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欲寻短见

“老何教授,你们在这儿乘凉呀?这里是比舱里敞亮哈,三等舱在甲板下面,空气不流通,放个屁半天也转不出来,太憋屈啦。”说话的是个秃顶的中年男子,黑脸膛,大环眼,一部上接鬓发的络腮胡子,让人见了都替他惋惜,若是这大把的毛发长在头顶,那该有多好啊。

男子穿着镂空的T恤衫和休闲的七分乞丐裤,裤腿故意破出几个口子,脚上踏拉着懒汉拖鞋。他敞着怀露出圆鼓鼓的大肚皮,可能是在舱里呆热了,不时擦着脸上的汗珠子,还拧开手里拎着葫芦形状的红色水壶,极其享受地喝上一口。

“哦,是李大夫啊,你们怎么不下棋啦?也出来吹吹海风啊。”老爷子见是同舱的乘客,态度友好地聊上几句,像是已经忘记了刚刚的不愉快,可耳边还回荡着啪啪山响“仙人指路”、“当头炮”、“支士”、“将”的摔棋子声,和此起彼伏“缓一步”、“玩赖”、“不带这样的”的抢夺吵嚷。而那个对阵的臭棋篓子就站在医生的旁边,正冲着老人笑嘻嘻地点头示好呢。

老爷子初次见面便打听过了,这个秃顶医生是区医院的大夫,给人照胸片的,说是姓李名玄,并一再强调自己可不是修仙得道之人,之所以父亲给起了这个名字,全是因为出生时胎位不正,难产!差点儿要了母子俩的性命,故此名字里带了这个玄字。

至于另外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从面容上看比医生大不了多少,一巴掌盖不住的大脸盘,小小的双眼皮眸子,前面还架了付高度数的近视镜,镜片一圈套着一圈,足有啤酒瓶底那么厚,显得脸庞愈加得圆圆大大了。

这位穿着半袖汗衫,休闲短裤,是个扔到人群堆里就再别想挑出来的主儿。他自我介绍,原是发电厂的运转员,后来休长假不再倒班了,说是心里累得慌,回家也没闲着,托亲戚找了份协警的差事正干着呢。

医生的目光已经转到唱诗班的身上,并随着旋律用手打着拍子,“教授,你听,这些信教的唱得多好听啊,我还以为快过圣诞节了呢。那位神父指挥得也到位,刚才唱得什么来着,哈利路雅,哈利路雅,我猜这个什么雅,一定是天主教的仙女吧;还有那个是《欢乐颂》吧?这曲子我门清,是英国人贝多芬写的,教徒结婚时经常唱啊。人家教会里讲的是一夫一妻制,不带离婚的,现在的小青年可不行,坚持不了,结婚离婚像过家家,吃个冰淇淋的功夫就分手了。我家就在大南教堂附近住,没事就爱进去听两段。这次出来开会感觉真好,还能听到这么美妙的歌曲,不觉我激情澎湃起来,啊!刘大哥,我有诗一首,院长让我来开会,吃的喝的厂家拿,未派小陈与老贾,孩子借读我帮他。”他还洋洋得意地哼哼起来《第九交响曲》的调子。

秃顶嘻嘻哈哈的一通神侃,惹得女子挑理了,“李医生,你把教堂当成茶馆了,没事儿还去听两段,信不信不要紧,最起码态度得端正。我请问你,为什么用冰淇淋来形容时间呢?有什么典故吗?”

“典故?没什么典故啊,我只是爱吃冰激凌,用来形容时间很快的意思。”医生收回目光投向护士,感到这姑娘外表文静,骨子里却倔强得很,爱较真,应该是个茬子,不好惹啊。

老人跟着也指出医生的不是,“何琼说得对,对天主要崇敬,不可怠慢触犯。李大夫,这些人是基督新教的,不是天主教徒,从十字架上就能区分出来。那带队的是牧师,不叫神父,他的十字架上没有耶稣苦像。”老人把自己戴的出示给对方看,“你说的哈利路亚不是圣女的名字,是希伯来语赞美主的意思。还有,《欢乐颂》的作曲者确实是贝多芬,可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人。而且自马丁路德创立新教之日起,便与罗马公教分庭抗争,牧师不同于神父,可以结婚,过世俗生活。两者也有共同点,都反对教徒离婚,认为婚姻是神圣的。”

