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半夜就消停多了。
大概裴云起自觉也没什么好折腾的了,干脆不再想其他偷跑出去的妙宗。
天一亮,他裴家自会高抬大轿来迎,何必这节骨眼上为自家省去那免不了的银子。
更别说那钱最后到谁手里,还不一定。
所以当胡斐端上那碗寡淡的菠菜豆腐汤时,他都不屑去接,他裴小爷出了这小破院,山珍海味等着他去用。
他不喝,胡斐也没再劝,两碗最后都下了自己肚。
不大不小的屋又安静下来。
“你睡了吗。”良久,裴云起先挑了话头。
角落的人没理他,但他能听见那人不紧不慢地翻了个身。
“没睡为什么不说话。”他那股骄矜劲儿上来了,追问道。
"又怎么了?"黑暗中,胡斐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没怎么。就是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见有回应,裴云起来了精神:“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被绑架,日后旁人问起来,也算个谈资。”
“嗯。那真是恭喜你。”
“呵呵。同喜,同喜。”
裴云起被噎的无话可说。心道这人脑子怕真是根儿木头桩子,说起话来没滋没味却要把人噎的脖子抻长二里地。
心里头这么想,嘴上却忍不住老要套人家话:“我就是跟你打听打听,绑小爷吃这一遭苦,你和你那同伙拿了钱准备做什么去?”
“吃喝还是嫖赌?”
胡斐紧了紧怀中的斧头:“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嘿?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拔毛给你,问问干什么使的还不行?”裴云起使老大劲撑起身子往他那边看:“都用绑的了,不是笔小数目吧?”
只有鼾声回他。得,算他自讨没趣。
他一个贵人,同一伙贼人客套什么。裴云起眼睛一闭,听墙根外野猫梳毛去了。
这夜,裴云起做了个浅梦。
梦到他还不是贵人那时,三岁上死了娘,出门讨食都找不出条整裤子穿,饿的竹竿子似的。五岁那年跟狗打架,为了半块贴饼子。最后架没打赢,饼子也没吃上。
躺在漏顶的屋里快饿死了,他爹风风火火来接。
跟着到了汴京才知道,他爹娶一屋子女人,一个蛋也没下。
他这颗蛋才被宝贝似的捧回来当金蛋养着。
一晃也这么多年了。他不在乎。他只叹娘去的太早了。
若再撑一年,最多一年。
这夜梦做的真切,裴云起觉着自己眼角有泪。
以至于隔天一桶冷水浇下来,他都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泪。
浇他的人不用说,想也知道是胡斐。这两日被绑着,裴云起就觉出味了。他们这绑匪二人组脏活累活都是胡斐干,盯梢是他,吃的也跟人质无二,都是破汤烂水。
炕从昨夜就没烧,冷的跟冰窖子似的,再一桶冷水,给人激的直打哆嗦。那同伙终于在日头里现身,小个儿不高的男人,贼眉鼠眼的,顶着一嘴龅牙,穿的却比胡斐好上几番。
“二驴兄弟。”胡斐在一旁拎着个木桶,叫那人:“信物送去了么?前头怎么说。”
他指的信物,是从裴云起身上撕的半截绸缎子,以此证明人真的被他们绑了来。
“怎么说?”二驴边瞪着对大小眼,边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甩到地上:“打量那老东西不拿我们哥们当玩意儿!当真以为我们不敢对他儿子怎么样是吧!”
裴云起瑟缩着,也凑上去看地上的东西。
竟是冥币。
二驴气的头上那两根秃毛一翘一翘的,显然是之前没商议过这路对策,咬着牙:“三千两银票换他儿子活着出这个门,他不干;好得很!那就用地上这堆阴钞送他儿子归西吧!”
手上染血的事,他不干。他那意思,是要胡斐来动手。
裴云起现下抖得厉害,不知道是怕冷还是怕死。
因为他也没看出他爹这层是几个意思。要是不想来救,不来就完事了。还偏偏来了,送的却是冥币。
这其中要么有什么误会,要么,就是他爹真没舍得银子。
可三千两对旁人难捱,对他爹的钱庄还叫个事儿吗?
裴云起转头去看胡斐,巧胡斐也正冷眼看他。
那眼神似有挣扎,有幻灭。
"要不再去探探。"胡斐终是没有动手,“且我答应与你干这趟,只为拿约好那五百两,不为害人性命。”
他倒是有原则。二驴心里啐了一口,表面却装的大度,还像有点畏惧胡斐那把斧头:“行行。胡斐兄弟都这么说了,又是为了你那妹子。哥哥我就再腆下回脸来再去探探。要么怎么说你是我兄弟呢!这要搁别人我告诉你,免开尊口!”
恶狠狠瞪裴云起一眼,二驴出了这个门。他真是恨不能用眼睛挖人二两肉,也比现在来得痛快。
二驴一走,裴云起方才卸了那口气。
冷。实在是冷,冷的他上下牙打哆嗦都敲出响来。
“我饿了。”裴云起愣愣瞧着胡斐。“我想喝一碗热热的菠菜豆腐汤。”
“没汤。”胡斐又回到头一天那个恶狠狠的语气:“再嚷嚷剁了你。”
“怎么没汤。本来是有的。”裴云起每根汗毛都在发抖,像落水的孔雀:“昨夜那碗汤我本就是要留到现在喝的,结果被你喝了。我不管,你赔。”
他说的自然是昨夜不屑于接过的那碗。现在翻出来要,胡斐估计也没想到此人脸皮之厚,一张冷脸黑了又黑。
打牙颤的声儿越发大了些,倒不是裴云起故意,他是真快冻晕过去了。昏沉沉地,他听见门开了又关上,身下的炕似乎又热起来了;有人拍了拍他的脸,又把他扶起来喂了些汤...
