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陈荷本来睡眠就浅,晕也没晕多久,听见铃声就醒了。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香槟色落地窗帘,楼顶餐厅的灯光窄窄一片映在墙上,陈荷打开床头灯,一切家具都是她离开时的样子,衣柜门打开半扇,红色蕾丝边内衣孤零零地挂着。
她回来了。
微信电话停了,然后又打过来,一个连着一个,她不急着接,先看时间,晚上七点四十七分,日期是2025年1月12日。
总共在蒲甘十一天,原来日期是一一对应,没有她担心的沧海桑田式变迁。
陈荷眯着眼仔细去看来电信息,没想到把手机往耳边一带,床头柜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扫下来——手机连着充电线,绍明给她充了电,否则十二天后手机早没电了。
蒲甘的事没法想,不恨,也不留恋,是一幅翠绿的西洋画,看过就是看过了。
至于最后那一枪,陈荷拔掉充电线,都是古人,不过是早死几年而已。
阳台上的风干燥凉爽,陈荷洗完澡,吹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的缅甸服饰,她甚至烧了热水泡了一个茶包。
等到发尾的水汽消散,陈荷才拿起手机,她的前女友很会挑时间,前十一天都没音讯,只有今天,她刚回来就打了十七个。
豪华的玻璃外立面隔绝了地上的噪音,陈荷坐在靠椅上,拨通了电话。
“是陈荷吗。”
那边的语气小心翼翼,陈荷从没听过她这样讲话。
“哇——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陈荷欲语泪崩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电话对面温柔地安慰她:“捏住鼻子张开嘴缓口气,闭上眼睛数五秒,然后再哭。”
陈荷按她说的做,果然气顺了,她用手擦眼泪,泪水蛰得伤口疼,她抽泣两声,对面问:“哪里不舒服?”
“手疼。”
“现在住在哪里,听说仰光有个泛太平洋酒店,你是不是在那边,我叫GRAB给你送个膏药。”
陈荷愣是一点没觉得怪异,她委屈地哭:“你还知道关心我,我以为我死在缅甸都没人给我收尸,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在蒲甘被人欺负了,全都是坏人,我还杀了人,不过我告诉你,你给我留下的阴影我要一一忘掉,我这次能杀人,我下次就能杀你。”
“你确实能忘掉。”
“对,我不仅能忘掉,我还喜欢上别人了,你不问发生了什么吗?我根本不是同性恋,你当年对我做的算是□□,有一个泰国男的拉我的手,他的手很有力量,让我有安全感,他比你好多了。”
“在形容自己恋人时,最好不要用‘泰国男的’,这让你听起来一点都不喜欢他。”陈荷噎住了,电话对面玩笑似的声音传来,然后转了个语气,听着有点严肃:“发生什么了,这次需要我保释你吗。”
门铃响了,陈荷晾着电话去开门,酒店服务生拿着一个塑料袋,用英语说:“您点的GRAB外卖。”
这么快?
陈荷接过药,抽了两张小费塞给服务生,她又回到电话前。
“发生了……”陈荷打开膏药,电话开着免提:“我这次没有骗你,但是我怕说出来你不信。”陈荷抱着靠枕蜷在椅子上,是一个寻求安全感的动作,泪水如同药膏一点点被挤出来,化在她的手掌上:“我好难过。”
“慢慢说。”
陈荷说得很仔细,她怕不能完全表达意思,有时候还会用一两句英文解释,她迫切地想证明自己,翻出了绿衣服拍给她,直到她说完,电话那端沉默很久,久到陈荷听见了风声。
“所以你喜欢绍明吗。”
“我不喜欢她,我只是,只是要找个人陪着我。”陈荷急切地说,绍明都是过去式了,现在,未来,她无处可去。
“就知道……”
网络卡顿不清,陈荷听出了她的满意,还有不能确定的失落。
“我不喜欢她,你不高兴?”
陈荷和她好了快十年,对她不用情商,全是感情。
“其实挺妒忌的。”
“妒忌了还不找我。”
网络越发差,手机里传来的全是电流声:“你可以尝试喜欢她,你说过你在古代蒲甘?你怎么证明,如果你拿到国王头上的珍珠,我就接你回去。”
开玩笑?
“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
门把手响了,室内传来清晰的跳闸声,仰光又断电了,断电后是断网,那边突然很着急:“你是不是站在阳台上那边还下雨,等等,你先下来——”
“陈荷!”
网断了。
“陈荷?”