“原来如此,这些我都不懂得,什么新教、旧教,天主教、东正教,只是一知半解,而且我也不信,我就相信自己,相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教授、大美女,哈哈,让你们见笑啦。”李医生承认错误来的也快,赔礼道歉全不当回事。

医生冲着父女俩尴尬一笑,赶紧面向协警转移话题,“刘大哥,你那步卧巢马下得欠考虑,俗话说,马跳窝巢,不死也发昏。我们加个好友吧,等我到青岛开完学术会,回沈阳后送你几本棋谱,你自己好好研究研究。”

“那敢情好,我也去青岛,参加我大侄子的婚礼,用不了两天就回沈阳了,我们找个时间再约。”协警高兴地答应着,貌似两个人已经成了亲密的棋友。

“不光要研究棋谱,提高棋力,还要吃补药,好好地补补脑子。”医生深有体会地提起不锈钢保温壶,“人到三十不得已,保温壶里泡枸杞。兄弟我就是爱学习呀,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学得老杂啦,中医这一块也颇有心得,药疗、食疗、针灸、艾灸、拔罐、刮痧,我都能比划比划。别小看这一壶水,后半辈子就指着它活哩,这里面可是半袋子枸杞呀,量足,药劲大啊。”

“二位藏棋大师还在切磋技艺、交流经验呀?好家伙,下个棋可了不得,地动山摇的,三等舱都搁不下你们啦。”护士姑娘话里话外带着不满,“我爸心脏不好,下过支架,本想有个安静的地方躺一躺。寻摸着白天船上买卧铺票的人不多,船舱里安静,累了可以倒一会儿。可你们倒是好,把舱里当成擂台啦,一通拳打脚踢,就差舞枪弄棒了。要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买个坐票呢,最起码有个塑料坐椅吾的,要比眼下没有座位站着强。”

“哎呀,刘大哥,大美女挑理了。”放射科医生后悔晚矣地砸吧着舌头,“都怨我,区级医院不像你们三甲医院那么忙,平时闲来无事看些闲书,东西都学杂了。可特此声明啊,我们下的是象棋,真的不是藏棋。对了,大美女,你方才在舱里说援过藏,藏棋怎么下?没事儿教教我们呗。今天是我出幺蛾子,非拉着刘哥下盘棋,影响了老何教授的休息。考虑不周,鲁莽,鲁莽了。”秃头一个劲地作揖赔着不是。

“李大夫说得对,小何姑娘,我们是太过分了,没考虑同屋人的感受。你扶着老教授进舱去吧,眼下屋里没人,六个乘客都出来了,八张床你随便躺。”透过厚厚的镜片看那协警的眼睛是黄豆大小,用目光是无法与其交流啦,但对方的态度确实是诚诚恳恳的。

“大美女,快扶你家老爷子进去吧,我俩就在甲板呆着,不会再进去打扰你们啦。”秃顶医生又在东张西望,顾盼左右,“打电话的小女孩呢,也跟她说一声,听她那意思,还是个驻岛海军家属呢。还有那个重点初中的老师,也是咱们沈阳人,好像是教物理的,这人太闷,不爽快,吭呲瘪肚,问一句回答一句,也不知道这书是咋教的?别看长的憋憋屈屈的,人家心气还挺高呢,听我说爱看个杂书吾的,他也说爱好兵器、历史,要找时间和我探讨一下。打眼一看就不是个爽快人,一会儿我去把他缠住,可不能让他进舱去唱咏叹调啦。”

中年协警突然想起了什么,“李大夫,今天几月几号?”

“6月28号呀,怎么啦?”

“怎么啦!今天是中考的第二天,上午考的第一科就是物理,他个物理老师不在考场陪着学生,跑到大海上来干什么?”刘协警对教师不合情理的行为真是搞不懂了,“看他那神不守舍的样子,不会是得了抑郁症吧?”

