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认为人们大多如此吧?一旦拥有了财富、权利、名誉、情感及等同可见的、或是不可见的物质与精神财富时,便视其为至亲至近的心肝宝贝,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地把持维护,天天祈求菩萨护佑,诚惶诚恐提心吊胆,唯恐出现不测而失去它。
如果从心理上加以描述,拥有者是恨不得把它攥成齑粉,迫不及待地就着唾液咽到肚子里,瞬间消化殆尽,融为肌体的一部分。不仅仅要今生今世形影相随,还要千秋万代不离不弃,就像唐太宗对待王羲之的《兰亭序》一样,随仙驾入地宫,死了都不撒手,带到坟墓里面去。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圣人贤达能有几个?大多是只顾眼前蝇头小利的凡夫俗子,躲不过七情六欲的诱惑,抗不住贪嗔痴三毒的侵袭,就算朱熹老夫子给天下人设定了诸多伦理的条条框框,可还会有人鬼迷心窍地昧心犯戒。
还好,明朝出了个心学宗师王阳明,机缘巧合龙场悟道,在嘉靖年间大谈“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让人们自觉自愿找回心中与生俱来良知良能的天理,达到无垢无尘无思无虑的境地,沿用这个路子使人向善倒是容易些。
话又说回来,人非圣贤,早早晚晚都有利欲熏心的时侯,多多少少会侵占公众或他人的名利。日子久了,便心态平和些许,视这名利是天经地义、非我莫属的私有品喽。可偏偏事与愿违,万紫千红之中总会有一星半点不尽人意的杂色,好东西老是有人在惦记,斯文者,风言风语指桑骂槐;鲁莽者,撕破脸面巧取豪夺。
平心而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是自家的宝贝被人蛮横无理地夺了去,围观者却在幸灾乐祸起哄叫好,又求告无门不容你申辩,无奈之下只好拱手让出割舍放弃了,那样将是多么令人无法接受的奇耻大辱啊。
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喜、怒、哀、惧、爱、恶、欲,哪个也不会少,倘若吃亏委屈啦,那可了不得,非得耿耿于怀朝思夜想,顿足捶胸立誓要一雪前耻,千方百计地谋划要把宝贝抢回来,哪怕是卧薪尝胆也在所不惜。可往往自身的能力有限,云泥殊路,技不如人,往往处于劣势,只好忍气吞声甘拜下风,落得个黯然神伤,仰天长叹空悲切。
假使有丁点儿的希冀闪过眼前,让人又见依稀曙光,自己个儿掂量来掂量去,琢磨有能力、机缘扭转乾坤,必会心生渴望重燃激情,全力以赴奋起一搏的。修身养性的上仙神明尚且如此,肉眼凡胎的芸芸众生更是不必说啦。
这里是二十一世纪初的一天,当破雾而出的第一缕朝阳升腾于渤海海峡之上,将万道金光尽情地挥洒给水波涟涟、无边无际的苍茫大海时,一艘滚装渡轮缓缓地驶出了辽东半岛南端的大连港,其舷侧赫然写着醒目的船名。
随着渡轮向南行进,船尾搅动起汩汩翻卷的白色泡沫,招惹来一大群嗷嗷鸣叫的海鸥,它们动着自作聪明的小脑筋,不放过每一次得手的机会,贪图着人类随心情施舍的吃食。航船此程要耗时六个多小时,行驶近九十海里,目的地是隔海相望的胶东半岛烟台市。
此时,甲板上悠闲地走来一老一小两位乘客,老爷子六十岁开外,和蔼可亲,大耳有轮,俊目美髯,一米八的大个儿,长得富富态态的样子。唯有美中不足,圆滚滚的头上开始谢顶了,只剩少许的银发飘洒于脑后。
挎着老人手臂的小女子,将长发以顺时针方向直接缠绕于头顶,梳着简洁的道姑头式,看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美丽灵秀,端庄优雅,身挺高挑,□□圆润,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坯子。
鲜明的五官和高耸的颧骨使她更迎合了东方人的审美品味,令所见之人无不顿步不前,想方设法找个由头多看上几眼。她穿着件白色及膝的长衫,前胸印有盛开怒放的朵朵荷花,且别出心裁用闪亮亮的金片加以点缀,更映衬出女人光鲜亮丽的颜值和超凡脱俗的高贵气质。
