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策以为贺兰已是自己见过最固执的女子,却不想这个身份可疑的医女比起她来不遑多让。
早在她频繁出入太守府时,他们就注意到她了。
说是医女,却显然身怀武艺,说是本地人士,却带着南地口音,说是为贺兰诊脉而来,但言谈举止却熟稔非常……太多疑点,出现的也太过蹊跷。独孤宗绪一向精明,这次却允许这样一个浑身都是疑点的人频繁出入府中,难道真是疏忽?
他睨着跪在不远处一脸视死如归的女子,揉了揉额心,懒得和她再多周旋:“孤想查明你的身份也不是难事,不过看在贺兰的面子上,想给你个机会。你若是自己说了,也少些皮肉之苦,不然孤手下这些人……可不像孤这般好说话。”
他轻叩几案,不一会儿便进来一个人,黄瘦干枯,像个痨鬼。
“阿那罗,通常对于这种嘴硬的人,你们是如何处理的?”独孤策找了个闲适的坐姿,漫不经心道。
他五官生得冶艳浓郁,本就有不近人情的感觉,此刻就这样闲闲的垂着眼,越发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了。
阿那罗狱吏出身,手里自有千般折磨人的花样,可对着这个匍匐在地的寻常妇人,他竟有些下不了手。观察着独孤策的神色,应当只是为了吓唬人,于是便将那些酷刑一一列举,让听得人只觉不寒而栗。
可是,这妇人却像是活死人一般,仍旧没有丝毫反应。
这般心志,越发像个死士了。
阿那罗悄然抬眼,等着独孤策下一步的指示。
独孤策以手支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才忽然摆了摆手道:“孤没有时间耗在这里,阿那罗你看着办吧,问的出来最好,问不出来就直接活埋了。”
说着,人就已经踱步而出。
院中的桃花陆陆续续开了,繁炽娇艳,像是夺了整片春光,让其他花木都失了颜色。他在花树下略站了片刻,几片花瓣随风轻旋,依依落在他的肩头。
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经有几日未见到贺兰了。
她身上带着南人的调子,喜欢赏花看月,习惯悲春伤秋,他很早就发现了。春色如许,她没道理将自己闷在屋中。
勾了勾手,贴身侍从木咄立时就迎了上来,弓身听他吩咐。
“西园那边……”
他还没说完,木咄就猜到他的意思,笑着接了话:“奴已经打听过,贺兰娘子生了寒疾,这几日出不了门,一直关在屋中养病呢。”
“病了?”独孤策眉心一蹙,“可要紧?”
“说是没什么大碍,但是乐陵公不让她出门。”木咄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听说娘子非要让王医女诊治,为此惹恼了乐陵公,干脆不给她派医女去了。”
“这像什么话……”乍听之下,独孤策生了几分怒意。她脾气虽拗,身体却娇弱,不让医女去看看怎么行。
不过转瞬,又想到了什么,移向院外的脚顿了一下。
“你说是贺兰执意让王医女医治?”
“确实如此,也不知这点小事怎么就让乐陵公动了怒,还给禁足了。”
独孤宗绪到底在怀疑什么……这么想来这个形迹可疑的医女倒像是贺兰的人。独孤策抱臂想了想,抬脚踢了下木咄,道:“去阿那罗那里把那个医女带回来,务必要毫发无伤。”
木咄发了蒙,明明方才是大王亲口吩咐的,要严审那医女,怎么说了几句话就变卦了。但独孤策的心思他一向捉摸不透,也不敢乱猜,于是应声就跑去追人了。
若真的贺兰的人,倒也不用为难,不过他并没有打算放人,他还是很期待那个倔丫头放软姿态来求他的样子。心里不甘,又不得不忍着,真是越想越有趣。
可惜,这一次他又料错了。
晚膳时,独孤宗绪不期而至,一向不辨喜怒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愤然。
独孤策见他失态,摆了摆手,示意仆从退下。
门扉轻阖后,独孤宗绪隐忍了多日的怒气,也终于爆发了。
“大王若想要阿荻,大可以直接开口,何必在臣面前玩这么多花样。”
独孤策见他如此情状,并无半分讶异,反而平静地坐在坐塌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青玉茶盏。
“六叔向来雅致从容,今日这般,却是何故?”
