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卢镇地处江阳市东北部,北与渝城市昌州区接壤,东面紧挨渝城市允川区,交通位置可谓得天独厚,一座是S省省内最大的长江港口城市,一座是国内四大直辖市之一、新兴的一线城市,并且地理位置还处于锦渝经济圈的中心地带。从毗卢出发,无论是去渝城新规划的昌州、允川两大经济发展区,还是去港口主城区都相当方便。按理来说,毗卢不论借力那座城市,背靠哪边,经济发展应该都会有不错的出路。
这就是祝君安知道自己将被派往毗卢镇后,在网上收集、阅览相关资料后,对这个小镇最初的看法和理解。
但是,想象之中的发展却并没有眷顾这座平凡的小镇,甚至于这里的交通都比其他城镇还要更加颠簸些。
公交车驶进车站晃了两下终于停了下来,祝君安感觉自己的脑浆都被摇匀了,甚至五脏六腑都被晃成了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丝线,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肚子里。他坐在位子上缓了好一会儿,以至于司机都来提醒他了,他才拖着行李箱晕乎乎地下了车。
站着猛呼吸了好几口空气,祝君安才堪堪觉得脑子清醒了些,晕眩的感觉慢慢减淡。看了眼手机,消息说接他的人在出站口等他,他步履不甚平稳地往外走。
还没走两步差点摔了,祝君安这才注意到,有些年头的沥青坝子竟然还有好些坑坑洼洼的地方。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没由来地想骂人。压在嗓子里的那句“卧槽”差点成了祝君安见这小镇的第一句话。
他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平凡又质朴的小镇实在是乏善可陈,肉眼可见的落败和陈旧。
唯一让祝君安觉得这小镇还能说得出好字的,似乎就只有这清新的空气了。不过这也是在他经历了长达两个小时,不,两个小时又十五分钟摇摇晃晃的车程之后才有的想法。
然而,在乡镇,最不缺的就是所谓的新鲜空气。且在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乡镇。
来接祝君安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中等身材,微胖,肚子目前看不怎么明显,但是不难看出再过个三五年就有发福的风险。
男人微仰着头跟祝君安介绍自己:“我叫周兴元,你要不介意就叫我一声周哥。”是s省的方言,没有生僻的方言字词,祝君安听懂了。
他自然而然伸手接过祝君安手上的行李箱,走在前面带路,“走嘛,宿舍楼和办公楼都得一块儿,离车站也没得好远,走过去十分钟都要不到。”
“好的,谢谢周哥。”祝君安本打算自己拖着,奈何没抢过周兴元的手,只好道了句谢。他深深吸口气吐出来,压下从下车后就逐渐跳得厉害的心跳,给自己暗暗打了口气后,赶紧跟上他的步伐,走出了这个面积目测只有两百来平的被称作车站的小院落。
听到他的话,周兴元换了口不太熟练的普通话,“你走快两步,咱们一块走。”他停了步子,等落后几步的祝君安,问:“不是s省的人呀?老家哪里的哦?”
祝君安回答:“嗯。我是北京人。”
“呀?首都的。”周兴元惊讶的声音传来,混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让祝君安听得有些难受。“你来这边,屋头妈老汉儿要干呐?”①
祝君安茫然,“啊?干什么?”
