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明心里是得意的。
她再也不是那个受欺凌的公主了,得罪她的人都该死。
陈荷也该死。
所以陈荷被绍王后的人带走时,她是得意的。
阳光温柔地照在她身上,一如那个她跑出宫廷的下午。
她十八岁了,却被遗忘在王宫里,父亲有很多孩子,没有人记得她,绍明从椰树林的小路翻出王宫,她腿伤了,矮墙也是一道高屏障,她掉出王宫,奋力跑到了母亲的庙。
母亲是天竺来的公主,在绍明年幼时就死了,绍明记不得她的样貌。
母亲的庙被改作驿馆,佛像前供奉了不知名的野花,绍明看了一眼出去,她用自己唯一的首饰——一对铜耳环换了一束莲花。
“求求不管哪处神明,让我离开那个地方,让我的哥哥回来,让我嫁给一个好人家,帝释天神,母亲的湿婆神,伟大的魔罗王,东方的观音菩萨,白象之主,我的父王,谁能让我离开,谁能带我回家。”
她从下午跪到月出,庙里油火稀少,绍明逐渐看不清佛像的脸。要走了,她跪在地上,轻轻地磕了个头。
在她额头接触地面的时候,她触到了不同于砖瓦的触感,有些凉,有些坚硬,绍明把那个东西拿到眼前,暗淡的油光下,绿宝石深沉得像一只眼睛。
她跑回王宫,把那颗宝石藏在树下,如果真的是天听到了我的保佑,绍明小心地回去,一个巴掌扇到她的脸上。
宫仆黑着脸,骂她是没羽毛的鸟,弟弟妹妹围着她拍手唱歌,他们还没她一半大,他们说她是天竺来的鬼,歌声惊扰了沉睡的婴儿,这个小王子哭了起来,绍明麻木地看着这个狭小的房间,她流下眼泪。
神没有保佑。
灾祸来了。
在她十八岁过后的第二十天,她的母亲,所有蒲甘人的母亲,绍王后要祭献天神。
父王要把母后烧了祭献天神,这和绍明无关,伊洛瓦底江的江水泛滥,河神要吃东西了,绍明坐在石头砌成的围墙上吃烤香蕉,听宫人的风言风语。
院墙很高,绍明久违地看见两个穿戴品级高的士兵来到这里,真稀奇,她继续看着,看见黄白的仪仗来了,手臂被人拉住,她被拖下高墙。
绍明要去祭献天神。
她的母亲,绍王后品德高尚,所以绍明要带着王后的话传达给天神。
火架高得通天,在祭祀前,绍明请求王后让她去拿一个东西,椰林下的绿宝石,那是母亲给她的礼物。
绍明握着绿宝石,她被所有人看着,王公豪族,父亲母亲,所有人向她跪拜祈愿,她穿着生平从未摸过的好丝绸,肩饰两端沉重的翘起装饰是天宫白云,她周身缀着宝石,火烧掉了一切。
绍明醒了过来,她看见了一个东西,有点类似牛车,但是没有牛拉着,会跑。
她身上还穿着华丽的衣服,手很疼,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说着听不懂的话,绍明茫然地看着他们,或许是衣服上绣着的云真的把她带到了天宫,黑衣服的人把她带上没有牛拉的车,送进一个有很多格子的房间里,一个白衣服女人拿针扎她,手麻了,绿宝石被抠出来。
黑衣服的人告诉她,他来自一个叫B的地方,是一个跨洋越海的遥远国度,绍明在的地方叫缅甸,他们用缅甸语交流,不是很顺畅,绍明的发音太古老,她帮他翻译缅甸历史。
绍明知道她的左腿坏死于脊髓灰质炎,医生宽慰她症状很轻。
绍明在蒲甘史中看到了一场她家中的叛乱。
她父王疼爱的哥哥要杀父王。
绍明拿着绿宝石,她感到担忧,她想回去,然后她回到了蒲甘。
这是她被烧死后的第三十一天,绍明回到了蒲甘,她还没说话就死了。
后来绍明知道,她每到十八岁的第三十一天都会死。
绍明又醒来了,她听见了骂声,宫仆骂她十八岁了还没有出嫁,她气得想哭,然后不想哭。
她为什么要哭?
