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瞒不过他,李桑柔假笑一声,试图花言巧语,“好澜音,自从得了你,我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公子啊?你别乱想,这些日子本宫——”
苏晋澜一面垂首帮她抻衣衫,一面冷哼着打断了她,“是么,我想大概就是前几日在您这里弹《莫回首》和《昭情》的那位吧?殿下生冷不忌,那般庸俗之琴音,也连着五日不断?”
“那不是聊胜于无么,澜音病了,怎好搅扰?你何必和他们比,你我之间是有情意在的呀。”
好个“他们”,原来还不止一人。想到自己缠绵病榻之际,公主仍有兴致夜夜笙歌,苏晋澜顿感意兴阑珊。
在眼前时,哄得你如珠似宝,不在了,便是鱼目眼儿,再得不到一丝垂怜。公主口中所说的情,又有几分是真?
他瞟了一眼连竹拿的那件云雁广袖鸾衣,知道她今日要入禁中,便道,“殿下要入宫,何不早做准备?澜音为您着装。”
李桑柔才想起昨日大朝会上阿兄迟去一刻,便得了大都督在百官面前厉声呵斥。
阿兄委屈难堪,当场罪已。忍过会散,便遣人来请李桑柔入宫,只可惜公主昨日与薄晏公子去温泉别院玩耍,路途遥远,赶回来时宫门已禁,若重开必会惊动大都督,此事就作罢了。
李家事事都不敢违背裴大都督,就连这种小事也畏首畏尾,民间早有歌谣,唱得正是“不知天有龙,含元望蛟蛇”。
意味明显,含元殿上端坐龙椅的虽然还是天子李禹,可实际上掌权的却是大都督裴近和,百官对答,向阿兄作揖,眼睛却是望着大都督。
眼见十一年过去,李禹也快弱冠,大都督仍事事亲躬,不肯放权。
李桑柔咬着牙,由着苏晋澜喊了连竹等人一同过来服侍梳洗。
晨光将露,正是崇仁坊各个官员上朝之时,公主厌翟配有青衣六人,夹车十人,持扇、从车若干,车队从此处浩浩荡荡出发,引得崇仁坊一众车架马匹退避让边。
苏晋澜暗自心惊,百官车辆不敢超越公主的车架,都慢腾腾地跟在后边,只怕与朝会时,会引得言官不满。
而公主浑然不觉,稳坐车中,捻着一盘透花滋吃着正高兴。公主檀口轻抿,两颊微鼓,一只团圆软糯的团子就这般慢慢落入腹中。
品尝到心爱之物的美人,眸中亮起了光泽,让本想劝诫几句的苏晋澜闭上了嘴,反而适时为她递上一盏牛**茶。
葱白玉质的手指端过茶盏,公主眼波流转,含着笑轻轻乜了苏晋澜一眼,一霎之间,翟车之内多添了几分旖旎色彩。他心下发颤,移开了目光。
爱的便是他这样羞怯无方的模样,李桑柔微微挑眉,准备就着美色受几口香茶,未想到才尝了一口,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一声低沉冷冽的怒吼,“昭阳!下来!”
这声呼喊不亚于罗刹之音,公主手上发抖,好容易才稳住了手中的杯盏,她一边暗骂自己不争气,这个年纪了还要被他吓着,一边提裙掀帘,迈了出去。
翟车前方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刺眼的日光在他身侧描出一圈金边,照得他身上绛紫色的蟒纹缺胯袍熠熠生彩。
传言大都督与公主素有不和,今日一见,确是如此。大都督虽权柄在握,被天子尊为“尚父”,可明面上仍是臣子,竟敢当街拦车,直呼公主封号!何其狂哉?
裴近和白马银鞍,一双眸子寒如深潭,直直地落在李桑柔身上。
那目光盯得公主指间都隐隐渗出薄汗,可她不甘示弱,仰着粉白的芙蓉面,冷泠泠地回望过去,软糯的声音也像夹着冰雪,“本宫奉旨进宫,大都督见赤质金车不懂避让,且无故阻拦,究竟意欲何为?!”
