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秋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善人。
但一想到小崽子时日无多了,此时多给他点好,也无可厚非。
沈无秋这一躺就躺过了凌桥的婚礼。
换了旁人成婚,他不去也就罢了,但凌桥……罢了,若是回头闹起来他再哄。
总归凌桥性子正,不像小崽子那般难搞。
薛闻离开后,沈无秋扶额,简单吃了点东西喝了药,正打算背着薛闻出宫,才下榻穿了衣,便听见下人来报,说宁王妃到。
踏入殿中的女子眼前缚着白纱,一身艳色罗裙,屈身行了个礼:“小女燕飞雪,见过皇后娘娘。”
燕飞雪就是那位被他硬塞给凌桥的西域圣女,但凌桥什么时候封了个王?
沈无秋想开口,又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哑巴,燕飞雪目不能视,他没办法示意燕飞雪起来。
让瞎子给哑巴请安,牛的。
沈无秋只得上前扶了她起身落座,示意侍女们出去。
“姑娘可还满意?”
燕飞雪也不是个傻的,知晓中宫之主是沈无秋,那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便多了去了。
“旁人都说小凌将军生的好看,我自然满意。”燕飞雪半句不提自己目不能视。
沈无秋颔首:“日后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姑娘尽管说。”
“多谢皇后娘娘。”
沈无秋一口茶呛进嗓子里,咳了一阵。
他一定是真的疯了。
沈无秋把心底冒出的念头压下去,道:“我有一事要姑娘帮忙。”
“什么事?”
“明日这个时辰,有劳姑娘去醉仙楼给我捎一坛桃花酿,旁人问起,你便说是我想喝。”见燕飞雪疑惑,沈无秋又道:“姑娘尽管吩咐下人去买,但这坛酒必须经姑娘之手。”
沈无秋轻咳了一声,道:“之后姑娘便可离宫,明日不论发生什么,都与姑娘无关。你不能视物,是那掌柜给错了酒,或是我拿错了酒,都情有可原。”
燕飞雪隐约猜到了几分缘由,应了声“好”。
今日薛闻走得急,沈无秋从宫女那儿听了一耳朵,说是慕将军这两日便要回朝,薛闻这几日除了忙封后大典和凌桥的婚礼,就是在和群臣商讨这件事。
慕将军啊……沈无秋心下了然,
慕将军手握兵权,得薛闻重用,如今回朝,薛闻必得仔细安排。
沈无秋没由来的想到当年小崽子觉练剑时无趣,硬是假装摔了让喜乐喊他去瞧。
小小年纪就知道算计他了。
沈无秋又在宫里呆了一日,随后利落的偷摸出宫,换衣,看见寝宫冒出滚滚黑烟,火光蔓延到了云边。
他不紧不慢的拿着薛闻给的令牌调人,救火,给自己泼了一身水,冲进火场里救出一个早已毙命容貌难辨的“皇后”。
沈无秋抱着那尸体流着鳄鱼的眼泪,在匆匆赶来的陛下面前,沉痛的说了句,“皇后……薨了。”
薛闻看见沈无秋抱着“皇后”的尸体,带着泪痕的脸在火光前扯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来。
对沈明月一心一意、非卿不娶,深情款款的皇帝陛下,会在沈明月死后再娶一个一模一样的吗?
沈无秋,你好狠的心。
——
皇后薨了。
皇上发疯了。
好消息:太傅来上朝了。
坏消息:皇后好像是太傅失散多年的一母同胞的姐妹。
更坏的消息:据说皇后死的蹊跷,城中有流言,说这是报应,薛闻自执政后罔顾人伦、草菅人命……命中带煞命里克妻,娶一个死一个,雁北早晚毁他手里。
沈无秋上早朝前就看到街头有人静坐,还有人举着写了大字的牌子,绘声绘色的说着皇后死亡当夜……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野火,可以在瞬息燃烧,又瞬间熄灭。这不是野火,这是神谕!这是天神的旨意!薛闻失德,不配为帝。”
“薛闻失德,不配为帝!”
“薛闻失德,不配为帝!”
沈无秋托燕飞雪带的那坛酒有毒,“皇后”是先中毒而死,宫中才失火,沈无秋去的快,火势刚冒头就灭了。
不过这流言倒奇怪,古往今来后宫之事,大多推脱妖妃祸国,怎么到了这儿就是皇帝失德呢?
沈无秋路过,慢悠悠上早朝去了。
也对,据说这位“皇后”是他失散多年的同胞姐妹,他孤零零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来个“亲人”就这么死了,两朝皇帝净逮着一个沈家霍霍,他沈家倒了十八辈子霉。
早朝上,众人收到了一个更不好的消息:南疆和北戎同时起兵了。
塞北虽有安家军,但主将一直是慕将军,薛闻也不可能让一直驻守塞北的慕将军替他去打南疆。
那怎么办呢?
