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从院外传来“砰、砰、砰”的爆响,“啥声?那么来?”王老爷子竖起耳朵紧张地问。
“是打圹的师傅放的吧?一定是挖好了墓穴,放爆仗告诉我们呢。”大明白刘崇武认为是派去墓地的人弄出的响动。
老大王守国断然否定他,“不对,这是火铳的声音,应该就在镇子东头。”他伸着脖子向外张望着,努力辨别着距离远近、具体方位,“应该是仓大使高硕家的老宅子,难道他家也在办丧事?也在送大水、烧夜马?”
“不会吧,没听说呀,这两天办丧事的只有我们一家啊。而且高硕的父母都过世啦,只有他弟弟高丰住在庄子上。高丰几天前就进城了,说是去看望他师父唐庙祝。”老三守财是了解镇子上的情况的。
“砰、砰、砰”爆炸声越来越近,“不该是火铳,火铳每次只能打出一发,重新填充火药、铁弹丸,再点火是需要时间的,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发射。会不会是铁炮啊?”指挥佥事心思缜密听出了端倪。
“是倭寇!他们上岸抢劫来啦?”老大警惕地站起身来,“招集所有佣人,操家伙!打倭寇。”可能是喝得太多,身子平衡不稳前后晃了晃,还好,有老二守业伸手扶住,没有趔趄跌倒。
“大哥,家里老的、小的加起来才二十几个人,我们又喝成这样了,而且人家有铁炮,可比火铳厉害多啦。赤手空拳打倭寇,不会是白白送死吧?”守财有些胆怯地问守国。
“大锅,俺们到大门口看看,他们不进来,俺们也不出去。”老二还算镇静,依着现状吩咐着下人,“大海,嫩让大伙拿着应手的家伙,斧子棒子,铲子菜刀,有啥使啥,到大门口都拜出声,防着强盗冲进来。”情急之下大家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先把家眷妇女隐藏在后院夹壁墙里,男人们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外面,举着各式的防身利器摸到大门洞里。
正当王家人竖耳倾听之际,突然有人慌里慌张地砸起门来,急促而且不敢高声地呼喊着,“姐、姐夫,快开门,我是毕秉昌。”
“是秉昌,我小舅子。”老三守财听出是妻弟的声音,立即上前抽去木栓,拉开黑漆大门。
只见高大的门楼下挤着不下四十个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手里都拿着刀枪棍棒,脸上的表情不是杀气腾腾,而是惊慌失措。这伙人唯一相同的是穿戴,均穿着白袍子,戴着黑色帽子,刘庆东想它是个纪律严明的会道门组织。
来人也不客套,拥拥挤挤恨不得一步迈进王家,有个老头子还把门前大槐树下栓着的小毛驴牵入院内,那驴子毛皮油亮,背上担着两只沉甸甸的箩筐。
“快关门!把门上栓!”小舅子心急火燎地命令道,早有同伙如此去做了。
这舅子年纪不大,长得魁梧结实,耳长唇厚,双目如炬,身上透着股自信刚毅的劲。他的手下一个个精疲力尽,一步都不想挪动了,干脆就近席地而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秉昌,你入白莲会啦?那是邪教,朝廷禁止的,是要掉脑袋的,能不能让你姐和我省点心啊?”做姐夫的一眼便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入的是罗道,再说,白莲会有什么不好?大劫在遇,天地皆暗,灵狐夜出,日月无光。白莲花开,弥勒降世。真空家乡,无生父母。佛母不死,罗祖成道。刀枪不入,利涉大川。我重申一遍,姐夫,我入的罗道,不是白莲会,不用你们管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舅子满不在乎念念有词地反驳道。
