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薄言还归(1)

一直阴霾的天终于放了晴,她正躺在草垛上晒太阳,一朵乌云悄然而至,遮掩眼前所有的暖光。

她疑惑睁眼,便看见阿娘阴沉的面容,她的眉头紧锁,似乎从来都没有展开过,削薄的唇僵直,将红润的颜色咬成愤恨的苍白。

“阿……”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阿娘已然钳住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将她从草垛摔到冰冷而僵硬的土地上。

手被粗粝的石子划破,蜿蜒一心的血迹,而阿娘从没有放在眼里过。

不,她的伤一直在阿娘眼里,阿娘喜看她受伤。

“我说过勿要叫我“阿娘”!”阿娘的鞋履恶狠狠地碾压她的手,眼神是居高临下的嘲讽与痛恨,“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最卑贱的奴仆!不要妄想飞上枝头,不要妄想得人喜爱,你注定只能和我一样!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伴着乌鸦的惨叫充斥耳边。

她常想,若是一个人连阿娘都不喜,世间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喜欢呢?

阿娘不想做她的阿娘,她便告诉所有人,包括自己——她没有阿娘。

她也不需有人喜欢,她自己足够喜爱自己。

只是每每窥见阮夫人温柔的母亲模样,她总会起贪念,想着若得她做阿娘该多好,她必然也会如大姐姐一般幸福。

“羡慕吗?这就是你永远也得不到的阿娘,你尽管告知她真相,我会在地狱里看着她如何疯癫,自取灭亡,与我一般永坠阎罗殿!”

猝然睁眼,冷汗淋漓,沾湿了额发,青禾下意识拂过,却碰到额头上的伤口,轻嘶了一声。

虽没有梦到阮夫人,却不知为何梦到她了。

想起梦中她那阴森如鬼的面容,青禾抱住双臂打了寒颤,便连炙热的阳光都驱不散身上的阴寒。

她不愿再想,狂甩了甩脑袋,掀开床幔起身,腿上却攀附了什么东西,她俯身疑惑拿起,却是一件月白外衫,还带着温度,淡淡的苦药味说明了其主人的身份。

不过,晏净安的外衫怎会在攀在她的腿上呢?

青禾嘀咕着将外衫整齐叠好放于枕侧,忍冬恰好端着洗漱水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侍女,她左侧碎发遮掩下的不是眼睛,而是一个黑色眼罩。

青禾心中虽奇怪,但有三夫人的前车之鉴在,她怕再闹出什么笑话,咽下疑问,但目光还凝聚没有收回。

“夫人醒了,不知昨夜睡得可好?”忍冬放下铜盆,笑意盈盈。

青禾伸了个懒腰,也微笑回应:“挺好的。”虽依然做了噩梦。

难道真是因为她没有把噩梦告知晏净安,所以哪怕有安神香,也依然会做噩梦吗?

青禾和忍冬说话,但视线总会不自觉地绕过她,看向那个戴眼罩的小侍女。

她穿的像个栗子糕,软软糯糯的,戴了个黑色眼罩就像在栗子糕上加了一滴酱油,不是一般的违和。

就在她打量“栗子糕”时,大抵是因为礼尚往来,“栗子糕”也端详着她的样貌,露出的一只眼睛流露出些许疑惑。

“栗子糕”对她行了一礼,“夫人既醒了,我便去让厨房准备早……”她说着,看了眼窗外高悬的太阳,改了口:“嗯,应该是午膳了。”

青禾蹙起眉头,最近睡眠太过奇怪,不说这次一觉睡到大中午吧,出嫁那日她几乎睡了一天,连怎么上的花轿都不知道,还好她攒下来的买铺子钱都买了云锦,不然还真是可惜了。

洗漱之后,青禾坐在青铜镜前任忍冬为她梳妆,看她盘起自己的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出声询问:“为何要将头发盘起?是什么新起的发型吗?我以前从未梳过。”当然,许是杨嬷嬷手笨,虽能做精致的糕点,却不会梳发,只会扎两个松松散散的小揪揪。

“这非是什么新发型,而是夫人的身份不同了,嫁了人便不再是豆蔻少女了,自然要梳妇人的盘发。”虽然她尚未及笄。

忍冬压下眸中的惋惜,从一旁花瓶中挑出盛开得最为灿烂的一枝海棠花送到青禾眼前,笑问:“夫人既嫌珠钗太重,不如插枝海棠花可好?这可是今春最早开放的海棠,夫人看看,很是漂亮呢!”

确实很好看,淡粉的颜色,却不可避免地让青禾想起盖头被风扬起的那瞬,所看见的两瓣桃花,极淡的粉色,像是初生,又像是落败。

未得到回答,忍冬的笑僵了一瞬,不自觉握紧了花枝,“夫人不喜欢吗?”

青禾这才回神,摇头,弯下眼眸,“没有,我很喜欢,劳烦忍冬姐姐了。”

“夫人客气了。”忍冬的心这才松下,却又问了一句,“夫人当真喜欢?”