“你不冷吗。”
屋子里是黑暗的深蓝,室外灯把雨丝照成白线,细小地飘在陈荷身上,陈荷单薄地靠在栏杆上,快要被星星点点的水雾融化了,她裹着白浴袍,像是落在人间的一束月光。
绍明关上门,她穿着休闲装,手腕上带着一只金表。
陈荷踩在阳台上的脚咯噔落地。
灯又亮了,先是壁灯,然后床头灯,回形灯带,空调运作起来,手机上弹出信息,绍明迎面把陈荷抱在怀里,她还想再续一下毒粥事件,但是看见陈荷的两滴眼泪就妥协了:“哭过吗?”她抚摸陈荷湿涩的头发:“对不起,你知道你做了……对不起。”
“我的前女友,她有病,我说我要移情别恋喜欢你,她说你可以试一试。”陈荷嚎啕大哭:“我爱她,没了她我活不下去,我能坚持那么久,就是我想回来见她一面。”
她哭着蹲下来,绍明跪坐在她身边,她像一个烧透了的烧瓶,绍明就是笨手笨脚的本科生,隔着手套抱她,不敢扔不敢放,拿着又太烫手,“别难受,我陪着你。”
“你不是让我死吗。”
“我喜欢你。”
“我好难受。”
“如果你没有活下去的动力,就向我复仇吧,反正我会死在蒲甘。”
“我不喜欢蒲甘。”
“那我们就不去,累了吗。”
“我想吃德克士。”
绍明搜了一圈才知道德克士是炸鸡店。
“还以为你会吃那个红兔子。”
“我保守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年。”
缅甸没有德克士,她们去吃了韩国牌子的乐天炸鸡,酒店附近就有一家,她们步行到店,陈荷胳膊下压着电子叫号器玩手机,叫号器响了,绍明拿走叫号器,陈荷再抬头时,两个托盘里堆满了汉堡和炸鸡块。
陈荷不敢吃:“我要杀你,你真的没给我下毒。”
“你不是也杀了王后吗。”
这是现代社会,陈荷压低声音:“不是我杀的,是阿财杀的,我根本没力气扣扳机。”桌子底下,大腿上的枪套很明显,陈荷在腰上系了个衣服遮挡,所以等她拉绍明的手往腿上摸的时候,外人也看不出异常。
陈荷:“枪怎么办。”
绍明:“拿着保护自己不挺好。”
陈荷做了个口型,绍明从她的表情判断那不是个好字。
绍明收回手,陈荷害怕地拉她,绍明只能分出另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听话。”
陈荷不情愿地松开,她突然脸红了,在她们松开的时候,绍明的小指擦过她的大腿外侧。
“吃饭。”
陈荷拿起一个鸡腿,炸得酥脆的皮浸满了油,她大口咬下,把骨头啃得作响。她的吃法不正常,绍明把托盘往后拉了点,陈荷几乎是抢食一样,她夺过一个汉堡,左手抓了薯条往嘴里塞。
“慢点吃。”
陈荷分几次才咽干净嘴里的食物:“我饿。”
吃完饭,雨停了,空气中重新飘散出汽油味,街道上人来熙攘,绍明说了点什么,陈荷笑了,但是难掩眼中的失落,她拿着一杯可乐,冰晃了晃:“野外徒步的时候最喜欢带可乐,补充糖分和能量很快,之前我们去日本四国徒步,那时候迎面走来的人还会和我们交换礼物……”
绍明知道“我们”是谁,她不想听那些没用的回忆,她抢过冰可乐猛吸一口。
“哎你做什么!”
绍明呲牙咧嘴:“好冰!”
“受不了没见识的古代人。”陈荷怕她发疯,两口喝完,赶紧找个垃圾桶把杯子扔了,远处一个亮光的金色建筑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是不是大金塔?”
“人家是苏雷佛塔。”绍明心情大好,她带着陈荷过钢板天桥,桥上没有灯,绍明走得快一些,打着手电给她照亮。
陈荷提裙迈步,两人走到天桥正中,桥下是满川灯火,远处一个高楼在发亮,是泛太平洋酒店,陈荷撑在栏杆上,“所以仰光有两个金塔?”她甩了甩头发:“我还以为已经看完了,这样回家也没有遗憾。”
肩膀突然被扣住,“你要回家。”
陈荷抱歉道:“对不起,我知道你有点喜欢我,但是我肯定要走,明天,或者后天,”旁边有人路过,陈荷等他走过去,亲了绍明脸颊一口:“谢谢你,我也有点喜欢你。”
绍明没再多说,她同陈荷一起并肩看夜景,陈荷身边亮了,是绍明在看手机,陈荷懂社交规矩,别人看时间就是要结束了,也是,自己没能给她提供价值,明天要走了,她能陪自己已经——
好端端的怎么自卑起来了。
陈荷清清嗓子,身边的人比她先开口了:“想不想做点特别的事?”
“这已经九点半了,”陈荷举起手机:“小心超过宵禁时间被军警抓。”
“所以是做特别的事。”
骗一个缺爱的人太简单了,她要让陈荷心甘情愿地被她利用,说话间绍明已经站在了栏杆上,陈荷大惊失色,她不敢动绍明,只能催促她下来:“快下来,危险!”
她伸着手往上,没拉下绍明,自己却被提到了栏杆上,绍明抱着她的腰,汽车鸣笛声不绝于耳,她大声问:“准备好了吗?”
“什么?”
“三——”
“等等——”
“二——”
“我爱你,别——”
“一!”
“啊啊啊啊啊!”坠地时间很短,她们停住了。
“睁开眼看看?”绍明抱着陈荷,像在哄诱一窝兔子。
陈荷像寻求温暖的小鸡把头埋在绍明肩窝:“要不是在天堂,要不是在蒲甘。”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震惊得半分钟没有动作:“这是在哪儿。”
超高的玻璃外立面,她们悬在空中。
绍明略感心烦,她捂住陈荷的嘴:“别叫,小心地面上的人看见。”
“你真的是精灵?”
陈荷一点点松开,先是肩膀分离,然后虚环着绍明的腰,松开的手立刻抓上绍明的另一只手,绍明看她,像老师看不乖的学生。
过分的刺激可以暂时忘掉伤怀,陈荷笑了笑,好像一瞬间所有的烦恼都不存在了。
她特别真诚地问:“好神奇,一只手也不掉,”她展臂:“好像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蝙蝠》!你可以带我在房顶上跳吗,跳过一栋栋建筑那种,好浪漫。”
绍明没听过这部电影,这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把陈荷扔下去的念头,怀里的人根本不是月光,而是一束人造的白灯,陈荷的世界无限广阔,而她只能留在缅甸。陈荷是个贱人,既然她对自己没有感情,那总要有用处吧。
两个貌合神离的人在夜风中紧紧相拥,风纠缠起她们的长发,她们落在市政厅的楼顶,落在教堂的塔尖,陈荷仰倒在钟楼上:“去哪里?”
绍明的运动鞋踩碎了满地花窗倒影:“去看大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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