“来到王家就放心喽!上上下下都和高家有交情啊,是吧?小伙子?”从人群中站起个小老头子,他向王家人坏笑着问,然后有转向毕秉昌和王守财,“小掌柜,有水,有干粮吗?大家伙忙了一晚上啦,是又饥又渴呀。这位是你家姐夫吧?一看便知是好善乐施的读书人啊。麻烦你了,给我们弄些吃的吧。”
他怀抱着个渔鼓,正是那个牵驴入院之人,一本正经地凑上前来,喧宾夺主地张罗着,“大兄弟,不要太麻烦,我们葱姜蒜乳都不吃,还不哈酒,有饽饽和青菜就可以了。”守财听他如此说,饽饽和水是现成的,便让大海马上去取。
“秉昌,你们这是去干啥呀?遇到上岸抢掠的倭寇啦?”守国看着这些疲惫不堪的白莲会徒不解地问道。
舅子看是指挥同知在问,立即毕恭毕敬地回答他:“是呗,大哥,不瞒你说,我们会众聚在一起教习罗祖的五部宝卷呢,不想,从东边杀出一群倭奴来,张牙舞爪见人就砍,端着铁炮就开火。”
毕秉昌情绪越来越激动,他不断地咽着吐沫,“大哥,你知道我们有教规的,不许杀生。于是我们就跑,兔崽子们就追,别看他们小胳膊小腿,撵得飞快,没办法,拼啦!可实在是打不过人家啊。要是佛母和罗祖显灵就好了,刀枪不入,剪纸为兵,弄死他们。”
刘庆东不清楚所说的佛母和罗祖是何许人也,怎么有这么大的绝世神功,受到如此虔诚的崇拜,猜想一定是这白莲会的首领喽。
“秉昌,你胡说什么?什么佛母显灵?女匪唐赛儿犯上作乱,于永乐十八年在青州卸石棚寨造反,危害国家,使生灵涂炭,被官军剿灭后落荒而逃,不知去向。算起来是一百年前的事啦,她早死啦!谁能活那么大岁数?”姐夫看舅子鬼迷心窍气愤地训斥道,“还有那个即墨的和尚,标新立异,蛊惑人心,原本是信奉临济宗的小沙弥,后来发疯自称成道,搞出个什么罗教,道教不道教,佛教不佛教的,像个驴八件大杂烩,你们这群傻子还信他。”
“不许亵渎祖师!剪纸成兵在我们罗道只是小事情,我这驴子就是大掌柜用纸剪的,会中的兄弟姊妹哪个不知?”听有人说佛母和罗祖的坏话,搂着渔鼓的小老头子当即翻脸,若不是毕秉昌一把拉住,他非得抡园了给王守财一下子。
“饽饽来了,水搔浮搂浮搂满,大家歹饭哈水吧。”王老爷子见他们发生了冲突,刚好下人们拎着木桶,端着簸萁送饭来了,便岔开话题,借机拉走一根筋的儿子。
小老头气还没消,抓起个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无知,还是个读书人呢,不通事理。狗皇帝朱棣把京城从南京迁到北京,又修宫殿,又挖运河,强征民夫数以万计,俺们山东首当其冲,徭役不休,征敛不息。又赶上连年水旱祸害人,老百姓都吃树皮、嚼草根啦,佛母的一家人被官府逼死,天不绝人,她在上坟的路上偶得神书和宝剑,天降大任,举起义旗,为百姓讨回公道。她怎么不能活着?佛母已经得道成神仙啦。”说着他又用瓢舀水咕嘟嘟地喝下,用袖子擦了把嘴巴,左手竖抱起渔鼓,右手砰砰地拍着底端的鼓面,时不时地左手还夹击着竹子做成的简板,高亢地又唱又说自娱自乐起来,夸赞的都是佛母祖师的神通广大、法术无边。
“老人家嗓子不错,渔鼓、简板打得也挺好,这么大年纪,还蛮趣伙滴。”借宿的客人饶有兴趣地听着。
指挥佥事小声告之,“打渔鼓和简板,把经文编成歌词来唱,是白莲会传教的方式。”他又不无担心地补充一句,“不妥呀,这么大喊大叫的,不怕倭寇闻声而来吗?”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就在街口炸响,不仅使得所有人惊心动魄,就连小老头的歌子也哑然而止了。