“爸,我还是头回坐白天的渡轮呢,您看这儿海天一色,天连水,水连天,我们像是站在一口大锅的锅底,和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样啦。”漂亮姐手搭凉棚举目四望,瞭望着亮光熠熠的海面。
原来他们是父女俩呀,做父亲的和颜悦色地回答道:“是吧,这里是深海,汪洋一片,四面的海浪像是一起向你涌来,你便体会到自己的渺小啦,一切贪念**都会一扫而空,清心寡欲、平平安安的活着才是至关重要的。多亏今天天气好,浪不大,否则巨浪要排山倒海涌上船来,更加惊心动魄呢。”
老人扶着栏杆望向远方,“姑娘,我说你还不信,白天的海景枯燥乏味,没什么好看的。尤其是往烟台去的这条航线,光秃秃的,岛屿坨礁几乎是看不到的,连个参照物都没有。比不上去蓬莱的渡船,有长岛群岛一路看下去,淼淼烟波之中,撒落着座座苍翠如黛的岛屿,海岛风光美不胜收啊。”
“我知道有去蓬莱的船,可发船的时间不合适,要到下午和晚上才出港,而且还要去旅顺上船,麻烦。过去净坐夜船了,我就想看看白天的大海是什么样子。”姑娘低头往近处的水里看去。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看来老人心情不错,还心血来潮吟起诗来,“姑娘,古时有蓬莱、瀛州、方丈海上三神山之说,秦始皇东巡求药、汉武帝御驾访仙几番来此,据传长岛就是其中的蓬莱仙岛嘞。要我选就选去蓬莱的船,不怕浪费半天时间,有的看总比没的看要好。就拿你来说吧,爸是支持你的观点喽,婚姻大事不能凑合,咱不说找个出类拔萃的,也要门当户对呀,毕竟两个人要在一起过日子吧。而且我和你妈是信教的,恩恩爱爱一辈子,咱家可不兴过两天就离婚的那一套。可话又说回来,你也老大不小啦,三十好几了,只要对方人好,知道心疼你,爸看差不离就先处着呗。还有,家务活也要学着做啦,光干好工作不行啊,以后有了家庭,都得自己去做呀。”
“嘚!嘚,您又催婚啦,我一个人还感到很滋润呢,自由自在,快快乐乐。还是合计合计您自己的晚年幸福吧,我妈过世七八年了,您也该往前再走一步啦,让我这做儿女的省省心。”姑娘听人逼婚心里就烦,这若是别人,早就爱搭不理,扭头走开了,可对自己的父亲还不能急眼,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也就是了。
至于婚姻大事,她心里自有主张,早几年眼见得小姐妹们一个个出阁嫁人,也着实颇有压力,巴不得有人来提亲牵线。可这一二年来,却愈加得放松看开了,不中意的是绝不会相处的,她不认可随随便便把一生托付出去,栽棵萝卜还要选个好坑呢。
提起逝者,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人的眼圈立马红了,晶莹的泪花在不住地打转。女儿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失言了,“爸,看您,提起我妈就哭,六十多岁的人啦,眼窝这么浅。”她掏出手帕为父亲擦着流出的眼泪,“好,好,我答应您,一定抓紧。这不,我们医院电诊科的秦姐要给我介绍对象,说是对方老实稳重,腼腆,不多言不多语的。运动员出身,会攀岩,会游泳,会剑道,会武术,嘻嘻,还会做美发,手可巧了,在法院上班。他这几天随单位去度假了,眼下不在沈阳,约好了一回来就相亲。”
“那敢情好,爸看这个就不错,多才多艺,还是政府机关公务员,和你这三甲医院的院感科主任蛮般配的;老实稳重,是不爱说话,不善于表达的潜台词吧?别是个闷葫芦。行啊,人好就行,内向也好,不去外面沾花惹草,招蜂引蝶。姑娘,抓紧呀,把这个十项全能拿下,可不能再大大咧咧的啦。”当父亲的掩饰着抹了把眼睛,豁然开朗露出笑脸。
“爸!谁说这海没得看,您瞧那是海蜇吧?”兴奋的姑娘伸着白嫩的胳膊指着水面,“大得像盏无影灯,您看!那边还有一个,比这个更大,像办婚宴的大桌面。”
“大!再大!能怎么滴,你算哪根葱?”一声刺耳的斥责从舱门处传来,来得太突然、太犀利、太肆无忌惮了,你不要抱有丝毫的怀疑,这女子的一声怒喝把甲板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
