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噩梦和别人说了便不会再做了,夫人做了什么噩梦,可愿和我说一说?”晏净安的目光很柔和,洒在青禾身上像是月光,并不带一丝逼迫。
比起阮夫人,他才更像是端坐莲花台的佛陀。
青禾低头抿了抿唇,这噩梦她不知该不该说,也不知该如何说。她现在是阮卿荷,若说梦到她宛若观世音菩萨下凡的母亲要杀死她,怕像是个让人笑掉大牙的笑话。阮夫人的慈母盛名,整个长安都知道。
看出她的纠结,晏净安牵起嘴角温润一笑,指了指床榻边燃着安神香的清莲香炉,十分自然地跳过这个话题,“广白的安神香效果极好,夫人试试可好?”他朝青禾摊开手掌。
他的掌心也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掌纹杂乱交错。杨嬷嬷说有这种掌纹的人多半命途多舛。青禾摊开手掌看了看,弯下眼眸,和她一模一样呢,心中不由又对晏净安多了几分亲近。
安远侯府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喜她,唯有她的夫君从始至终待她极好,极为温柔。
青禾握住晏净安微凉的手,对他展颜一笑,“你不是也睡不着么,一起试试呗。”她拉着愣然的晏净安掀开床幔走到床榻前,脱下大氅,手脚并用地爬上床,特意为他留出一个位置,“快上来呀!”
晏净安的脸颊瞬间攀上两朵霞云,慌乱摆手,“不……不必了,我坐着就好,坐着就好。”不等青禾反应,他按住她的肩膀,施了几分力,强行让她躺下,又为她细致地掖好被子,这才坐到了床榻上,极小一块。
“夫人快闭上眼睛睡吧。”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太过明亮,晏净安无意再看,伸出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之上。她的睫毛像是蝴蝶翅膀,在他的手心轻微颤抖,心仿若也在随之颤栗。
“夫人……勿要再睁眼了。”
她乖巧点头,睫毛还在抖动,但眼睛确实没有再睁开。
晏净安嘴角不由带上笑,一贯平静如结冰湖泊的眼眸隐有涟漪泛起,一圈一圈往外蔓延。
春天确实来了。
不多时,绵长安稳的呼吸声缓缓传来,她彻底睡了过去,睡姿和在棺材那日一模一样,蜷缩着像是一只小猫,没有安全感的小猫。
晏净安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青禾额前的青丝,看见那处紫红伤痕时,眸色暗了几分。他拿出怀中的药膏轻柔涂抹,已经尽力放轻力气,但她还是蹙起眉头,想要躲避,偏偏弄反了方向朝他靠近。
灼热的气息穿透衣衫喷洒在他的大腿上,像是火焰,而他则是枯树,眨眼之间只余灰烬。
呼吸暂停。
他静静凝视,情不自禁想要抚上她的眼睛,却在触碰到她的睫毛时悬停,猛然收了回去。
心在寂静的黑暗不合时宜地跳动着。
夜静谧而安详,晏净安的眼也渐渐合上了,刚闭上不过一息,喉咙又刺痒起来,怕吵醒好不易入眠的人儿,他咬唇隐忍,欲要站起身,却试着衣角一紧,垂眸看去,熟睡中的人儿手中正紧紧攥着他的衣衫。
他不敢拿开她的手,只得小心脱下外衫,见她并未惊觉,才捂嘴弯腰往门外跑去,绕过门外守着的忍冬、苍术和广白三人,跑到院中的海棠树下才敢咳嗽,却仍旧不敢太过肆意,不敢放下捂嘴的手,压抑的,低沉而沙哑的咳嗽声从他的指缝不断挤出。
他咳得泪都止不住,脸上却含着笑,想:若是她看见了,怕又要指着他的鼻子叫他“小狗”了。
苍术和广白忙跟了过来,一左一右守在晏净安身后,瞥见他只着单薄的中衣,两人眼中都划过一丝疑惑,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夫人睡下了,世子也快回去休息吧,”苍术轻声道,“初春的风凉得很。”
晏净安点头,不动声色地拭去嘴角的湿润,将染血的手握拳藏于身后,直起身余光瞥见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广白,笑,“你看,我没有骗你,你的安神香效果确实极好,夫人已经睡下了,多谢。”他拱手欲要俯身给广白行礼致谢。
面具之下,广白平静到有点冷漠无情的面容,如被阳光炙烤的冰山轰然破碎,崩塌。他半跪于地,伸手举住晏净安轻如纸屑的手臂,“还请世子不要再做这种自损身份之事。”
晏净安面上的笑容未有分毫变化,温和开口:“你是何身份?我又是何身份?”