观他面色,当真平静地无可指摘,似乎真不知情。独孤宗绪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把喜恶都写在脸上的少年,如何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多疑,狠辣,霸道,喜怒无常。
独孤宗绪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并未落座,只站在灯树之旁,跃动的火光不安地落在他的眉宇之间,让他的眼眸看着一片晦暗。
“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贺兰荻,可当初既然时你主动抛弃的她,就该知道覆水难收,何必想着旧梦重温。”独孤宗绪恨声道,“她如今是我的妾侍,大王这样做,可有将我这个六叔放在眼中。”
独孤策其实并不想与他多谈贺兰,毕竟在他看来,贺兰在太守府里,不过是受人逼迫的一个错误。
“纳妾也该有个纳妾的规矩,六叔一向崇尚汉人之礼,怎么到了贺兰这里便不作数了。”独孤策的唇角仍带着浅笑,应对从容又冷静,“据我所知,她不过是受了乞伏那归的逼迫,才入了你府中。不知六叔有没有问过她,她心中可情愿?”
明知他在强词夺理,但盛怒之下独孤宗绪还是失于急躁。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是我的女人。”
“六叔是君子,君子怎么也强人所难起来。”独孤策起身,走到独孤宗绪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六叔,强扭的瓜不甜,天下女子何其多,何必要执着于一个无心于自己的女人。”
独孤宗绪的脸色原先还是铁青,如今又转为苍白。
“这与你何干,难道她有心于你么?当初你抛下她,她会轻易释怀原谅?”
“从名分上说,当初我离开,不过是情势所迫,我一日未休妻,她便一日是我的可贺敦。从情分上说,她若是心里没有我,如何那般拒绝六叔呢?我了解她,她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若真的恨我,就不会和我再有牵扯,让我替她报仇。”
“说起来,慕容泓胁迫她,她求助的人是我,为什么不是你……”
两人言语如刀剑,都想方设法地往对方心口扎,可惜在厚颜无耻这一点上,独孤宗绪承认,自己终究落了下风。
独孤策从小就是这样,受尽了偏爱,也占尽了上风。
“这就是将她夺走的原因吗?”独孤宗绪苦笑,方才的愤懑和怒火都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心口无边的荒凉枯寂。
他清楚,今日的失态,并不是因为贺兰有多好,他对她有多执着。只是因为这些年,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他像一个不需要感情的工具,永远在成全着别人。
可他并不比独孤策差什么。
“叱奴,你太跋扈了。”他不再叫他大王,而是叫着他的乳名,他不想用那个尊贵的称呼来衬托自己的卑微,疏远他们的关系,“自你称王的那天起,我便为了避嫌,独自离开抚远城,来这里为你守关。当时你问我要什么,我是如何回答的?”
独孤策听他这样说,脸上笑意尽敛,沉默良久,才叹道:“你什么都不要,因为你不管要什么,都会被认为是恃功自傲。你只想建立一番自己的功业,哪怕最终受益的人是我。”
“不错,叱奴,我一向不与你争的,可你为何总是咄咄逼人。”
“你因为一点小事,便派使者来斥责我,借着大战之名,夺我手下骑兵三千,因为一点谗言,直接杀了我幕僚五人,还有,你看看我这小小的燕关,究竟藏了多少你的心腹。叱奴,这就是你所说的手足之情……”
“现下,你连个女人也要与我抢夺吗?”
“六叔,你或许对我有些误会……”话是如此说,但看着独孤宗绪的脸色,独孤策知道此时此刻一切解释都会显得苍白。
于是便又问道:“贺兰怎么了?你总该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又怎知要给你交待些什么。”
他像是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独孤宗绪半信半疑,迫着自己舒缓着情绪,缓声道:“贺兰不见了,你当真不知情?”
独孤策愣了一下,旋即却笑了:“不见了就去找,燕关又不是寻常城池,她一个小女子能逃到哪里?六叔为了一个女人,不该如此失态。”
正是因为燕关防守周密,他才会疑心人是被独孤策藏起来的。
独孤宗绪对他的嘲讽并不在意,他自己清楚,他不过借着贺兰的事,抒发着积攒多时的怨气。
他们之间芥蒂太深,就像是浓疮痈疽,总有一天得挑破,不然就有伤筋动骨的危险。
“若真当她只是寻常女子,那大王就更不该多做纠缠,”他的双眸在烛火的恍惚中泛着破碎的光芒,“你是主上,我是臣子,传出去损伤的只会是你的颜面。”
独孤策没接话,茶色的眼眸里却掠过几分不悦之色,他用浅笑将其掩藏,声音淡淡的:“让她自己做主岂不更好,六叔怎会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
见独孤宗绪神色颓然,到底也没说太重的话,想了想还是道:“六叔放心,她出不了燕关,或许受些苦,自己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却听到叩门声响起,木咄的声音随后传来。
“大王,绥宁城有动静了。”
独孤策并没有想避着独孤宗绪,睇了他一眼,扬声道:“有话进来说吧。”
可贺敦:突厥、鲜卑等民族对于首领妻子的称呼。
论起厚颜这一点,真没几个是独孤策的对手~[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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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八、争锋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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