“本王不过是指点一二,沈三公子想的太多。”

这简直是先发制人,反咬一口。沈暄简直气笑了,反问说:“如此一来,竟然还是我错了。”

楼川道:“无妨。”

……沈暄简直咬牙切齿。

“行了。”楼川捏着沈暄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小几。“读书。”

此人如此强势,沈暄根本无法拒绝。楼川习武之人,手上带着硬茧。粗糙的触感接触到沈暄手背上,让沈暄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说些什么,连那些气恼似乎也烟消云散。

这个距离太近了,耳廓上几乎能感受到楼川的呼吸。沈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但楼川已经握着他的手开始写字了,他又不好挣脱。直到楼川说他手腕太过僵硬。

沈暄半是抱怨,一边不动声色要将手从楼川手中挣脱出来,“任殿下的手被谁握着,也不会如何灵活。”

楼川却不以为意。他说:“从前启蒙时,师傅也这样握着我的手写过字。”

沈暄哽了一下,无话可说。

楼川偏头看他,神情似认真,又好像有些揶揄。问他,“还是沈三公子觉得何处不妥?”

不管他内心是怎么想的,起码眼神此刻看上去却是坦荡的。沈暄却不够这么坦荡。

他到底是个现代人,还是个在文学作品鱼龙混杂的时代的现代人。他个人虽然更喜欢读一些偏正剧权谋类的小说,但被文案和网友推荐骗进去“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以至于方才楼川这一套下来,沈暄脑子里已经充斥满各种废料了。

他不敢再和楼川对视,生怕会被他看穿内心所想。只好也跟着装傻充愣,“当然没有了。”然后也学着楼川的样子倒打一耙,“还是俨王殿下才是那个觉得有何处不妥的人?”

这番话说出来堪称绕口,可即便这样,沈暄也没装过去,因为楼川看他的眼神仿佛更觉得好笑了。沈暄佯做看不出来的样子读书,这时楼川也放开了他,再次从容依靠在车壁上。

沈暄心有旁骛地读了片刻书,没听见楼川再有其他什么动静,正待松一口气,觉得这遭总算要过去的时候,忽听楼川开口道:“这种事本王见得不少,三公子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堪称平地惊雷,若非还有车顶挡着,沈暄简直要跳出去。

“我没有!!!”

越往北边走,天气越寒凉,官道两侧的草木皆已落尽,午后太阳照在车身上,暖洋洋的,倒也舒坦。

读着书,先前又那样情绪激动了一番,沈暄精力本就不足,如此一来,就更是困倦。书读了没两行,就已经如同小鸡啄米一般。脑袋险些磕在小几上的同时,被一只大手垫了一下。

沈暄瞬间惊醒,甚至清明片刻。可也不过是片刻的瞬息罢了,沈暄向楼川道谢的时候,神情还是恹恹。楼川只略略瞥他一眼,便道:“读不下去便罢了。”

沈暄还嘴硬,“才没有,我就是想打个盹而已。”

日光从车帘掀起的缝隙中若有若无落在沈暄脸上,右眼下的小痣让他本就温润的面庞衬得如春水般柔和安宁。楼川望着他,片晌,才说:“打盹也要打得舒适些,否则屡番神智不清,不若直接去睡。”

沈暄也顺着台阶下。他冲楼川感激一笑,比了个一的手势,小声讨好道:“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楼川没接这话,只是靠在车身上,闭目养神。

沈暄观察他片刻,见楼川病没有盯着他的意思,也松懈下来,靠在自己那侧的车身上,睡了起来。

这一觉睡得安宁,即便马车颠簸,沈暄中途也没有醒来过一次,直至他耳边隐约听见福冲上来说,“营帐已经搭建好,殿下可以下来休息了。”他才睁开眼。

眼前光线已经暗淡下去,沈暄一惊,赶紧直起身来。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枕在楼川肩上了。

沈暄心里懊恼,难怪睡得那样舒坦,人肉垫子可不比坚硬的车身更好吗?但这到底是其次,关键是楼川手臂上还有伤。

他都顾不得楼川见他醒来揶揄的那句“醒了?”赶紧接着暗光去看楼川的手臂。

楼川下意识缩了一下手臂,但很快就被沈暄握住。即便他身上穿着的是深色的衣衫,可还是能看清上面被血洇湿的痕迹。沈暄急得不知所措,慌忙扬声让人去叫军医。

楼川将沈暄的一切神情尽收眼底,等外面慌乱起来,才低声对沈暄说:“小伤罢了,这么兴师动众?”

楼川的眼睛即便在黑暗中也很明亮,沈暄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没心思深究了,边是懊恼,边埋怨道:“我睡傻了,你也睡傻了吗?都不知道疼?明明直接叫醒我就好了!”

这话真是逾越了,楼川果然道了一句轻轻的“放肆”。不过这两个字显然不若上次那般愤怒,不过只是随口一言。

此时军医也进来了,沈暄让到一边。他的视线紧紧跟随军医,嘴上随口应道:“殿下要怎么罚也请稍等等吧!”

这位军医算是从沈暄到楼川身边开始就跟着了,也算是亲眼看着楼川算计沈暄,如今骤然听见沈暄对楼川这样熟稔放肆的话,身体一僵,赶忙抓紧手上的动作,不欲插在两人中间。

但有时候越是想躲,就越躲不过。跟进来的福冲点燃了火折子,幽幽的火光亮起,让军医看清楼川伤势的同时,他听见沈暄抽了口气。

军医倒是也能理解,毕竟这伤看起来是真的狰狞。皮肉外翻,鲜血淋淋。

沈暄脸上的表情简直堪称懊悔。伤口明明在楼川身上,可沈暄皱着眉头,好像他也能感受到同等的痛感一样。

“你还不如把我打醒。”沈暄这样道。

楼川注视他,却说:“你是在关心本王?”

沈暄的注意力这时却是在军医的动作上,没有听清。

不过没关系,楼川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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