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李桑柔此生不会再在第二个人脸上看到这般精彩的神情变幻了。
大都督的脸从听到“字谏舟”开始就变得五彩斑斓,从怔忪、到惊诧、到怀疑,最后竟然变成一场抑制不住的狂笑。
宽厚的背脊剧烈地颤抖,他咬着牙,骨节分明的手扶住额角,一边哼笑,一边摇头,公主几番想再开口,都被大都督摆手打断,示意让他先笑完再说。
大都督笑起来何其怪哉,别人嘴巴一张都是“哈哈哈哈”,他是鼻子出气一串的“哼哼哼哼”,听起来和话本子里头爱吃人的山大王似的。
究竟哪里可笑?公主恼怒极了,抓起手边的团枕就扔了过去,大都督的反应极快,抬手就将它抓进掌中。他一抬头,脸色瞬间就沉下来了。
大都督今日大概并没有出门或者会客,只束发而未着冠,鬓边不甚整齐,穿着一件白青色的圆领袍衫,腰间蹀躞带掐出宽背窄腰,有些长安少年郎的风流况味。
只是他久居上位,举止间总有迫人的威势,翟车中的气压慢慢降得极低,公主不敢再直视他寒星一一般的眼睛,侧着脸攥紧了衣角,准备承受大都督的狂风骤雨。
大都督却只扯了扯唇角,淡然将团枕放回公主身旁。
公主的余光落在那团枕上,色厉内荏地低声质问,“你笑什么!”
大都督傲然昂首,施施然抻了抻袖痕,“眼下朝堂格局稳定,形势大好,可官家根基尚且不稳,不是交接兵权的好时机。殿下以为,平宁侯是你们李家人么?”
他冷哼一声,“权势熏人啊!平宁侯是姓陆的。将臣赶尽杀绝,让陆氏一家独大,竖子未免太过天真。殿下想使美人计,还是省些力气吧。臣还有把子力气,愿为李家再周旋几年!”
没想到大都督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目的,李桑柔半张着嘴,嘀嘀咕咕着,“可是我阿兄将行冠礼,手中却连一个兵将都没有!大都、裴卿!我想,起码得把北衙禁军给他吧。”
“给他?”大都督眼中精光一现,嘴角扯出冷笑,“这是官家的意思,还是殿下信口胡诌?西京防备关乎天子安危、天下万民,官家准备以何人来替?”
他暼了一眼张口结舌的公主,继续道,“殿下不便涉政,就莫在这滩浑水里乱搅了,也别想着什么‘尚父变额附’,殿下尊臣一句‘阿叔’,臣岂能罔顾人伦!究竟是谁让殿下来使美人计,未免可笑!”
正是区区在下!李桑柔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她简直羞得直想在马车上凿个洞钻下去!可惜她没这个本事,只得磨着牙说,“我姓李,卿姓裴,何来的阿叔!何来的人伦!”
大都督漠然看着她,波澜不惊地陈述,“承广二年的春分,你哭着喊着‘阿叔,我要我的灰鲤’,阿叔给你往洛阳抓鱼,三年,你说‘阿叔我要白玉偬’,阿叔往西边拓疆,没忘了把辽西草场一并圈回,四年冬,你嬉冰摔着腿,第一句喊得是不是‘阿叔我疼’?若不是视你为亲女,臣何必事事回应!”
他一件件地数着,快把公主的糗事都说完了,直到他理所当然地说到了承广六年的除夕夜,大都督奉公主召进宫守岁之事。
公主赶忙让他不许再说了,而大都督却非要不紧不慢地说,公主羞愤不堪,红着脸气恼着呵斥,“出去!本宫令你即刻出去!”
大都督却不听,挑眉往后一靠,曼声说道,“殿下恼什么,不是说有要事相商么,臣听着呢!左右今日闲暇,且听听殿下还有何高论。殿下无话,就听臣继续陈述,啊,那本该由嬷嬷给殿下教学,只是殿下初来长安时甚是骄横,只得臣亲自管教才能服气。没有教殿下女科之事,确是臣的疏忽。殿下——”
“裴近和!!”
公主扬起手就要给他一耳光,大都督怎会让她如愿,抬手紧紧地钳住了她的右腕,公主愤然换左手出击,可惜大都督动作更快。
还没等大都督得意,被制住双手的公主猛地低头往前奋力一顶,猝不及防的大都督被顶了个后仰,后背狠狠砸在翟车上敲出好大一声,外面候着的奴仆俱都额角一跳,不知里边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大都督不亏是阵前猛将,即使自己撞得头昏眼花,也不肯放开敌人。公主半跪在他身前,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想当我爹,你做梦吧!”