凉拌。
谁都没想到南疆会在这个时候起兵。
南疆怎么会出兵。
南疆怎么敢出兵。
沈无秋知道这里头有问题,但当务之急是得找个……好像也不用找,这儿有个现成的。
沈无秋微微抬眼,看着正坐上方的薛闻。
小崽子看起来并不头疼,显然对此早有预料。
“既如此,朕御驾亲征。”
什么亲征?
御驾什么?
百官脑子里嗡的一下炸了。
薛闻死外边就死外边了,但得给他们留个皇帝啊!
“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三思啊!”
“……”
沈无秋也炸了。
他和薛闻身上有双生蛊,薛闻死了他就得死,这谁坐的住。
但这回他拦不住,沈无秋幽幽扫了一眼满朝废物,想着自己跟着去小崽子应该会收敛点,便提议自己跟着去。
小崽子看着他的眼睛亮亮的,但没答应。
战场上刀剑无眼,沈无秋又不会武……不,沈无秋会武,他自幼随父兄习武,长姐曾戏言沈家十余年后又将出一个少年将军,但沈无秋七岁那年,先皇断了他的后路。
他自此成为废人。
沈无秋不紧不慢:“陛下尚无子嗣,若此行遭遇不测,雁北大好河山岂不拱手让人?”
他这话听起来像在咒薛闻死。
老臣们在擦汗。
薛闻突然不笑了。
“烦请陛下立个遗嘱……遗诏哦不圣旨……”沈无秋一顺嘴,也觉得自己不太礼貌。
“太傅以为……该立谁为储君?”薛闻阴侧侧的道。
“当然是您一母同胞的兄弟。”沈无秋面不改色的抛出一个炸弹。
老臣们:嘎?
薛闻面无表情的看他。
“陛下难道就没想过,天底下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凌家长子凌桥,与您生辰八字相同?”
老臣们:鹅?
薛闻面无表情:“好啊,来人,拟旨。”
“皇上且慢……此事太傅空口无凭,凌丞相若真为皇嗣,如何这么多年不曾言明身份,偏偏、偏偏……”上官戒一步上前。
偏偏在这个要命的关头,送薛闻去死,送凌桥上位。
好故事大多老套,凌家对此早有安排,沈无秋退一步请了凌家老丞相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的哭诉:当年皇后生产如何如何艰难,薛闻与凌桥两兄弟一出生便各种暗害,不得已,凌河收养了凌桥,本意只是想让他平平安安长大,没想到如今薛闻要御驾亲征,国不可一日无君,凌老丞相提议可让凌桥暂代薛闻执政……
沈无秋听得滋滋有味:这皇帝当着跟玩一样的,没想到吧,这俩不仅不是兄弟,还都不是皇后生的,先皇后当年压根没怀。沈无秋后来派人查了,先皇后是个石女,不仅不能生,连葵水都不会来,先皇每月中留宿中宫,都是走个过场。
知道这事的不多,也没人会这个时候跳出来。
听到凌老丞相已经把薛闻死后第五年的事宜都安排好了,沈无秋终于打了个哈欠,提醒了一句:“皇上还没死呢。”
老臣们哪敢说话。
再看薛闻,完全一副好好好都行都可以的模样,更觉得皇上疯了。
战事不容耽搁,慕将军难得回京,椅子还没坐热又得赶回塞北,薛闻也下令调兵前往景南城。薛闻虽不反对宁王执政,但也不会真全放权给凌家,让沈无秋和宁王各管一半。
“太傅,明日来送一送朕吧。”
离殿前,他听见小崽子可怜巴巴的在他身后说。
真奇怪啊,就好像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一样。
沈无秋回头给了他一个笑,殿外阳光恰好,斜斜洒进来,隐约当年风雪声中,少年白衣发尾沾雪,一眼风动。
薛闻选择了一切从简,竟然真的一晚上收拾好了包袱,早早便要出城。
沈无秋抬眼看着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好阳光:“可真不是个好天气。”
少年帝王已然长成,穿了身耐脏的黑色劲装,身下一骑雪白骏马,身量修长挺拔,像高高的松,阳光穿过少年帝王的发,落在他眼里。
“明月,”阳光又染上少年帝王眼角眉梢,“你上前来。”
小崽子当着众人的面喊了什么?沈无秋一愣,脚步却没停。
薛闻笑了,忽然弯下腰来,俯身吻他。
三年前他能当街砸了西域来的马车。
三年后他就敢在城门当着百官的面亲他。
“明月,为你赴死,我心甘情愿的。”
沈无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在城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和皇帝搞断袖可不是什么好事。没想到沈无秋回头,只看到大家看脚尖的看脚尖、看天的看天、转头的转头,对这一幕视若无睹。
小崽子好像觉得他骗过了很多人,但是到头来谁都没被他拙劣的演技骗到。
毕竟那眼里只有沈无秋的劲儿,突然换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女人也能入眼?
再回头,薛闻已经出了城门。
“放心,双生蛊是我下的,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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