绍明好像做了一场梦,她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块绿宝石。
她跑得飞快,至少在宫廷里是快的,父王每天下朝都会去花园,她偷偷溜进去,她没有鞋子,光着脚站在发烫的石板上,父王不认识她,她说:“雨会没过王宫外菩提树的根,然后退下。”
她怨恨闷热的天气,在潮湿的雨季,她要每天换洗衣服,她只有两件,衣服越洗越薄,散发出霉味,可是花园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没有感到灼热,她觉得温暖。
国王叫来僧侣占卜,僧侣说:“雨会淹没王宫外菩提树的根,然后淹没蒲甘。”
绍明被关了起来,第二十天,雨没过了菩提树的根,第二十一天,雨退下。
父王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绍明。
第三次轮回,绍明睁开眼,宫仆骂她,她拿起油灯砸死了宫仆,她说:“我的兄弟底哈都会谋反。”
国王把她关起来,底哈都谋反了,绍明开始议事。
不知多少次轮回,绍明提出:“可以同意元朝的和亲。”
绍王后气黑了脸。
同元朝和亲的提议很好,能稳固她在王庭的地位,只是有时候来的是兰金花,绍明也失败过,但这都不算什么,毕竟她有无尽的生命。
哥哥也从妙香国回来了。
苏觉抚摸着绿鹦鹉的绒毛,金帐下遮出一片阴凉,绍明在江边测量水位,她已经测出了七个完全不同的数字,江水不会涨得如此之快,苏觉放飞鹦鹉,来到妹妹身边:“你的心是江水,它不定。”
“王兄,你就等着她死吧,我一定让她烧了祭天。”绍明说的是王后。
苏觉闻言,念了一句法号:“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但是我们可以为她祈祷。”
绍明说:“你觉得陈荷会死吗。”
她吃了兰金花的亏,长了兰金花的教训,可是陈荷让兰金花活着,那陈荷就要受兰金花的报应。
苏觉说:“你想让她痛苦。她很痛苦,她身上缠着一只怨灵。”
“不,我不想让她痛苦,我想让她死。”绍明猛地站起来,她早就学会了正常走路,只是忍着走路很疼,她一个不稳,差点掉到江里,苏觉拉住了她:“有人恨她。”
“谁能恨得起她。”天很热,蕴着一场雨,绍明热得难受,绕过苏觉回到金帐里。
她对陈荷只是有点喜欢,但陈荷黏糊糊地扯着她心烦。
陈荷不是干净的人,就像哥哥所说,她身边缠着一只鬼,她周围总围绕着一股粘滞而迷离的雾气,绍明扔掉了她,可那团雾气却粘在绍明身上了。
绿鹦鹉飞回来,站在绍明肩上跳舞,绍明抓住它的脖子,一把扔出帐外。
陈荷暴露身份的第二天,阿财在绍明的宫殿里吃果子,他吃掉一块蜜瓜,夸赞绍明道:“神算,你真的记得每场雨的时间。”
“几千几万次都一样,狗都能记得了。”果子是莹白的肉,绍明无端想抢过来咬一口,就是纯粹的咬,连皮带肉嚼碎。
“真的一样?我看你那个小情人做的不一样吧。要是都一样,你会生气到把人送走。”阿财预备着她发飙,坏笑着往后退:“要是真一样,你还把人家送去和亲,太信任了吧,你好好反思一下这次哪里没做好,下次别惹人家生气了。”
一把银刀飞过来,阿财躲得快,刀刃削开了他的头上系的丝绸。
她烦闷地离开宫殿,雨很大,路上没有人,王宫侍女都趁着雨天偷懒,雨雾缠绵地围绕着她,金首饰被朦胧了光泽。
回廊转角处侍女在闲谈。
“真可怜,她是被吓疯的吗。”
“别胡说,一定是她本来就疯了。”
“不疯会在国王面前做那样的事吗。”
绍王后吐掉槟榔,她很惊奇,她这个会通灵的女儿第一次主动找她。
在内庭是受宠的公主,在朝中是风头正盛的女官,她不知道绍明为何如此狼狈。