“我还以为,我爹一定会来救我。”不知是晕了多久,裴云起睁开眼,鼻息间吐着热气。
这些天他没换过衣服,胡斐更是没有,一直是那一身玄黑。此刻却变成白的了。裴云起定眼才看清,他那白色是贴身的里衣。至于外边的黑,正在自己身上盖着。
胡斐站着,闷闷的没吭声。
“方才听你和你那同伙说你只分得五百两,还有什么妹子。怎么,是你妹子需要这钱?是亲妹?”
“不是亲妹,胜似亲妹。舍妹急症,需钱看病。”
“噢。那是沾了点姻亲了。”胡斐愣了下,没承认也没否认。此人虽木讷,说话上倒从来不藏着掖着。裴云起轻轻点头,朝他确认:“只需五百两?”
“五百两。不多不少。”
“知道了,你过来。谁叫小爷是个热心肠。”裴云起才退高热,多少有点虚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道理我懂。小爷今日也教你个道理。有时候呢,银子不光是一堆石头,一沓白纸,也可以是个物件。”
他示意胡斐把他腰侧撩开,那里挂着一枚璎珞:“打开它。里面有一只犀角。是我娘留给我的。”
“就是这个。”裴云起歪头侧目看着胡斐笨手去解那璎珞袋,解了好半天才开:“你拿着它,到任何一家药铺,请里头郎中来瞧。这是珍品,不识货的也会跟你开价八百两。”
“既受你照顾,替我烧炕,喂我热汤,赠我衣裳。就权当我善心,还你的。拿它救你那妹子一命。”
这善心发的多大恐他自己心中最是有数。当年饿的快死了也不曾动过它一分念头。
不过也多亏了那个二驴是个蠢的,不识货。
刚被绑来时是二驴搜他身,摸到这东西还以为是金疙瘩,掏出来一看,是段屎橛子似的树根子。怪道有钱人家的公子品味真令人作呕,千嫌万嫌松了手。
不然这值钱宝贝早被拿出来当了,也轮不到他来发这个善心。
“你去吧。有了这个,你就不必等你同伙那五百两,也不必在这守着我了。”
胡斐沉默着,没动。盯着手掌躺着那枚璎珞,像是出了神。
“还愣着干什么?怕我诳你?若是怕,带我一道去也无妨。唉...小爷我难得大发善心,可悲啊。居然还被疑心至此。”
“不。这东西我认得。多谢。”
胡斐上前给他松了绑,毕恭毕敬的,然后退去两步,跪下了。这男人即便跪在那里,立着半截身子也比土炕上坐着这位高。两道目光交错,裴云起仍是被俯视的那个。
“今蒙大恩,无以为报,多有刁难,切勿怪罪。日后有任何需要之处,定以命相酬。”
他认得就好。免去许多麻烦。
裴云起对这一跪很是受用,没拦着,边揉着手腕,边哼:“凭什么不让怪罪?小爷我心眼儿小的很,早就恨上你了。真要报答,待你心尖尖的妹子安好后来我家钱庄找我,鞍前马后端茶递水,伺候到我解气为止,肯是不肯?”
“乐意之至。”
日头下,一车一马分各两头,胡斐那厮还算有心,给他雇了顶软轿,此去何时再见,都是未知了。
此后车马大约动辄三四日,才到汴京城外。
眼下他只想进了京,赶紧换掉身上的晦气衣服,再好好沐浴一番,睡上一觉。此后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继续当他的花孔雀。
除了切切实实给出去的犀牛角,和手腕脚腕上被麻绳勒出的淤青,其他的,就当噩梦一场。
可好像也是从这里开始,今后长达数余年,裴云起都深陷梦中反复徘徊,一切的一切如同梦魇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从土墙内逃回汴京这日是个雪天。
口渴了一路,他没让马夫直接把他送回钱庄,就在附近茶馆停了,想着先解近渴。家倒是不缺口茶,难免回庄子他爹看见他,先盘问一阵,烦也嫌烦。
他落了座,要了盏龙凤团茶。身上披着的袍子还是胡斐那件,脏兮兮的,脱下来,放到一旁。
雪大客少,前头座上说书的今日说的这回叫“乔俊娶亲”。
讲的是杭州商人乔俊,娶了小妾周氏,乔俊外出卖丝绸时,周氏与仆人董小二私通。
周氏为与董小二长久在一起,并谋取乔家财产,设计让董小二在乔俊饭菜中下毒。
乔俊回家后侥幸识破,但心脏病发作,走到河边时不慎掉入河中。
正听着,有茶倌来看茶。来的这小茶倌到巧,是个相熟的,叫小迎,见了裴云起先是一诧,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确认下来真是本尊,又惊又喜:“呀!竟真是裴公子么!你本家找你都找疯了!今早还派人四处打听!公子身上这么狼狈,这是打哪来?可曾给家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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