“就是,你屋里面爸爸妈妈要你考来的嘛?”周兴元放慢了语速,又问了一遍。
这下听得很明白了。“没有,是我自己、想来的。”
“耶,小伙子要得嘛,挺有想法嘞。考我们这边的基本上都是西南四个省市嘞,北方的很少见呐。啷个想到考到这边来呀?要考的话都是考江阳市里边……”
话没全听懂,但是意思也猜到了。祝君安干笑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了句冠冕堂皇的话:“基层锻炼人。”
祝君安看到周兴元点了几下头,接着他叹着气道,“待两年的时间,还是不短哦!”眼神状似无意瞟过祝君安,“今年子八月份,就上两个月,入职了个绵州来的小伙子,干了有一个月没得哟?就辞职走咯。说来,你这回来顶的就是他的位置。”
祝君安抿嘴,陷入沉默。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两年,熬过这长达七百多天的时间。
当初脑一热,报名了考试,顺利进面,又在查到录用信息后就立马按照流程来报到了。家里面的人,一个在吵架后、正冷战的父亲,一个又出长差、时不时联系不上的母亲,还有退休后甜蜜二人世界、全国各地到处跑的外祖父母,和仍然整天忙于工作的祖父。至于朋友,进了大山考察准备论文根本没信号的,出国留学时间对不上你刚起床我又已经躺下的,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把自己“成功上岸”的“好消息”分享给谁。
“我会尽力做好的。”良久,周兴元听到了祝君安的回答。
双车道的道路两旁,种着快有楼房一半高的香樟树,郁郁葱葱的,极具生活气息的小店铺林林总总地陈列着:三五几人围着聊天的家常菜馆,堆满牛奶零食烟酒的副食店,人声吵囔或坐或立的诊所,两个棺材就占满店面的木材加工店……
走了大概三百来米,周兴元右拐上了人行道,转到了另外一条街,还不忘回头和祝君安解释:“这条街直走下去就是去玄滩的路——哦,就是你下客车转公交车过来的那个镇,”手一转往前方一指,“前边就是派出所。你记一下方位,咱们镇子不大,地方都挺好找的。”
派出所,也很简单。一层的两个大厅,一个办|证大厅和一个派出所的正厅,旁边是锁着的栅栏门,里面停了两辆警车。
“好。”祝君安点头,早已经被虽然破败、但从未见过的各种场景吸引了视线。不用他提醒,自己就在一边观察着小镇街道的店铺、人群,一边将他说的方位、地点记在了心上。
又听他问道:“哎你听得懂这儿嘞方言不?我镇头没得说普通话嘞,全是些老头儿老婆婆,基本上讲不来普通话。”话转回了方言。
祝君安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连忙回:“听得明白一些,如果说快了就听不太懂了。”
祝君安听他的普通话本就听得难受,一听方言倒还没了先前不舒服的味道。虽然没有了听普通话的熟悉,但是反而增添了一些陌生的亲近感。
“可以撒,没得事。我这儿方言还是挺好懂嘞,多听会就懂得到了。”周兴元笑了两声,“你要下基层和群众接触的话,就是要懂当地的方言。老辈子些哪个说得来普通话哦,没得哪个要将就你得。”②
祝君安心中一口应下,嘴上却无声动了好几下,才尝试着模仿周兴元的语气,用前几天刷短视频刚学到的方言词回答,“要得。”③
说出来还有些别扭,但却换来了周兴元的夸赞,“说得还是要得撒。”④
接着往前走,祝君安见到了出车站以来第一栋六层以上的建筑,之前见到的街边的楼房,看上去都只有三四层楼,五层的都很少见,而这栋建筑目测有十八层高。他目不转睛地从顶楼往下数,果然是十八层。
后来祝君安才知道,那也是毗卢镇唯一一栋六层以上的建筑。
注意到他的目光,周兴元开口介绍:“那儿是文化小区,幺几年修嘞,我镇头独一个儿有电梯的楼房。那会儿刚修完的时候卖得多闹热⑤,这几年都没得人买咯。哎,年轻娃儿些都进城头打工去了,要买房子都得城头买,老辈子些呀都有老屋,哪个还费那十几二十大万去街上买房子哦?”