咆哮者是个手里掐着香烟的女孩子,不知正在给谁打电话,看她也就二十啷当岁,杏核眼,尖下颚,脖子上戴着白金的项链,项链坠着个精致的微型LED手电扣,将乌黑茂密的头发剪成短寸,活像个血气方刚的假小子。
握着的手机壳面上印着卡通照片,是谁都会一眼认出来,一开口就是喃喃的蜡笔小新。“你就说回来不回来吧!三百六十五天能看到你几天?就非得你去保家卫国呗?你是岳飞呀,还是戚继光啊?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充什么大乙巴狼,离了你,国民党会反攻大陆喽?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你的小排长,官迷!从初中一年级就骗我,说是一辈子对我好,就这么对我好吗?让我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就这么幸福啊?都快十年啦!我可不给你守这份活寡了,你那小岛子别指望我去,我可不是《父母爱情》里的安杰。你有你的事业,我也有我的买卖,我的根据地在沈阳。”
可能是海上的信号不佳,女孩子捂住手机大声呼喊道,“你说什么?呜啦呜啦的,大声点!跟我讲大道理的能耐呢?难道舌头被鲨鱼咬掉啦?豆腐坊!你爸那生意我可干不来,起早贪黑腰酸背痛的。我有自己的乐子,吹笛子打架子鼓组乐队,劳务费老鼻子啦,又开了家服装店,名牌衣服卖得好着呢。你别求我,喊宝贝儿也没用,青梅竹马、理想抱负能当老公用呀,还是能当大米干饭吃?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考思南!说句痛快话,不复员就分手,谁也不要耽误谁。”
“爸,那不是咱们一个舱的小女孩吗?她是军嫂啊,这孩子一上船就打电话,就没看她消停过,从三等舱一气打到甲板上来了。”护栏旁的女子轻声对父亲嘀咕着。
“小辣椒,实足的不让份,别看个子小,精瘦精瘦的,嗓门还蛮赫亮,这一定是跟她对象闹意见喽。他对象叫什么?考试难?知道题难,就得多温习,看她学习就不带好的,哪个有知识的人,能这么张牙舞爪、破马张飞的。我说句公道话,当兵的两地分居,家里是真得顾不上啊,军人家属不容易。”老爷子非常能理解别人的难处。
可女儿却不能理解父亲,“爸,您总是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问题,谁容易呀?再不容易也要好好说话吧,找个没人的地方唠去呗,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的?满世界地扯嗓子喊,不像个样子。在船舱里就一通乱叫,惹得大家不得安生。还有,您看她那低腰露臀裤,伤风败俗,尤其是在腰眼上刺了个十字架,太不像话啦。”
老人也深有体会,他不经意间流露出埋怨的神情,“是不太好,年轻人不懂规矩,是对天主的亵渎啊。天主会宽恕她的,阿门。”他依次在头上、胸前、左肩、右肩画着十字。祷告完毕,像是看到了什么,把头侧向舱门方向,小声向女儿告之,“病关索来了,这个孤独的人儿啊,愁眉不展的,遇到什么烦心事啦?打进舱见面就没看到他笑过。”
“爸,您还是天主教徒呢,就这点不好,老爱给别人起外号。”女儿也看见了所指之人,却针对父亲的缺点有些抱怨了,“我那南塔坤道观的师父说过,《初真戒律》中明确规定不能妄语。像您这样拿人家的短板来取笑,是自造口业。再说,病关索的意思是梁山好汉杨雄的武功使关羽的三公子关索都害怕了,不是用来形容愁眉不展、病病歪歪的。”
为父者自知理亏,不好意思地左顾右盼,躲闪着女儿咄咄逼人的目光,并用手摸着挂在胸前的银项链,那链子上坠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苦像,“看他那倒霉样子,我就想起《水浒传》里的人物了。嗯,姑娘,全真教孙不二的传人们说得对,这样对人不尊重,以后不再开玩笑啦。可我没说他有病啊,病关索也是让人害怕的意思嘛。你看他那出,一进船舱便一言不发,趴在上铺哼呀哈呀,一付活不起的架势,能不让人害怕吗?我都怕他要跳海轻生呢。”