“完了,完了呀,老于头!是你唱歌把他们招来的。”腾地跳起个中年妇女,她指着唱歌的小老头没好气地指责道,“唱!让你唱,在仓大使高家就是你瞎唱,才招来海盗的。”
小老头根本不认账,嗓门提得比她还高,“花妹妹!你怎么能冤枉人呢?我们胜似同生父母的兄弟姊妹,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敌当前,怎么诬陷是我唱歌唱出来的呢?明明是他们早就藏在院子里,等我们一冲进去,碰了个正着嘛。”
“够死了,拜吵啦,嫩们真想把外面的海盗招进来呀?”王老爷子一声低吼还真管用,两个人顿时缄默不作声了。
毕秉昌掏出一沓黄纸条,纸上用朱砂写着“发光明光灵灵光”七个字,“每人一张吞下去,刀枪不入,驱祸避劫,保你们没事。老于头,把神符分给大家。”他首先将一张纸揉成一团,吞进肚子里。
神符迅速分到信徒手里,白衣人们无比虔诚地照吩咐去做,“我的呢?怎么一分到我这儿就没有啦?老于头,是你故意使的坏,因为刚才我说了你几句,你故意刁难我。叫姑奶奶吃亏,不好使!”刚才那个挑理的妇女又挑理了,而且是情绪激动地撸胳膊挽袖子。
“花妹妹,你可冤枉我了,我哪里知道少一张啊?可不能让你吃亏,把我的给你,一家人不要斤斤计较嘛。”小老头子极力解释,还蛮大度地将自己的符让给对方。神符刚刚易手,便有两个黄纸条递了过来,是指挥佥事和借宿男子不约而同地送给他。
“不用,我福大命大造化大,倭奴的铁炮见了我是射不出弹丸的。”姓于的老头子骄傲地把神符还给他们,从蒙着麻布的筐里抽出根铁家伙,“倭寇的铁炮。”
他沾沾自喜地向众人展示着,“只可惜炸膛啦,否则,我也像他们一样,撵兔子似的满镇子去追。”
“终于可以拿到手里看啦,跟火铳的原理差不多,这个绳子是干什么用的?”元敬从老于头的手里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摸摸这儿,掰掰那儿,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这就是倭寇的铁炮啊?是呀,怎么多了跟绳子?弄不懂,得找个明白人给看看。”张白圭也是头一回看到真家伙,只可惜长筒子炸裂了。
“内!内!哈呀哭,哈呀哭,考考打哟。”是杂乱的“踢踢踏踏”脚步声,伴随着呀呀嗨嗨的喊叫声,不知院门口跑来了多少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应该是追来的倭寇海盗。
有人在粗暴地踹门,发出木头与木头的撞击声,院子里的人们异常紧张,屏气凝神,拉开架势欲血战一场。
“一那那一!”突然,像是有人跑过来,慌慌张张地大声阻止着,“匾额写的是王宅,门前有棵大榆树,是这里!辛五郎先生,神风先生说啦,这户人家不能进。”头一句是倭奴语,接下来是汉话,原来他是个数祖忘典的叛徒。
“哪呢?”贴近门口的倭奴不解地急问。
“这是王家,在镇子中心,高门槛大门楼,门口有棵大榆树,就是这里。”阻止者详查着景物,一样一样都对上了,他于是招呼着海盗迅速离开,“辛五郎先生,不要跟吃菜事魔的白莲会纠缠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喵,喵。”不知为何,那人出人意外地学起了猫叫,其他人同样兴奋地附和他,“喵,喵”地叫得此起彼伏。
“有戏,阿三,一狗!”门外是一声怪叫,随后“踢踢踏踏”由近至远一群人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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