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荷到蒲甘的第四日。
王宫有火焰宝塔般的尖顶,装饰了铜披甲的犀牛,漫步的孔雀,穿衣服耍宝剑的猴子,一架象舆停在鲜花铺地的金帐边,白象身上挂着粗重的流苏宝饰,象身上绘满了褐色的图案。陈荷身穿沉重的蒙古服饰,扶着侍女的手从象舆走到城楼上,再沿着铺丝绒毯子的楼梯下到宫墙内,
天很近,是水粉颜料一般的蓝,飘着雪白的云,地面过于浓丽的色彩让蒲甘变成了一页滑稽荒诞的童话.
弹琴歌舞的女人在金伞间,她们四肢丰腴,宝钗香鬘,小腹上有两层软肉,戴着层层的珍珠宝石,胸间空隙仅可插进一柄莲花茎,这不是陈荷联想猥琐,而是她想起昨天密说:你不符合蒲甘的美女标准。
陈荷往自己腰上看,厚重的礼服下遮挡下,小腹只有坐下时能捏出一层肉,怪不得她穿缅甸裙子挂不住。
随公主和亲的还有几名使者,他们走陈荷就跟着走,他们停陈荷就跟着停,她走了好长一段花路,被震耳的乐声吵得头痛,宫廷乐师坐在围鼓里,喧闹的琴声震颤了米花上的金珠,他们的发型千奇百怪,有的是一个锅盖,有的是一把炸馓子。
陈荷自娱自乐地联想,宫室里传来礼官的呼声,假扮元朝使者的使者上殿了,假公主陈荷回过头,队伍首端,阿花带着缅甸金冠,鹤立鸡群地站在蒲甘和元朝使者中,她两手都捧着鲜花,那个花盘特别大,重到阿花都不能单手拖着擦汗。
她凶狠地瞪了陈荷一眼,隐约看见满面珠帘下,那人冲自己笑了。
还挺好看的,她要是蒙古人,结婚的时候就会这样穿吧。
侍女轻推陈荷催促她走,陈荷确定阿花在队伍里,扭过头寻找自己的第二目标。
蒲甘的王族都在,今天不止是元朝公主和亲的日子,还是国王战胜元朝的日子。三月前,元朝使者拜见那腊底哈勃德王时,拒绝上殿脱鞋,国王怒而斩杀元朝使者,谁想到过了段时间,元朝竟然主动求和,国王大喜,下令重开与元朝贸易的关口,而促成这件事的人就是公主绍明。
国王戴着花环金冠,身边坐中宫王后,左边是丞相,右边就是绍明。
绍明身后站了一个人,那是阿财。
阿财配着宝剑,腰上束着武装带,陈荷只知道他当将军,没想到还是权势滔天的将军。
元朝一行使者开始下拜,陈荷戴着沉重的头冠,手心发汗,身后是金叶首饰摇晃的声音,陈荷头磕在地上。
成败在此一举。
“咣当——”
金属坠地的声音打破了和乐的氛围,陈荷匍匐在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公主那里看——公主侍女的头冠掉了。
阿花散落着头发,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遇到危险条件反射地去抽匕首,手里的花盘再次落地砸出巨响。侍女犯了错,公主被牵连,陈荷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把手放在腰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绍明起先没有注意,只是陈荷跪在地上的时间太久,通事传达了国王不在意,让公主起身,陈荷还是跪着,她怕陈荷失礼,轻咳示意陈荷起来,然后她注意到陈荷手间动作,绍明呼吸一滞,继而猛地去看那个掉落王冠的侍女。
她看到了那张毕生难忘的脸。
兰金花,她的手压在袖口,绍明记得那个动作,她作为中宫王后站在父王身边,从衣袖里掏出了那把匕首,无论自己如何祈求,血光漫天。
“拖出去打死。”
绍明胸口剧烈地起伏,阿财也看见了侍女的样貌,他从殿上台阶走下来,一边的侍卫也想向得宠的公主邀功,阿花耳边嗡嗡叫,她看不清别的,只有那盏金冠明亮得晃眼。
她记得昨天陈荷让她扮作侍女,她为了和陈荷胡闹,穿了几套男女服饰,她身高较高,想扮侍卫上殿,陈荷说她漂亮,央求她穿女装。
陈荷叫来一个奴隶给她梳头,那个陈荷带回来的奴隶用受伤的手帮她梳了发髻。
她很高,戴着金冠头顶能碰到门框,陈荷也觉得不好,说:“可以把金冠改小一层,别人是三层,你长得漂亮,戴两层就好了。”
自己怎么回答的?