“嗯,是喜欢的。”

得到肯定回答,忍冬才将花枝插入青禾的发髻之中,端详点头,“海棠花很衬夫人呢。”

今日忍冬为她准备的衣裳不再是大喜的红色,也如同海棠花一般的蓟粉色,其上绣着海棠花的花样,一看就是顶好的绣娘所绣的,针脚极密,这一件下来怕是得不少钱。

青禾小心翼翼收回手,恐手上的老茧磨破这精美的衣裳。

见她喜欢,忍冬嘴角绽开微笑,打开木匣,拿出膏药,轻轻抬起青禾的头,细致涂抹,“还好伤得不重,再涂几日药红肿便能褪下了。”

她放回药膏,拿起晏净安早上所予的荷包,又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柔声叮嘱:“有了广白的安神香,夫人不会再无法入眠,但若夫人实在睡不着,可唤我来给夫人解闷,我极会讲故事呢。”

“但你难道不要睡觉吗?”

忍冬系荷包的手一止,面上还挂着笑,还未出声,头顶又传来一声轻叹:“你眼下的乌青应该也很久都没有睡一个好觉了吧?”

“你也做噩梦了吗?”

“你要不要也试试广白的安神香?效果确实很好的。”

她的絮语也如世子般温暖人心。忍冬系好荷包,直起身,淡笑摇头,低语:“睡着……对我而言才是折磨。”

声音很轻,未能传到青禾耳朵,待青禾张唇,她已掀开纱帷,“夫人,午膳备好了,都是杜若按照夫人的口味准备的,夫人定然喜欢。”

青禾不好再说,坐在圆桌旁朝门外盼望,等了好久还是没有听到那一声声隐忍的咳嗽。

“是我起得太晚,世子已经吃过了吗?”

忍冬布菜的手霎时一顿,“并非如此,世子……”想起静静枯坐在坟冢前的悲寂身影,她眼眶便泛起酸意,竟是无法出声,只怕张口话语便已凝噎。

上苍真的好生不公。

青禾正仰首等着忍冬回答,那个“栗子糕”又来了,手中还端着她心心念念的糖缠果子——红的樱桃、粉的桃,绿的梅,白的李、黄的杏制成的果脯,其上缠绕着澄黄的糖丝,细腻的白糖霜加以点缀,甚至不用品尝,单是看便可知其非凡滋味。

没等端上桌,她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是林记果子铺的糖缠果子,我想了好久的!”她咽下口水,已是摩拳擦掌,急不可耐。至于晏净安早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忍冬紧蹙的眉头霎时松展,掩住笑意,将青禾拉到桌子旁坐下,“夫人莫急,它跑不了的。”

听出她的调侃,青禾摸了下鼻子,耳尖染上一抹海棠色,笑得腼腆。

“看来,夫人当真很喜欢这糖缠果子呢,这两个时辰可算没白费。”玉簪将糖缠果子放到青禾面前,目光又打量了她好几眼,忽出声道:“夫人好生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青禾疑惑抬眼,对上一只充斥试探与怀疑的眼眸,没有躲闪,反而也一寸寸打量着,肯定摇头,“我们没见过,不然我不会不记得你的。”

“说的也是。”玉簪牵起一笑,轻抚了下眼罩,“我这个样子想必谁都无法轻易遗忘吧。”

她脸上带着笑,但眼睛低垂,语气上扬不显愉快,反而有种掩饰般的强颜欢笑。

她该出声安慰的,可她嘴巴太笨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好话,从小到大,也只有晏净安说过一句她很会安慰人,但这话就像他说她聪慧一样,不可信。

青禾抿唇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忍冬。

可忍冬却笑了,一把拉过玉簪,“行了,你也该换一出戏演了,别瞧见谁都上赶着攀关系。夫人可是大家闺秀,与你这种爱抛头露面的小妮子可不同,你哪儿能见过?”

玉簪嬉笑吐了下舌头,失落的神色瞬间烟消云散,退到了忍冬身后,余光瞥见鲈鱼羹以及杯中摇曳的冰糖木樨饮时,不由感慨:“世子待夫人当真用心呢!不仅特意寻来木樨花为夫人做冰糖木樨饮,还让小厨房每日都备一条新鲜鲈鱼,世子不爱吃鱼,想必也是为夫人准备的,就连这糖缠果子也是世子今晨专门吩咐过的。”

青禾咀嚼的动作止住了,心似乎是被太阳照拂的缘故,暖暖的,但眼却被炙热的光侵袭,刺痛的酸涩。

“晏……世子,现在在哪里?怎么不见他呢?”

以往似乎她每次睁开眼,第一眼见的就是晏净安温柔如春风的笑意。

他是这个侯府之中唯一不厌烦也不可怜她的人,虽说他看她的眼眸总是夹杂着一些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只要不是厌恶,不是可怜,随意是什么都好。

杨嬷嬷说,安远侯府谁都可以不用在意,但晏净安大抵可以成为她的依靠与保障,需得讨好。

但怎么总感觉是他在讨好她呢?

“世子这会儿在花园的净月湖呢。”玉簪应道。

青禾放下筷子站起身欲要往外走,忍冬忙按住她的肩膀,强行把她按回椅子上,轻抿唇角,“夫人,还是先用膳吧,用完膳再去找世子也不晚。”

青禾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吃起饭来。她不知她找晏净安要做什么?

道谢?谢他如此关心自己?可他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对她温柔相待,细心呵护,是他本该做的。作为阮青禾,她理应对他真挚道谢,可如今她是阮卿荷,就应心安理得地承受他的好。

不过,她倒又想起一件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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