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告病,官家皇恩浩荡,赐下慰礼、药材无数,特许大都督安心养病,不必迎恩。
森然冷肃的大都督府门扉洞开,少监正襟垂首,捧着朱盖箱匣鱼贯而入。
姚海领着礼部侍郎同来赐礼,大都督得了特赦,竟真的没有出府相迎,只得参事、门房、侍从等寥寥几人列队等候罢了。
大都督府参事卫成是昔年靖云军中的骁将,在函谷关一战中失了右臂,这些年一直事参事一职,为大都督管理幕僚、迎来送往。
自那日大都督从昭阳公主翟车下来之后,大都督就拒不见客了。
他人也许都不知,可卫成看得真切,那日大都督下车后,面色苍白,唇色却红得妖冶,靠近了些,显见唇角破损。
卫成非常迷惑,车中除了大都督就只有公主,何以大都督会受伤?还没等他细问,就得了大都督一个足以洞穿石岩的阴鸷眼刀。
卫成倒吸一口冷气,昭阳公主胆大如斯,敢对大都督动手!想来大都督不屑于与小女子计较,是以没有躲闪吧!
谢过恩典,几人又寒暄几句,卫成便捧了礼单往院中走去。
午间晴好,大都督没有束发,只著着玄色的燕居薄衫坐在湖心亭中读书,光影透过松叶的间隙,斑驳错落地倾泻下来,微风吹起了他的袍裾与发丝,在恬静的午后,冷冽锋锐的下颌线开始显得柔和。
除去年节,大都督甚少这般悠闲的时刻。卫成停下了脚步,不愿打扰此刻的宁静。
可惜下一刻,卫成的后边炸开了一声声突兀又不失甜糯的嗓音,“裴卿——裴卿——”
卫成被这个称呼惊得呆立原地,而公主毫不在意,卷起一阵香风就从他身旁刮过去了。
大都督眼中的和风细雨一下就凝成了冰霜,他没有回头,只是攥紧了手中的书。陆君亦真是没完没了?眼见他的唇角快要好了,又哄公主过来补一口么?
李桑柔穿着件月白色窄袖胡服,快步从水廊往亭中而来,她没有带侍从,亲自拎着食盒,眼睛里闪着泠泠水光,兴高采烈的样子。靠得近了些,甚至小跑起来。
若是平时,大都督定会提醒她水廊湿滑,小心慢行。可她现下是对他亲疏有分了,要帮着陆君亦来对付他呢。她本就和李禹是双生子,今天乌发高束,带着个不伦不类的浑脱帽,更像她阿兄了。大都督心中愈发不愉,不愿开口。
羊皮青革靴调子欢快地踏在木板上,“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都督不耐地深叹了一口气,不知她又想耍什么花招。
“裴卿!”她总算到了他面前,把食盒往小几上一放,直接压在他的藏书之上。
那是前唐诗人的亲笔孤本,大都督眼皮一跳,这不知所谓的小女郎,知道了他喜欢吃甜食,就这样一条道走到黑。
他黑着脸挺直了背脊,伸手默默地移开了食盒,把那书小心拿出,缓缓放进了袖笼。
他一抻衣摆,也不看她,冷了声音拱手道,“殿下来了?恕臣病弱,不能起身相迎。”
大都督面朗如玉,眉目清明,哪里有生病的样子。想来是在闹脾气,公主不计较,眨眨眼睛,去揭开了食盒,靠近一步问他,“裴卿看的什么书?这会儿日头大,看久了眼睛要不舒服吧?正好,我这儿有一盏蜜梨羹,清肝明目,本宫熬了大半个时辰呢,裴卿尝尝?”
大都督冷哼一声,公主此生就没有进过膳房,还亲自熬羹?把他当那些小子哄呢。他不耐地敷衍一番,“多谢殿下赏赐,臣在病中,忌甜腻!恐辜负殿下的好意。”
公主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竟不知有什么病是要忌甜的!裴卿,上回是我不对,您大人大量,原谅我,今日和我一同去乐原骑马好不好呀?我一人可没意思啦!你陪我!”
大都督冷笑,“殿下想要与人纵马,何不去找你陆三表哥,平日不都是他陪着你么?”
是了,虽他舅舅与她来往不多,可她陆家几个表哥,素来是爱围着她转的。尤其是那个陆三,二十又一了,无功无禄,每日只知遛鸟斗鸡,引着一群纨绔,闲来没事就要找公主到处玩耍。
公主讪讪一笑,“可我想和裴卿切磋骑术,表哥何能及君啊?”
“拍马屁也没用,”大都督微微一笑,“臣病重,请殿下另请高明吧。”
公主“啊”了一声,伸手过来欲抚他的额头,大都督十分警惕她的手段,侧身躲开,同时抬手拽住了她的腕。可奇怪的是,所触之处缠着纱布。
公主颤声惊呼,一张小脸疼得煞白,鬓角都染上了薄汗。
他改钳为握,轻轻卷开了她的袖子,她的双腕均系着绷带,从缝隙间可窥见青紫一片。
“受伤了?怎么回事?”
公主嗫喏道,“被人钳了手,挣脱不开,就成这样了。”
大都督眉头深锁,“是谁?”