长得漂亮和戴几层有什么关系。
阿花抿了一把发尾,发尾上浸满了茉莉花油,比绸缎还滑。
陈荷跪在前面,很平静地回望她,两边侍卫正要压住她的肩膀,阿花怒极,她习武,力量比一般男人大,她用力挣开侍卫冲到前面,拎起陈荷,红珊瑚珠子打在陈荷脸上,她竟然从陈荷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凶狠。
阿花有一瞬间委屈:“你都是骗我,你早知道,你要杀我。”
“公主扮侍女,尊卑颠倒,你该重拾原本的身份。”
陈荷没有说完,眼前一阵白光,阿花用力扇了她一巴掌,扯掉了她的头冠。
几丝头发连着发冠掉在地上,陡然的变故让所有人震惊不已。
阿花当胸踢了陈荷一脚,拖着长调子傲慢地对通事说:“我是兰金花公主,这个人假冒公主,让她死。”
绍明懂白话,她比通事翻译还快一步作出反应:“阿财,杀了她。”
阿财知道“她”是兰金花,他只是没想到,兰金花的身手如此之好。
兰金花不屑地看着这些人,嘴唇红得几乎冷漠。
阿财手中的兵器掉在地上,他想用枪,地上的陈荷爬起来。
雇主的小情人也有枪。
阿财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用眼神示意陈荷,意思是这你都不动手。
兰金花看到了,怒道:“你骚扰谁呢。”
阿财:“……”
通事不敢翻译,绍明占了语言上风,用蒲甘话说:“敢在国王陛下面前虐打公主,这是要死的罪行,把这个疯女人带下去。”
兰金花穿着束身上衣,织锦筒裙鱼尾巴似的一晃一晃,见两旁侍从犹豫着不敢上前,她拔开匕首,寒光让绍明心惊。
匕首机关转动,一个印着红泥印的小纸条从刀把处弹了出来:“父亲写给我未来夫君的信件,”兰金花越过侍卫走到国王面前,“我路上被恶人所害,只得一路扮成侍女同行,这才有命见得国王。”
那腊底哈勃德王肥圆的手指接过信件,通事这才敢翻译兰金花的话,跟在陈荷身后的铜把手侍女纷纷称兰金花公主。
咔嚓一声,绍明掰断了手里的象牙筷。
兰金花变成了公主,陈荷是身份又是什么,绍明不知道她们其中的弯绕,只能看见陈荷对兰金花说:“奴婢尽心保护公主一路,您说过要仪式结束后再向国王坦白您的身份,只是奴婢不忍凤栖于林,虽是事关安危,您怎么能不参加您的终身大事呢。”
陈荷对着兰金花说的白话大家听不懂,但是她的下一个动作非常直白了,她大哭一声,扑向绍明脚下,抱着绍明大腿道:“公主,您交代奴婢的任务奴婢都完成了!!!!奴婢完成任务了!!!!公主啊!!!”
在陈荷浮夸的表演和动作中,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扮演公主的奴婢是绍明的人了。
绍明气到说不出话,陈荷抱着她大腿解释:“她救我一命。”
“你不能演到一半放弃。”
绍明全都明白了。
“我有说我要假扮公主吗,我从头到尾对我假扮公主的事发表过意见吗,”陈荷握着绍明的裙摆控诉:“兰金花的身份太危险,我不能任你摆布。”那边国王开始对事情好奇,已经催促绍明说话了,陈荷从腰带里掏出一枚令牌,用只容绍明能看到的角度展示给她看,她跪在绍明脚下,声音异常坚定:“认下我,不然就暴露你哥哥。”
陈荷不知道苏觉的事,但是他一个王子能出家,绝对有大问题。
绍明不动。
兰金花听完陈荷的话,又看了一通表演,怒极反笑,她从未得罪过蒲甘人,蒲甘人杀了她的替身,再派了一个替身,这件事整合她意,她默认了,但是现在这个叫陈荷的奴婢突然反水,还大呼她是公主的人,兰金花不能理解蒲甘人的想法,她简短地对国王说:“杀了她,我不喜欢奴婢用过我的身份。”
这个理由很合理,贵族杀人原本就不用理由。
国王看见兰金花,心神荡漾,只有让美女开心的想法,他挥挥手,意思是处理陈荷。
陈荷举着令牌给绍明看,她不太确定了,万一王室亲情都是演出来的……她不觉得绍明会保一个背叛她的人。
绍明的身体在不自觉地发抖,这是人气愤到极点的表现,她握住陈荷拿令牌的手,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她是我的人,我怕兰金花公主初来不能适应,希望父王仁爱宽容。”
进奉的瘦弱公主变成了大美人,国王欢天喜地得了个美女,一边是美女,一边是女儿,国王享受着爱情和亲情,很随意地处置了陈荷:“你们自己商量。”
侍卫退下了,看样子是不准备处死自己,蒲甘人真是无意中化解了一场枪战,陈荷为自己的聪明加油,就在她松了一口气时,一直旁观的绍王后讲话了,她吐掉槟榔,张开鲜红的嘴唇:“这不是猎鸭的勇士吗,如何能屈居人下,公主不如把她送给我,也当做我给你女奴的回礼了。”
陈荷感到不妙。
绍明还能怎么拒绝呢,而且她也不想拒绝,谁让陈荷耍她。
“好,”绍明推了陈荷一把:“送你。”
陈荷不是公主,没身份听翻译,她甚至听不懂别人的对话,就被送给了王后。
绍明好心翻译给她听:“既然你不想被我摆布,就去听王后的吧。”
陈荷张皇地叫绍明的名字,接下来的一切都不可控了,她就像一根受潮的火柴,再如何拼命也擦不出一点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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