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蜷曲手指,抬起就给了李禹一个响亮的毛栗子。着墨色公服的天子双手抱头,“哎哟、哎哟”地半眯着眼,忙往后边躲,宽大的袍袖扫过案台,哗啦啦带下一卷厚重的金册。
他一边弯腰去捡册子,一边嘴上抱怨着,“我还不是为了你啊,听说你今早也被裴近和呵斥了?还是在百官面前,他怎敢直呼你的封号?如此胆大妄为,朕闻之骇然!”
李桑柔也觉得丢份,小脸一红,扭捏着为自己挽尊,“你尊他为‘尚父’,那他也算我的长辈,偶尔喊喊我的封号,也不为过,哎,不提也罢。你且和我说说昨日大朝会之事!”
虽说昨日大朝会李禹迟来一刻有余,有大都督和其他几位内阁辅臣在,其实与平时并无二样。只是李禹到达时,大都督骤然发怒,斥曰:“官家既不愿听政,不若回内庭安心玩耍,前朝自有臣等看顾。”
李禹道,“如此大逆之言,我却只能生生受着,采采,我憋屈啊!可你未见大都督之疾言厉色,实让人望而生怯!日日处在他的淫威之下,朕潸潸然矣。”
说着说着就要抹眼睛,一旁的少监很有眼色垂首递上锦帕,李禹接了,眼角果然滚出泪来。
李桑柔疑惑不解,“何以大都督让你‘回内庭玩耍’?你又为何迟去,你告诉我。”
李禹擦泪的动作一顿,耳边透起浅红,嘟囔着,“那还不是…他们裴家,没事做给我送了个新的司寝,那女子胆大妄为,竟敢在着服时对朕动手动脚的,这我怎么能忍呢!反手就把她撂倒在地!可未想到皇后刚好过来,看到这一幕。”
他泪洒当场,“皇后无论如何也信不过朕,冲过来就挠了我个猫脸花,为遮抓痕,是以去得晚了些。”
那便说得通了,夙兴夜寐的大都督见到脸带抓痕的荒唐天子,怒极狂言罢了。只是当今皇后裴雪姝也是裴近和的族亲,究其缘由,还是裴家的不是!
李桑柔淡然道,“圣人就算再生气,也不该损伤龙颜,你可罚她了?”
李禹眼神飘忽,没有回答,反而将手中金册展到她面前,“朕与大都督言明缘由,下午他便送来了此金册供我挑选,他的意思是,皇后太闲了,选几个妃嫔进后宫让她管管,就不会这样乱来了。”
原来金册里是长安城贵女之画像,张张国色天香。
李桑柔深以为然,点头称是,“圣人的确有些过了,不过一个司寝罢了!她是什么身份,看不顺眼,远远打发出去便是了,用得着亲自榔头棒子地敲么?”
李禹“哎哎”几声,拉回了公主思绪,“采采,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他与皇后少年夫妻,情深似海,可自家妹妹却是个博爱之人,恐怕她不会明白自己的深意,李禹咽了咽口水,试图与浪子言深情,“朕的意思是,皇后尚且年幼,子嗣之事不用着急!待有了嫡子再言扩充六宫之事不迟!现在着急忙忙地纳新妃,只怕乱了嫡庶。”
李桑柔哼一声,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两口,上好的芳蕊叶子在水中浮沉,荡出波纹。
“六宫空悬,非社稷之福。”她翻开了几张,又道,“大都督既送了画像过来,今日朝会必要提及此事,我想你还是先自己好好挑选一番,免得大都督生起气来,给你随手抽出几张。”
她如粉藕纤长的指间配着一只墨绿指环,称起她肌肤如雪似玉,殿前暖盆点得太旺,熏得她有些热了,脸颊也泛出红霞。
公主抽出一张画像,画中美人眉目清清,身量纤细,捻着一朵花儿,笑眼盈盈。
公主眼中一亮,露了笑容,“崔尚书之独女,上回琼花宴上独显一枝,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你看如何?”
李禹生着闷气,随意暼了一眼,没好气地说,“还没朕长得好呢,也算‘不可多得’?画像尚且这样,可见真人也不过尔尔!”
李桑柔手下一顿,直言道,“亲政之日近在咫尺,何必为了这些微末小事忤逆大都督!得不偿失啊!况且如今李家嫡系只剩你我二人,确实该早些开枝散叶,家业再大,也得有人继承不是?”
李禹气道,“为了开枝散叶,就把朕当作繁衍机器么,朕又不是跑场里的种马!”
李桑柔不解地挖挖耳朵,“你和我吼什么,有这气力,去和大都督吼去!我可没逼着你广纳后宫,圣人放肆,你也由得她去?你可别忘了,她也姓裴!为了亲政这一天,咱们筹备了多久?难道好容易拱下裴近和,又让裴家后人承位?按我说,崔尚书多次为你弹劾裴近和,你该纳了他的女儿才是。”
李禹低头不语,李桑柔淳淳善导着,“当年你为何立裴氏为后,还不是为了安裴家的心么,现下是怎么了,你可以有情,但不能专情,把你的情往文武百官、天下苍生分一分,才是天子所为。”
“采采说话和大都督越来越像了。”
李桑柔呼吸一滞,勉强笑了一声,“阿兄说笑了。”
李禹哀叹一声,摸了摸脸上已经消失的红痕,喟然道,“司寝不过摸了我一下,皇后便醋海生波,足足哭了一夜,若是真的纳了新妃,不知她要如何伤心。”
李桑柔不理解,可见阿兄眼神黯淡,神色颓靡,想安慰也不知从何开口。
“圣人如此善妒,可见德行有失。若是容不下六宫妃嫔,何敢忝居此位?不若早日退位让贤!”