老人家略有所思地看着海面,“嗯,抑郁症有法子治,我是担心他想不开。你们没见他的精神都要崩溃了吗?压抑,压得都直不起腰来。我们所里就曾出过这类事情,一个年轻有为的研究员,顶不住失恋的打击,直接从办公大楼顶上跳下去了。到现在,只要打那儿经过,还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

他见两个旅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醒悟到事态的严峻,于是更加肯定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投向远方,“那是一只海豚吧?看它游得多么开心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让人羡慕啊,小东西还会仰泳呢,嘿,快看!真通人性,它用胸鳍向我们招手呢。”其他三个人哪儿有闲心看海豚啊,都在为物理老师的事忧心忡忡呢。

“快来人啊,有人跳海了,跳海啦!”随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船尾响起,其冲击波不亚于一枚导弹的威力。

“有人跳海啦!”

“有人跳海啦!”

“有人轻生跳海啦!”

从上层甲板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随即是由此引发的骚乱,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出事地点跑去,也不管是在哪层甲板上的乘客,都怀着一个共同的想法,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赶紧把人救上来。

老教授、李医生、何护士和刘协警随着人流奔到轮船的尾部,只见一个人影在白色泡沫中挣扎着,随着渡轮向前行进,彼此的距离在不断地拉大,那个人影逐渐由大到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当驾驶室得到报告将轮船停下来时,离那事发地点已有一千多米啦。

“我认识他!是跟我同舱的老师。”上层甲板在尾部有楼梯延伸下来,要投海自尽得经过这里。此时那卖高仿商品的女孩子正在大声地描述着,看似刚才的一幕惊吓到她了,她那握着手机的右手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哎呀妈呀,这是个狠人,蔫淘啊,我正给我对象打电话,他就从这里下去了,我还以为他要撩扯海鸥呢。没想到他站了一会儿,突然纵身翻越护栏,扑通就跳下去了,太吓人啦,我的心脏现在还吓得砰砰地呢。”

“爸,真的是他!”

“何教授,你看得真准,一定对心理学有研究,他确实有心事,精神崩溃了。”

“不出所料,那眼神跟我们单位跳楼的研究员一模一样。”

“快去通知船长啊,派救生艇回去找一找,看还有救没救。”协警大声疾呼着。

四个人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看法,和其他乘客一样迫切要求施以援手。

“呜,呜,呜”三声汽笛长鸣,船上拉响了应急警报,有船员迅速跑过来询问情况,四下瞭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除了海水就是海水,哪里有投海人的身影呀。但他们还是很尽职尽责的,一面向上级部门汇报,一面准备将渡船掉头,回到事发海域实施搜救。

“大家看!那是海豚吧?它好像还驮着个人。”老爷子发现海里的异样。

“教授,那个不是海豚,应该是个人吧?我有点白内障,看东西模糊,都是X射线给害的,还有我这秃脑袋,都是职业病啊。”胸透医生不敢肯定所见是何物。

“小何姑娘,你年轻眼神好,快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高度近视的协警刘庆东也是有劲使不上啊,只能指望着护士去加以辨认。

还没等姑娘确定,早有眼尖的小女孩在喊,“是两个人,跳海的那位得救啦!你们看,穿着双排扣西装的不就是他吗?”的确是两个男人向渡轮这边游来,奋力划水的是个小伙子,身穿着棉线运动服,他用手架着的正是教初中的物理老师。

船员们不敢耽搁,放下救生艇前去接应,不多时便把他们抬上渡轮。

两个人已经筋疲力尽了,教师还好说,吐了几口海水并无大碍,哭哭啼啼像受了谁的欺负。可那个见义勇为者体力已经严重透支,白眼仁一翻,昏死过去。

“快去医务室!把医生叫来,他需要急救。”船员在急迫地呼喊着。

“来不及了,我们先给他做心肺复苏。”李医生和何护士立即蹲下身去,对其进行紧急抢救,“护士,给他做人工呼吸。”李玄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姑娘并未迟疑,立即用手紧紧捏住昏迷者的鼻孔,口对口有节奏地往里吹气,直到小伙子慢慢缓醒过来。

何护士如释重负,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咳,总算救过来了,呛死我啦,呛死我啦。咋这么大味呀?你这是喝了多少白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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