所提之人年纪不大,也就是三十往上的光景,可看上去过于迂腐沉闷啦。这位弓着背一努一努地向前走着,整个身形都快曲曲成个大虾米了。他使劲地筋着鼻子,像是怕自己的鼻梁不够高挺,架在上面的近视镜会出溜下来。尤其是穿着一套压箱底的双排扣老式西装,与现实格格不入,古旧市场里都难以淘到。而且更雷人的是胳膊上戴着付套袖,只有上了岁数的人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再加上脚蹬一双黑面白边的平底布鞋,更彰显出与众不同,下定决心不走寻常之路。
“姑娘,你还没看见他脚上的袜子呢,两色两味,一样一撇。我就奇了怪啦,只听说大科学家陈景润经常穿错袜子,真没想到还有性情相投的同道之人呢。”老爷子眼瞅着那人直勾勾地走了过去,眼睛本来是看着正前方的,却斜下里蹑手蹑脚地拾梯而上,往上层甲板去了。
“我不听!我不听!我干什么都不用你管。卖高仿衣服怎么啦?这叫资本积累,大商场七八千的正品,我上的货才一千多点,一模一样,保证质量,我卖出一件就净挣五百块呢。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满足低收入人群的爱美心,碍着谁的事啦?我眼么前就在去烟台的船上,也是去上货,韩国的化妆品,明白地告诉你,也是高仿,一盒转手能挣一千块。哎,就吓死你了!”这女孩原来是卖假冒产品的不法商贩呀,真是目无法纪,不知廉耻,还无所顾忌地大势炫耀呢。
突然她不耐烦了,狠狠吸了一口香烟,挑起眉毛向通话的对端质问道,“你说谁财迷心窍,谁无可救药?就你好,就你脚踏实地。你让我收手!犯法坐牢,没收财产,凭什么?有证据告我吗?你呀,胆子比兔子还小,活该在岛子上傻啦吧唧地穷死。睁开你那小眯缝眼看看,我的好姐妹小秦,她堂姐在三甲医院工作,人家的老公也是当过兵的,开了家医药试剂公司,空手套白狼,左手出,右手进,生意是越做越大,路子是越拓越宽。你呀,没本事就说没本事。考思南!现在有两条路任你选,是复员,还是分手?”
从舱内秩序井然地走出来一队男女,各个神情庄重还略微带着笑容,其中以年轻人居多,无有例外都穿着教会的白袍子,在一位身穿黑色衣袍的男子带领下,整齐列队于甲板之上。那位神职人员胸前挂了根红色的带子,脖子上系着横短坚长的十字架,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小册子,清清楚楚印着《圣经》的书名。
就听笑容可掬的黑袍男子娓娓道来,“亲爱的弟兄姊妹,你们都是神的儿女,《圣经》新约中讲,主耶稣批评最多的是法利赛人和文士,法利赛人是神殿中的讲经人和传道人,他们能说不能做,道理都对,但是总拿着这些道理去要求别人,而自己却一点也不做。所以《圣经》上说,应召的人很多,得救的人却不多,无论哪个时代,能够秉持真理的人都是少数。因此我们唱诗班的每一位成员,都要以谦卑的心和渴慕真道的心做信徒的表率,用歌声来服侍神、赞美神。这次受邀来参加歌唱比赛,不是为了名次高低,而是来高唱赞美耶和华的颂歌,把福音的种子撒向人群,用歌声宣扬神的真爱,以此坚定自己的信仰。让我们做个好人,依靠神的帮助,同样当你想要做个好人的时候,神也必然会帮助你,愿神祝福你们。”
他随后开始指挥大家唱歌,先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地男女声合唱,交错与应和显得格外和谐。随后是气势辉煌的《欢乐颂》,眼见是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一时半会儿是排练不完了。
打电话的假小子被情形所迫,喊破嗓子也说不清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发作,只气得将半支香烟弹到海里,无奈之下也去了上层甲板。
老爷子还在注意着女孩子,“这姑娘是个话唠啊,打起电话没完没了,口口声声要跟人家分手,却车轱辘话腻个没完,我都纳闷她说了那么多话,吐沫怎么不干呢?应该尊称她为不干胶。她的男朋友脾气不错,不急不恼,活脱脱个小考拉,可爱,面对小对象的胡搅蛮缠,真有耐心烦。”
“爸!您怎么板不住呢?又给人家起外号啦。”姑娘生气地一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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