公主好笑地看着他,提示着,“前几日有人在翟车里钳我的手,不过不劳烦裴卿为我出气了,因为我也咬了他的嘴巴,当场报仇了。”
大都督:“……”
他松开了她,不自然地侧开了目光,鼻子一哼,“殿下的手伤成这样,还想着去纵马?只怕跑起来缰绳都拉不住!还是早些回去歇歇吧!”
他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雕花檀木盒,拎起来也不轻吧,府上的人也太没眼色了,看到公主提重物,竟不知接手!她从门口提到后院,不知多少疼痛。
正在岸边发愣的卫成忽感到一道刺骨的寒光照到自己身上,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公主笑一声,走了一步转到大都督面前,“裴卿可以帮我拉缰绳呀,咱们同骑一乘,就像小时候一样嘛,好不好?”
大都督暼她一眼,说道,“从前是阿叔,现在不是了,如何能带您同骑?殿下忘了,您金口玉言,咱们‘授受不亲’。”
李桑柔笑容一顿,眨眨眼,又眨眨眼,再调出一个无辜的笑,“啊?我说过吗?有这事么?我怎么不记得了?你喜欢我这样唤你阿叔,是么?”
大都督不接话,淡然说道,“殿下年纪不小了,别再在臣身上做文章,若是看不上臣那不争气的侄儿,便多去几次千金宴,大魏侯爵二十府,长安公卿三千人,总有人能得您青眼。”
说着说着,公主便把那盏甜梨递了过来,他顺手接过,舀了一勺轻抿,微微皱起了眉头,还真是…她亲手做的。
公主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问道,“味道如何?”
大都督一时分不清这玩意儿是含在嘴里难受还是吞下去难受,看着公主期待的眼神,他缓缓放下了杯盏,艰难地咽了下去,冲天的酸涩在口腹中肆意流窜,激得人面容扭曲,眼角都溢出了两颗水滴。
公主:“啊!您哭了?!”
大都督:“殿下恩德,臣…感激涕零。”
公主欣喜:“那太好了,你快把它吃了吧!”
大都督噎住,犹豫再三,还是拿了起来,孩子一片孝心,阿叔岂能辜负?他垂眸看见那粘稠的梨浆,用银勺轻轻搅动了两下,淡淡的酸气翻滚出来,大都督顿时头皮发麻,猛地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啊?裴卿!!你去哪儿啊?”
“去更衣,殿下不是说要去乐游原骑马么?”
公主乐了,忙颠了几步跟上去,“您怎么又肯了呀,方才不是还说犹在病中么?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喝完甜羹就卧床休养吧?”
大都督听到甜羹二字,脚步就迈得更快了,风鼓动了他的长袍,衣摆蹁跹翻飞,像要随风而去了似的。
他望着天扯出一个冷笑,“殿下亲手为臣煮羹,臣无以为报,唯有如殿下所愿,为您牵马一回,方得心安。”
大都督放好藏书,吩咐卫成先行过去将乐游原东边清场,以供公主游玩。
大魏风气比前唐略为开放,春华烂漫之际,多有少年携伴在此游玩。成排的绿翎金吾立在原上,将东边平原、杏林、瀑布一并分割囊括。
众人都好奇是哪位大人物要来这里游玩,慢慢的,聚集在侧的人就越来越多。不多时,但见到玉质青车旁辔骑着二十多名侍从缓缓而来,最前方领头者横刀立马,著着件青色缺胯袍,傲骨凛冽。
这人相貌太过出众,惹得人群议论纷纷。
“这位是哪家的公子,长安城竟有此号人物?而我竟茫然不知?!”
“是公子还是侍卫都未曾可知呢!这是昭阳公主的车架,想来…”说话者与周遭几人对视一眼,嘿嘿笑着,似乎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隐喻。
白马上的那人似乎有所察觉,淡漠的眸子沉下不知名的情绪,他抬起下颌一眼扫过人群,目光凛冽地盯住了那说话者。
那眼神似乎是在看一个死人,周遭的空气安静下来,说话者浸着冷汗,低声问左右,“不会吧,他这样也能听见?”
左右一边用余光瞟着车队,一边拉起快站不起来的人往远处走,嘀咕着,“行了行了,快走,这好似是大都督,快走快走,你真是不要命了。”
大都督收回目光,招手让人把一匹劲瘦的马儿牵上来。大都督素爱马,后院有块地专门劈做马厩,里边养着五六匹骏马。
其中和公主最亲的便是那年从回纥带回来的白玉骢的后代之一,名为“红尘”。
上回同游,大概都是公主及笄之前了,那时候“红尘”还是一匹小马,乐游原也没有这样多高大的杏树。
悠闲惬意的公主将目光移到面前的人背上。
大都督波澜不惊地牵着缰绳,步子不紧不慢,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邙山上的松,像雾林间的鹤,傲气又孤然。
“裴卿啊!”公主喊了一声。
“殿下有何吩咐?”大都督转过脸时眉头是舒展的,朗朗如玉的脸上神色平静,他的语调温和笃定,像是无论她有何吩咐,他都会照办。
而实际上,这样多年来,他也确实如此。公主微微蹙眉,倾身靠近,“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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