她倾身向前,于他的惊骇与茫然中狠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轻柔而温热的触感一既而离,随之而来的是辛辣的疼痛,铁锈味的血液滚入口中,而他竟在其中品出了梨花的甜香。就那么一丝一缕的香气,沿着口舌蜿蜒往下,如淬了冰的绳子,直接捆紧了他的心脏。
大都督呼吸都停住了,脑中突然像有风暴席卷而过,把他的所有知觉都带走了,他愣住了,松了手,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公主眉梢翘得高高的,嘴角也揶揄着笑意,她得意洋洋地举起菱花镜照他,故作惊讶,“哎呀哎呀,大都督从公主的车架上下来,嘴上多了一个齿印呢!公主的名声不多了,大都督好好珍惜吧!”
恩将仇报啊!大都督理所当然以为这是平宁侯出的计策,平宁侯虽是她的舅舅,这些年却只顾着与他制衡,对公主基本是不闻不问。可现下她还是帮着她舅舅来对付自己了,有血缘的还是亲近啊!
大都督恨极了,该死的陆君亦,哄得公主做出如此行径!公主虽娇蛮,却从不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若不是受了陆君亦的蛊惑,她何至于此!?
大都督对着镜子看了一番,恨恨地盯着她,寒声呵斥道,“李桑柔!我看你是活腻味了?我是你的长辈!你可知这种事传出去,他人会如何编排你?!”
李桑柔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都督,她乐得观察他的失措,开始觉得他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了。总之呢,开弓没有回头箭,破罐子越摔越熟练。
她眯着眼睛“哦”了一声,说道,“裴卿大惊小怪了,百年以来,咱们李家纳儿媳、娶庶母的事儿都屡见不鲜了,不多咱们这一件!”
“咱们这一件?”看来她是要坐实此事,准备将脏魏的别称也发扬光大了。大都督青筋爆起,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十一年以来对她的悉心教诲、对她的看顾和维护终究是换来了一口冬蛇反咬!
大都督心都凉了,不愿再留,轻抿嘴角,很快敛住了情绪,一本正经地垂首行礼告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好在翟车就停在大都督府正门口,他动作又极快,步履匆匆地回府去了。
李禹得偿所愿,大都督称病告假三日,传了令让官家“自行决断”。没有大都督的朝会变得异常轻松,似乎无论他做何决策都没有人和他作对。只是传上来的奏议数量激增,李禹与平宁侯同阅,直到丑时三刻也未读完。
平宁侯放下金册,看着埋头案上昏昏欲睡的李禹,眼神微顿。遥想令德三十九年,先帝病累,命太子监国,整整三月他与太子同在东宫对奏…
那时的太子亦是弱冠之年,可举止间之风华,远非面前小儿能相较。此子不过得权第二日,就如此懒怠。
十一年来,他与大学生诲人不倦,终究是朽木难雕!官家读书甚至还不如公主用功!
扶持着就这样羸弱的君主,还能令政局稳定,海晏河清,裴近和确非常人。只是他紧拢兵权,朝上也尽敛喉舌,想要乾坤颠倒不过他一念之间,让人不得不防啊。
或许是他的目光过于锐利,那厢李禹后边站着的千牛卫缓缓回望了过来,眼神中带着探究。
这倒是些胆大的,裴近和一告假,李禹就擅自提拔了一个公主府长卫为御刀千牛。
说起来可笑,放眼整个长安,也只有公主府那八十长卫不归大都督管辖,就连官家都没有一个能调得动的兵卒。
平宁侯暗叹一声,低声吩咐宫人灭去了一半蜡烛,后知后觉的李禹才半睁开眼睛,嘟囔了一声,“啊,朕睡着了?什么时辰了?”
一旁的姚海回道,“回主子,已近寅时。”
他轻轻叮嘱旁人一声,很快有人端着盘过来,姚海道,“官家,早些时候,圣人主子送了汤饮过来。”
李禹眼睛一亮,转身亲自去接,一面问道,“什么时辰来的,皇后还没歇息么?下回人来了就过来通报,别让皇后在外边等!”
姚海低头回着,是圣人不让通报,不想打搅了官家之类云云。
平宁侯微微眯着眼睛,裴近和这一招算是用到七寸之上了。虽没有让他插手官家的教学,却任裴氏女做了皇后。如今把官家稳稳钳制,平宁侯的小女儿进承晖殿已经十来天了,官家却一次都不曾踏足。
他轻咳一声打断了李禹,说道,“圣人望蔼高华,贤德雍容,后宫有此主,官家可心安矣!”
李禹点头称是,还未再夸耀几句,平宁侯话锋一转,说道,“不知陆昭容如今在禁中过得如何了…”
李禹嘴巴一张,不知如何作答。平宁侯一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叹了一声,“是臣僭越了,后宫之事臣本不便过问,只是父母爱幺儿,陆昭容年幼,在家中时任性不懂事,臣只怕她在禁中言行无状,冲撞主子娘娘。如今见到圣人贤德,臣也就放心了。”
李禹才知道陆家表妹原来也入宫了,那天大都督随手抽了几张画像,竟这样巧抽中了陆表妹?
当然不是,大都督抽了画像根本没看就塞给了礼部侍郎,那萧侍郎是大学士的学生,里边就可大做文章。除了去年治水有功的工部侍郎白韫之女,其他几人都是陆家塞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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