说得有些快,祝君安连猜带蒙,将他的话在心里反复琢磨了好几遍才明白他说了什么,点头附和了一声:“嗯。”
十几、二十几万一套的房子,在北上广深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越往前走,人渐渐多了起来,停在路边不知道干什么。
祝君安好奇地观察着人群。
骑摩托车的中年大叔,开三轮车的老大爷,更多的是三三两两扎堆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的大姨大妈们。
“前面是中心幼儿园,这会儿四点二十多,马上放学了,都是接娃儿的家长。”周兴元解释,不时有认识他的家长给他打招呼,但更多的是被他拖着的行李箱发出的噪音吸引过来的目光,随后好奇的视线就转移到背着背包的年轻小伙子这种乡镇的稀有物品上来了。
毫不掩饰的目光和不停说话的嘴,祝君安被周遭盯得有些不自在。
“周哥。”嘈杂之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叫声,随即从人群中走过来一个一米八左右的年轻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袖衬衫和黑色的西装裤,剃着极短的寸头,有着蜂蜜色的皮肤、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面庞线条却很柔和,嘴角带着随意的浅笑更为他增添了几分清隽随和。
男人停在两人面前,同周兴元打招呼。
周兴元笑着应了一声,空手拍了拍男人的肩头,“阳娃儿,又来接你侄女儿哇?”
男人轻“嗯”了一声,“屋头老人家不活动⑥,我就跟主任请了下假过来。周哥这是,接新同事哇?”他眼神看向祝君安,微微颔首示意。
祝君安礼貌回笑,悄无声息地打量着这个和小镇显得格格不入的男人。
周兴元又一把拍了下祝君安的后背,祝君安瞬间有种不适的感觉,微拧了下眉毛,没有说话,听周兴元朗声笑道:“对头,县上派下来的大学生干部,叫小祝。小祝我跟你说,这是我镇头便民服务中心嘞,认识一下,以后肯定工作上有往来,哈哈哈—”
原来也是单位里的。祝君安整理了表情,微笑着伸出右手,用在网上学到的称呼叫他:“阳老师,您好。”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回握,“老师不敢当,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很标准的普通话,同他宽厚带着层茧的手掌一般,带着暖暖的热意。
祝君安有些惊讶。
周兴元放声笑出来,有些意味不明的味道。“不说咯,先走了哈,我带他去熟悉下环境。”话毕就带着祝君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花园夹道的马路,沿着拐角转弯向上再右拐,直走不到两百米,“为人民服务”的招牌就立在了祝君安的眼前。
挺气派。祝君安想。
“今天上午还有个女同志已经到了,她都收拾好了。我这会儿先带你去宿舍收拾东西去,马上也要下班了嘛,你明天早上再来报道也要得。”周兴元又走在了前面,给祝君安带路。
他说的女同志祝君安知道,在县里为期半个月的岗前培训时一起学习过,他们俩都是派往这个小镇的。不同在于她原本就是江阳人,培训完后回家休息了一天然后上岗。而他,是在和他刚愎自用、不讲道理的父亲又通话大吵了一架后,直接在县里的宿舍躺尸了一天半才来的。
穿过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坝子,从办公大楼右侧的巷子走过,再往左顺着林荫小路走进去,就看到两栋五层高的小楼被包围在青青绿绿、高矮不一的树中央。
周兴元往第一栋小楼走去,随着脚步声亮起一盏昏黄的小灯,灯光在尚还明亮的下午显得更加微弱了。
要上楼梯了。祝君安想上前拿过行李箱自己提,周兴元还是摆手:“没得事,我给你拿。”祝君安连忙拒绝:“周哥,您是前辈,也是长辈,帮我拿了这么久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什么小孩子或者女孩子,这种体力活还需要您帮忙。”
周兴元看了他两秒,笑出声来,“你硬是,以后不得了哦。”⑦
这回祝君安是真没听懂他说的什么。他估摸着是夸他的话?因此也没好那个厚脸皮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昏暗窄小的楼梯间,只有脚步声和声控灯响起的轻微声。
一路往上,一分钟后,周兴元停在了三楼。
祝君安抬头看门牌号,302。
周兴元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拧开了门,抬脚走了进去。祝君安跟着进去,随手关了门,前面的周兴元“啪”轻声打开了灯。