闻言两人俱是一颤,黑着脸的大都督从鹤织排云屏风转过来,上下打量着李禹,转身厉声喝问,“什么时辰了?为何还不替官家束发!”
外边跪着的宫人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拿起玉梳和通天冠等物鱼贯而入。李桑柔不便碍手碍脚,忙退出内间。
里边大都督恨声不断,李禹低着头垂听,不时点头称是。未及,大都督退出来,看见呆立的公主,又从手中拿出另外一卷金册递过去。
“殿下寡居良久,也是时候再招一名驸马,此乃臣整理的京中世家所有未定亲的适龄少年,公主且挑选着吧。”
公主惊诧不已,大都督日理万机,还有空给她整理驸马名单呢,她展开一看,哦,原来如此。
第一张画像便是裴近和的五弟裴序和,今岁正二十。她合上册子,抬头望着大都督笑道,“大都督好胆色啊,把自己的嫡亲弟弟也推入火坑,就不怕本宫再克你裴家一个好儿郎?”
裴家两个侄儿一个刚过定就死于非命,另外一个好不容易挨到成亲,第二日竟就离奇的坠水而亡。民间早有传言,说李家公主克裴家儿郎,甚至有人传言,是昭阳公主不耐裴家势大,买凶杀人。
大都督如剑出鞘的眉峰微微蹙起,这是他要发怒前的征兆。李桑柔见了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暗自埋怨自己为何没事找事,转身就想落荒而逃。
公主多年无端背负克夫的骂名,蹉跎寡居,实属无辜,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哪里舍得她无端受累。是以等她服期一过,便又希望她能选上裴氏儿郎,如此谣言不攻自破。
公主好颜色,裴氏儿郎在洛阳也算佼佼,大都督又亲笔为裴五郎的画像润色,想来公主定会选中他的。
大都督面无表情地拎住了她的后领,公主得急,一下被勒得两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地开始讨饶,“大都督,本宫言行无状,望您海量!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就不多留了。”
“阿兄!”公主往里间喊了一声,“退朝我再来!”
里边李禹哀声叹着,“朕有皇后足矣,实不愿再选!”
她挣扎了几下,大都督仍不肯让她走,她便抬头嬉笑,“大都督,这画像里,本宫只能选一个么?”
大都督霎时头疼欲裂,这两兄妹究竟是不是在娘胎里分错了性别?
他叹了一声,放手让她走了。
这日朝会果然掀起了让官家广扩后宫的言论,虽然李禹早有准备,可大臣们一拥而上,引之大义,正之大典,一番番宏论直逼得他当场跳脚。
含元殿上一片混乱,两个老臣气极撞柱,好在大都督早准备好人肉垫子,喊了金吾卫把所有柱子团团抱住,免了一场庙宇倾颓。
李禹再回到紫宸殿,便见到昭阳公主已喊上了御膳,跷着脚在内间等着他了。
他大步而来,一屁股坐在下首,还未待开口,便见姚海疾步跪下,低声对李桑柔道,“殿下,您不该坐在上首,这不符合规矩!”
虽说官家与公主亲厚,但不符合规矩的地方他还得提醒。否则大都督过来看到这一幕,第一个吃苦头的就是他姚海。
果然李禹暼他一眼,不耐地喊他滚下去,姚海嘴角抿着笑,捧着个“滚”字忙不迭地退下去了。
“怎么样,你守住没有?”
李禹嘴里吃着块热腾腾的炙羊肉,愤懑不平地含糊开口,“大都督手伸得太长了,都管到朕的后宫来了,他断言,若是我不肯纳妃,必将雪殊赶至洛阳白马寺!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我还做这个皇帝做什么!此番朕定不能让他如愿!”
李桑柔大吃一惊,她竟不知与她血肉一脉的兄长真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狠角色!她忙给他递过去一盏茶,一眼不落地望着他,追问大都督如何应对。
“大都督如何应对?!他还要应对什么!他随手抽出五张画像就交待给礼部择日采聘去了!我的天爷啊,大都督要派女刺客来搅弄后宫风云!采采,你阿兄这回惨了,这大概是我人生最后一顿,我得吃饱了。清宁宫我是不敢去了,晚点咱们去抓泥鳅吧!”
从前在洛水行宫,兄妹俩经常去御湖旁的水洼里抓泥鳅,自从被大都督带回长安,两人便再不被允许做这些野蛮行径。
“我想好了!”李禹拍着肚子,一双澄澈无垠的眸子里迸出些许狠厉,“裴近和大小也做了十一年的摄政大臣了,他一直等着我退位呢!既然他在意名正言顺,我就如他所愿!等退了位,咱一样回洛水行宫去,再不做这傀儡了!”
李桑柔急道,“阿兄即将弱冠,亲政之日近在眼前,何必与大都督争一时之长短?!拿到天子玺印之后,你想让谁当皇后都可以,让圣人去白马寺住几个月又如何?!你我多年经营,岂能就此毁于一旦!?且与江卿从长计议,也许能寻出两全之策啊!”
李禹当然不是真的愿意放权,凡事沾染了权力巅峰的滋味,又有谁真的愿意放手,大都督得有了他这样听话的傀儡,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权力的巅峰。
他以此为胁不过缓兵之计,等大都督真的找到新的傀儡,踢他下位也不过一念之间。
他沉默片刻,李桑柔无奈,取了金册中的一张画像展在他面前,轻声道,“大不了我就让裴家五郎尚公主,裴五郎是大都督的亲弟,你我皆靠拢裴氏亲族,或许大都督能放心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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