“孩子,再给母亲说一个预言吧。”
“底哈都逼近王宫,母亲,他后天会死。”
“他会如何死。”
“他会失去头颅死。”
底哈都是父王最宠溺,连反叛都不舍得杀掉的王子,杀了他,她就要迎接不同的命运,绍明冷静地想,但是陈荷只有一个,下次轮回,她就见不到陈荷了。
绍明满意地等着陈荷回来,陈荷会恨她,但是没关系,如果陈荷受伤了,她会把陈荷治好,陈荷的行为都是习惯,她不敢爱人,不敢恨人,只要自己展现出威严,绍明想,陈荷就会像怕被打的猫一样,凶完主人还要翻着肚皮撒娇。
可是陈荷现在这样不正常。
白岛寺院是独立的天地,绿鹦鹉亲昵地蹭陈荷的手,陈荷举着绿芒果喂鹦鹉。
“绿芒果吃绿芒果,小鹦鹉你真像绿芒果啊,可爱的绿芒果。”
中型体格的绿鹦鹉像一只大芒果。
睡过了,人就不一样了,不管多强大的人都是慕强的,她掌握陈荷的命运,陈荷应该求她,可现在她却像那只缠着主人玩闹的猫。
她认为那颗麻木的心跳出一点波澜,陈荷还在和鹦鹉玩,绍明生出一点哀怨,怨她不看自己,她想做出点动静,便往陈荷身上扒,美其名曰确认有没有受伤,陈荷不让她动,她拉着陈荷的手,手指上沾了芒果汁。
陈荷一只手打发着绍明,突然感到指尖一热,绍明舔了她一口。
水痕从指尖延展到烫伤的半月。
陈荷:“……”
绍明也呆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怒道:“看什么看,手脏得不像样。”
陈荷:“……还好?”
绍明独自生了会儿闷气,发现陈荷还在喂鹦鹉,她扭扭捏捏地说:“别喂了,鸟都要撑死了,还有你,王后肯定问你话了吧,”绍明挤开鹦鹉:“你回答了什么,别说出对我不利的……”
雨下得很静,绍明的急切惊扰了雨滴,廊下油火灯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飘进火里的雨就散了。
“王后问我是谁的奸细,让我从实招来。我就把我的身份,还有我为什么假扮公主,你穿越这么多次的经历全给她说了,那个妹妹头通事都翻译不过来,最后王后说我是疯了,她为了积德,把我放了出来,我看她是真信佛,我误会她了。”
她在避重就轻,绍明不干了:“就这?王后对你做了什么才能让你全说出来,她有没有逼问你,你有没有受伤。”
“真的没有。守口如瓶?誓死不从?抛尸荒野?”陈荷手上带着芒果汁,掐了一把她的脸:“你失败了重开就行,我只有一次生命,我能不珍惜吗。”
绍明不信,但是她不得不信,不然呢,承认她的错误,承认陈荷对她有了嫌隙。
“好吧。”绍明勉强认下,陈荷又和绿鹦鹉在玩,她没话找话憋出一句:“什么是妹妹头。”
陈荷比了一下:“就是横平竖直的短发。”
“以为你会恨我的,没想到你要救我。”
“那些士兵是怎么回事,好像不是本地人。”
“北方来的士兵骚扰村子……陈荷,你真的是要救我吗。”
“怪不得村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你手上的伤还严重吗,等哥哥来我让他给你草药。”
“都挺好,你们这边的烤鸡挺好吃,沾的什么料。”
“你喜欢我吗。”
“喜欢,不要再说了。”芒果汁干了,陈荷在水盆里洗手。
绍明实在是没办法了,她从身后一把扑住陈荷:“三日后,你再等三天,我要杀了王后为你报仇。”
明明是绍明和王后有仇,现在倒变成了自己的仇,她简直像一个情感未发育完全的孩子,只会冲动地表达。
陈荷笑笑,她说:“我不需要王后死,她和我没仇。”
为了陈荷,还有报仇的私心,绍明没有听进去,她赌誓般道:“伊洛瓦底江的水没过了菩提树根,王后要成为千古罪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