一眼望去,两室一厅一卫的布局。入眼就是一个半人高的简单的木柜,右边是两间关着门的卧室,不大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张陈旧的棕色皮沙发,有些皮面出现了大块的脱落,裸露出灰白的底层,还有一个同色系的抱枕和一个疑似米黄色的抱枕被蹂躏扁了随意地扔在明显塌陷的坐垫处,压着一截快要变成黄色的数据线。沙发前有一个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里面扔了几团纸巾和一个薯片袋;还有一张低矮的木几,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杂乱的东西:已经抽到底的纸巾盒、剩了三分之一水的玻璃杯、插着吸管的牛奶盒、没盖儿的圆珠笔、装了几包零食的塑料袋……靠卧室的墙边立着一个棕色木质的半开放立柜,台面上倒干净许多,只堆着几个快递盒。另一边墙上开着两扇完全不同的窗户,一扇是落满灰尘的平开木窗,露出来的是外面繁茂的绿意,一扇是半关着的推拉磨砂玻璃窗,隐约可见后面厨房的台面。中间的墙面上不知是贴着还是挂着一幅花花绿绿的“千里江山图”。左边则是关着玻璃门的小厨房,肉眼可见的是大约两米长的台面上摆着一个电饭煲和一口晾在灶台上的铁锅,再旁边就是开着门的厕所。是蹲便。明亮的光线从半透明的毛玻璃外透进来,斑驳的树影映照在灰白的地板上。
祝君安眼神瞟过一圈,一口气哽在嗓子里,不上不下。
周兴元穿过客厅,走到靠里的房间前,拧开了门,回头说:“就是这间了。另外一间住了单位头的一个男娃儿,这会儿还没下班。”他走过来把钥匙递给祝君安,“你今天坐了一下午的车也累了,收拾好了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九点到办公楼一楼大堂等到就可以了。”
又帮忙把行李箱放去了房间,问祝君安:“我看你就拿了一个行李箱,肯定没带铺盖⑧这些,我带你去买。”
那一口气压住了祝君安的嗓子,好容易咽下去他才婉拒道:“没事周哥。我待会、自己下去逛逛,顺便就买了,正好熟悉一下。周哥你今天也辛苦了,先回去忙吧。这边我自己可以。”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周兴元观察着他的反应,“哦好嘛,那也要得。那我就先回去了,记到明天早上九点,不要暗了。”⑨拿出手机晃了两下:“有啥子事打给我就可以。”在关门的前一秒回头深深看着他,留下一句似是劝慰的话:“乡镇是这样的。”
没给祝君安回答的时间,门就被关上了。
祝君安走进房间,再次屏住了呼吸。
十平米左右的房间,陈设很简单。一张老式的木质床,上面垫了一张薄薄的、没拆塑料膜的床垫,床一边立着一个棕木色的衣柜,另一边有一个同色系的床头柜。窗户倒不是老式木窗了,而是安了防盗网的玻璃窗。黄白色?他猜应该原本是米白色的木地板上,尤其是家具边上的空隙,布着星星点点的黑色痕迹,墙边还掉了些白色的墙皮,常走的地板倒是白上很多。
竟是连一张桌子都没有。
他咽了口唾沫,在县上半个月的时间也是住的宿舍,那里的环境虽然也很一般,但是至少陈设都很齐全崭新,家具什么的也看得出来收拾得挺干净。
这里的……祝君安走到床头柜边上,伸出一根手指抹了下柜面,拿起来一看,厚厚的灰尘清晰地勾勒出他的指纹。
他感觉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祝君安自嘲地想:估摸着有一个多月没住人了。或许上一个住的人就是绵州的那哥们。
他又把行李箱拖回客厅,去厕所边上拿来扫帚将地面扫了一遍,用拖把仔仔细细拖了好几遍,那些黑点淡了些颜色,但实在是祛除不尽,他只好放弃。又拿了抹布来来回回擦两个柜子和床,累得他直喘气。
他敢说,他这二十五年来从没做过这么仔细的卫生活。
祝君安把行李箱拖回房间,简单收拾了下,就出门去了。
①家里妈妈爸爸同意、答应这样做吗
②将就:迁就
③要得:好,答应的意思
④要得:可以、不错
⑤卖得多闹热:卖得好,畅销
⑥不活动:腿脚不便利,不好行走
⑦硬是:真的,表示程度;不得了:很厉害、很优秀,表示称赞
⑧铺盖:被褥
⑨不要暗了:不要迟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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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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