裴近和冷哼一声,眉目间却略有舒缓,公主狐假虎威起来确有几分天家威严,不再是那个冬日里只知破冰抓鱼、躲林射鸟的野孩子了。
当年裴近和拥立李禹为帝,早已有了见君不跪、剑履上殿的特权。他翻身下马,背脊却始终挺直。面对公主只行常礼。
他语气稍缓,曼声说来,“殿下明鉴,卯为朝臣入禁之时,殿下翟车堵塞驰道,恐致使群臣无法准时入朝,恕臣大胆无礼,请殿下下辇骑行入宫。”
如是旁人如此无礼,公主身旁的女官必严苛呵斥,可来人是大都督,公主听到他的名号都要颤三颤,又哪有人敢言语。
李桑柔有了不大不小的台阶,当然顺坡滚驴,她清咳一声,朗声道,“确是本宫思虑不周,幸得大都督提醒,就按大都督说的做吧。”
裴近和向旁人耳语几声,立即有奴仆牵来一匹枣红小马,再挥手一摆,又有人引着路中间的翟车靠边而停。
然而公主的鸾衣实在不适合骑马,李桑柔尝试了两次,都未能上去,她给身旁的长卫使了个眼色,高大威猛的长卫使近到身前蹲下,可她仍是迈不开步伐。
公主行止尴尬,而后边官员一个个伸长脑袋等着,大都督实在没了耐烦,两只有力的长手一展,像拎小鸡似的在公主腋下一提溜,稳稳地把她送到了马上。
未等公主恼怒,他往那枣红马儿的尊臀一拍,马儿嘶鸣,立即疾步蹄走起来。
众官员脖子一缩,真不愧是大都督,随手一拍,马儿奔速严格控制在魏律疏令范围之内。
大都督很快赶上来,见公主冷着面骑马,又和声温语地问,“殿下何以寒霜满面,莫非陛下那边有什么要紧事让殿下无法展颜?”
这可算抓住公主的软肋了,官家现在并没有独自处理政务的权力,即使是与公主府幕僚的密谋,也不过是脑中风暴,真正要实施,还得靠大都督与内阁几位大臣的共商。
十一年来把持着大魏命脉,大都督俨然不止一人之下。大概直接捏死了这两兄妹,也立即有鹰犬推举他亲自登台。
李桑柔勉强一笑,尽量平复着语调,“怎么会呢,大都督言重了,只不过你我男女有别,大都督怎能在大街上抱本宫上马呢?当然,思无邪,您人品贵重,可保不齐有人错眼坏心肠,把大都督好心当作流氓催啐呢。”
裴近和冷哼一声,见到李家二兄妹时候,他十七,二子才不到九岁,而李桑柔更是由他亲自教诲,从一个山里没人管的野孩子成为堂堂魏公主,她什么样子他没见过,就连她第一回来事儿用的炭木棉花布条都是他亲手递的。
后来她十五及笄,先后和他两个侄儿都定过亲,虽说还没等成亲侄儿们就仙驾而去,不过在他心里,公主是他自家晚辈。
“休得胡言,殿下忘了?您第一回上马,也是臣这样提溜上去的。”
那时她才十岁呢,现在什么年纪了。她不解地望了他一眼,大都督俊美无俦,几乎与十年前毫无区别。只是他年近而立,也没见着成家,不知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
公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动,嗯,大都督年少征战,戎马倥偬,保不齐一个不小心就——
还没等她研究出个所以然,丹凤门就到了,大都督一样将公主提下马儿,早有小辇停在门口等待,大都督和蔼可亲,“臣已为殿下备下轿辇,请殿下先行。离早朝尚有一刻富余,望殿下抓紧辰光,莫让官家复又迟来。”
纵使身在高位,也无法为所欲为。这一番话看似提醒,实则敲打。不过迟来片刻,大都督未免也太严苛了。可怜的阿兄每日要活在大都督的阴影之中,确实很不容易。
李桑柔温和一笑,敷衍附和,“大都督言之有理,本宫这就走了,不必相送。”
大都督仍目光灼灼地送行,李桑柔只觉锋芒在背,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膀,大都督立即蹙眉,公主小动作太多,有失皇室风范,等下次遇见,必要与她好好说一说这个。
*
紫宸殿朱门大敞,殿中影影绰绰,静谧无人声,只听得八个炭盆滋滋作响。
“官家,是时辰了,再不梳理,只怕赶不上朝会啊,大都督说——”
还未束发的弱冠少年提起袍子,光着脚丫一下将来劝说的少监踹得老远。
少监姚海承谢皇恩,顺着咕噜滚到门槛才停下,官家年轻气盛,抹不下被当众斥责的脸面,一心想和大都督对着干。可如果再去迟,只怕百官沸然,难以平息。可劝也劝过了,姚海一个宦官又能如何呢?
他暗自摇头,抬头看见一抹绯色身影,刚爬起来的少监立即又趴下稽首,“奴见过昭阳殿下,给殿下请安了。”
李桑柔步伐匆匆,喊了一句“免”,也不等通传,跨过门槛就往里边去了。几个青衣也不敢拦,只得大声通报,“昭阳公主到!”
排云屏风后颓坐的少年这才抬起头,眉间风华昳丽,竟与李桑柔有九分相似!
他一双俊秀的眼已赤红,忍着没爆发的情绪,一字一顿地对着李桑柔说道,“我、要、杀、了、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