他仰首凝望天上那一轮皎洁婵娟,朦胧月色下,他的身影似乎也渐渐变得透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本身就没有任何分别。”
“世道不公,才将人分三六九等,”晏净安收回目光落在广白身上,将他从地上扶起,俯身拍了拍他膝盖上的灰尘,轻柔如春风的话语却有坚若磐石的力量,“可是我们自己却不可自轻自贱,自甘卑下。若视己如微尘草芥,则举世之人,亦不复以平心待之矣。”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拱手俯身对怔然的广白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予人帮助,自要致谢,是为礼。”
广白未有阻止,但头是低垂的。世间仿佛下了一场只有他一人知晓的滂沱大雨,他在雨中被折断了头颅。
晏净安上前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眉眼含笑,“还要烦请你再制些安神香了,夫人日后怕是需要。”
广白这才抬头回应:“谨听世子吩咐。”
青禾抱着晏净安的衣裳伴着安神香,总算是睡了过去,但睡得并不安稳,一直舒展的眉头紧锁,眉心拧成了一个死结,粉唇抿得僵白,忽又松下低念着什么,忍冬俯身侧耳倾听,只听见一句包含思念与哀伤的“阿娘”。
红烛燃烧的青烟通通涌进忍冬的眼中,她坐在床榻边,轻拍了拍青禾的肩膀,见她眉头重新舒展开来,这才放心,掀开床幔,熄灯,轻合上门也走到院中。
“夫人睡得可安稳?”
晏净安的声音极低,似是怕不解风情的晚风将交谈的声音送入青禾的耳中,扰了她的清梦。
忍冬将大氅递给苍术,看他为晏净安披上才摇头,嘴唇翕动,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纠结半晌也只是沉默。
“有话但说无妨。”
得了晏净安的令,忍冬才言:“夫人将将手指一直在抚摸“阮”字,睡梦中也叫着“阿娘”,”她下意识瞄了晏净安一眼,声音更低了些,“夫人怕是思家心切才无法入眠。”
说着,她又顿了一下,犹豫是否要开口,可想起铜镜之中的哀伤面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但映着月光的眼带着期盼。
“明日便是归宁之日,世子……可要带夫人回阮府?”
晏净安敛眸思索了好一会儿,抬眼看漆黑卧房的目光温柔而遣眷,“待夫人明日醒来时你且问问她,若是夫人想,便去。”
这些时日,决明也应查出点东西来了。早日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便可早日使她挣脱泥泞,回归本应的平静生活。只是与她相处的种种可见,她在阮府过得并不恣意,怕是时常被人欺辱。
“勿要提归宁一事,”晏净安又叮嘱一句,“去与不去只凭夫人的意愿。”
风更凉了些,他不由裹紧大氅又低咳起来。
苍术没有松懈的眉头拧得更紧了,“风凉,世子还是快些回去吧。”
晏净安这才点头,又看向忍冬,“下半夜让玉簪守着夫人即可,但夫人醒来时,你要在她身边,她没有见过玉簪,怕是会害怕不安。”
忍冬忽然有些后悔开口说那句话了。
“世子,”她低唤一声,拿出木匣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珠钗、玉佩与玉镯,“夫人……”她斟酌用词,“夫人恐保管不当,让我将此交于世子保管。”
晏净安神色微怔,垂眸喃语:“祖母、阿娘和三婶婶怕是要伤心了。”
他轻叹一声,示意苍术收下,与其一前一后朝偏房走去,而广白始终没有抬步,眼睛里的寒光变成两把利剑,直向忍冬刺过来。
“你为何要说此话?夫人因何来的侯府你不是不知,为何还要让世子带她回阮府?”
忍冬止步,转身,迎着月光,脸上挂着笑,但眉头却微微蹙起,显得有些苦涩,“本就是我们对不住夫人,如何再能剥夺她回家的权利?”
“我们究竟是凭什么?”
忍冬的不解只得到风吹叶动的“簌簌”声。
广白低头沉默,忍冬无奈一叹转身提步离去,刚走出三步,风便送来他的声音:“因世道本就不公。”本就低沉的声音被刻意压低,愤世嫉俗偏无奈更重,“若当真天下为公,你我当初又岂会……”
他噤声不再言语,因看见忍冬在风中颤抖的身躯,几乎无法站立。心中焦急想要靠近,成为她的依靠,脚步抬起一寸却又平稳落地,像是一块坚硬的冰山,固执守着不属于自己的海域,不肯偏离一厘。
天地一片晦暗,忍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漫长的冬季,那个时候天地没有分明的界限,只有白色,无边无际的白色,从天空坠落铺成坚硬的白色土地,赤脚走的每一步都犹如刀割。
她记得她并不是孤身一人,有人在她身旁,从始至终一直都在她身旁,却从不靠近,从不让她依靠。
忍冬一如往常自己强撑着直起身,强行忽视心的锐痛,一双含泪微红的眼在黑暗中凝睇,面具之后那张她无比熟悉的面容,坚硬得像是白色土地的面容,缓缓扬起微笑,“念着过往的人走不远的,哥哥。”
“我们……都忘了吧。”
她说得好生轻易。
广白垂眸,冰山裂开名为“苦涩”的一角,他叹息缓缓走到忍冬面前,隔着不算亲近又不显疏离的一臂,看见她悬挂眼睫的泪,紧贴身侧的手微微抬起,想要替她拭去,到了还是放弃,只摸出怀中雕刻着忍冬花的陶瓷香盒,“给你。”
他又低垂下头,还是两个字:“抱歉。”
忍冬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安抚他,但偏偏手尚未抬起时,他已抬起头,印着月光的眼褪去愧疚与悲愤,而只剩无奈与点点埋怨,“但你不该说那句话,明日……是小姐的忌日。”
话音还未飘进忍冬耳朵里,他便转身离开了,扬起的风带着点苦涩的膏药味道,混着安神香,熏得忍冬落了泪。
她不想承认,她确实信了广白的那句“天地本就不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只是发生在戏本子里的美好故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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