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来了。
这日微雨。
林偏幽坐在荒凉宅院的门槛上,以一双幼童的眼望着天。
天灰蓝,不见日光。
四月是春天了,风中依然带着寒意。林偏幽紧了紧大氅,将脸整个埋了进去。
大氅很长,沿着门槛拖到屋内,将偏幽整个裹住。
尚衣监不会送来这么大的披风,也不会送来这么好的。
前几日太子来了一次,随手解了大氅给他盖上。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偏幽乳母与丫鬟。
乳母再次回来的时候,偏幽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只是乳母脸上偶尔露出的恨意与惧怕,让偏幽不是很欢喜。
一个七岁的孩童在冬日夭折了,一个七岁的孩童,又在春回大地时,再次重生。
偏幽从大氅里探出了头,小脑袋望着天空,有些痴愣。
原主本是贵妃之子,贵妃难产离世后,皇帝将原主交给了皇后养育。皇帝对贵妃有些情意,除了太子外,原主是宫里最得宠的皇子。直到他七岁那年,贵妃的另一段感情意外曝光。心上人被处死,原主被关在废宅。
没人知道原主到底是谁的血脉。
一个混沌不清的因素,不好杀,不好放。远远地逐开,自生自灭,早死为好。
所以原主在冬日里受了寒,高烧不退,不过几日就离世了。
林偏幽回过神来时,迎着夹雨的风微微笑了笑。
雨丝落了一滴在唇角,他轻轻舔尽了。没什么味道,不含泥土的沉、青草的清,只有寡淡的半分水味。是从天上来,到人间去,看似清澈的浑浊。
远远的,传来了雨滴溅落伞面的声音。偏幽侧过头,朝大门望去。
是太子。
十二岁的少年,板着脸,早熟得像大人。只眉眼间青涩几分,把神情往上拽,拽回了少年模样。
太子后面跟着的太监诚惶诚恐,一会儿担心殿下的锦靴染了泥,一会儿担心殿下的缎衣湿了雨。
更担心的是,东宫里的皇后娘娘又得知了消息,在宫里大发雷霆。
皇室的丑闻应该被深深掩埋,用泥土与尸体将一切掩藏在人心之下。
没有人会明目张胆地揭开那层遮羞布。
只有太子。
皇室的嫡长子,皇帝陛下最看重的儿子,未来王朝的继任者。
皇帝早已被丹药掏空了身体,后宫里的子息一直不盛。十岁的二皇子生母卑贱,五岁的大公主母亲早逝。
二儿一女,外加一个曾经备受瞩目现今却不知真假的三皇子。
天天炼丹的皇帝癫狂着要升仙,前朝后朝乃至整个天下,早已将未来定了格。
太子跨上了台阶,太监在后面立即收了伞。
偏幽低下头,瞧着眼前被泥水溅脏的锦靴。金线着泥,缎上点黑;细密的刺绣,扎实的底子,被黑泥点上了眼睛。
偏幽觉得这样的污浊比干净更干净。
他喜欢。
太子和他一起坐在了门槛上。
门槛不高,适合七岁的孩童,不适合十二岁的少年。
但少年什么话也没说,一把将孩童抱在了怀里。沾灰的大氅又将灰打在了少年的缎衣上。
太监的担心中有两样成了真,只怕最后一样也已经开始上演。
端庄大气、执掌后宫的皇后娘娘,在贵妃死后依然没能摆脱她的阴影。
贵妃死了,她的儿子还活着。
她的儿子还活着影响自己的儿子。
东宫里的一个花瓶遭了殃,碎片飞溅出去,划花了一个侍女的右脸。脸上的血滴落,在四月里率先开出了花。
花里的四月透着凉意流转,从一个四月走向另一个四月。春天过去了,夏秋冬也过去了。
林偏幽坐在门槛边,抬起头仰望天空。
微冷的雨轻抚过他的脸庞,水露蜿蜒而下。
他赫然是个少年了。
眉眼间的花团锦簇,破不开一身的初春冷意。越是艳色氤氲,越是凉意透彻。
这几年来偏幽一直呆在这清冷的宫殿里,就算太子登了基也并没有把他放出去。
当然,偏幽从来不求人。反正这样岑寂的日子他已经经历了很多,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所以,当偏幽预感到自己就要离开的时候,并不为此难过。
这样也挺好的,他想。这皇宫里坏人太多,他生不出欢喜。
岁月流转时,只四月依旧,阵阵微雨,层层凉意。而当初偏幽觉得还不错的太子,也早在时光里辗转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这样说可能不大恰当,偏幽想,毕竟当初皇后诬陷死去的贵妃这件事,太子是知晓的。
太子从头到尾都知晓,不过他藏得很好,连皇后也不知道他知晓。并且太子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对于可爱的弟弟,藏起来比摆出去好。
但是哦,太子假惺惺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好看。
偏幽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在意识涣散之际,他决定,还是不要讨厌别人了。
那样太累,他不喜欢。
而后他就挨着门槛睡着了,除了脸色白了点,和平时并无多大差别。只是翌日,当新皇帝来到这僻静之地时,偏幽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新皇帝有些痴愣,但脸上并无多余的神情,看不出是开心是难过。
又下雨了,这次新皇帝却挥开了小太监的伞。
雨水因而落了些在他身上,他脸上也有些。
这样一来,皇帝就显得有些狼狈了。
唉,为什么狼狈的人,看起来总是有些悲伤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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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皇宫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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