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的消毒水味儿，这是苏眠有意识起，第一感知到的东西，她忽然不敢睁眼了，长密的睫毛扇了扇，隐隐有泪花泛出来。

顾知意一直观察着她的状况，这微弱的举动自然也没逃过她眼睛。

“醒了。”她的声音透着疲惫。

苏眠这会儿即使想自欺欺人也没法子了，不得已只能睁眼看她，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我以为我可以去见妈妈的。”

她明明特意挑了个没什么人会去的偏僻地方，她明明没有告诉姐姐她在哪里，她以为，如果任何事情都身不由己，那么至少生或死可以由她自己定夺。

原来连这点卑微的请求也不可以吗？

顾知意忽然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她一直希望苏眠有一天能在她面前卸下伪装，可以肆意的痛哭一场，只有这个时候，她觉得她才能真正走进她心里，带她走出前半生的阴影。

而现在，苏眠确实卸下了伪装，满眼都写着，她不愿意呆在这个世界，她要去见她的母亲，她想要离开这个不愉快的地方。

顾知意心里甚至有那么一刻在怀疑，让她活着，究竟真的是为她好吗？

让她继续坚强的去面对那未知的苦痛与折磨，让她面对那割舍不断却又冷血淡漠的家人，让她面对不明真相自以为正义人士的外界舆论，让她一次次在漩涡里挣扎，先窥见光明，再坠入黑暗，最终在漫长的绝望里瓦解冰消。

她实在还没有本事做到，能帮她解决这一切。

可她又能真正做到，眼睁睁看着她去寻死吗？

她也不过才是个二十多岁的孩子，本应该青春正茂，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璀璨人生，凭什么要因为一开始遇错了人而将自己毁掉？

那些垃圾，根本就不配！

苏眠就是性子太软了，狠不下心，才让人看着好欺负。

她本不应该在她刚醒来时就告诉她某些事，但想了想，顾知意还是决定残忍一些，只有让她真正看清她的家人，断了她最后一份念想，苏眠才能决然地逃开那个家。

“你跳河时，正好有个叔叔在桥下钓鱼，是他救了你，打了120，医生用你的指纹解锁联系到你的家人，先打给你爸，那人在打麻将，不耐烦地挂了电话，再打给你奶奶，可她害怕付医药费，便推脱不来了。”

苏眠合上眼，有些事情，其实明明心里都有数，知道一定会是那种情况，但真当有人直白的告诉她，你的家人没有一个在乎你的死活，还是觉得心里像种了刀子。

“我没对他们抱有期望。”苏眠苍白着脸说。

这倒是句实话，只是，她也喜欢逃避一切真相，否则也不会任由他们一次次跟催债似的。

顾知意没接她的话，说了残忍的事，也该说些好的：“你的通讯录里只有四个人的电话，前两个人不办事儿，医生就打给了另外两个人，陈思言说，她交完这个课题马上就从国外回来陪你，常乐估计正在飞回来的路上。”

这都是医生告诉她的，因为暂时没一个人能来医院，所以不得已又翻了她的微信最近联系人，这才沟通的她。

苏眠望着天花板，白茫茫的一片，她脑子里也是空白的，有很多想说的话，又似乎一句话都不想说，怔了片刻，她声音都在发颤：“姐姐？”

“我在。”

“姐姐……”

“我就在你身边。”顾知意握紧她的手。

苏眠望进她眸光里，第一次那么强烈的感受到，这世间有一个人，是真真正正的想要守护她。

她忽然挪不开眼睛了，就那么痴痴地望着，过了许久后，抽开手，把脸埋进被窝里。

“是因为你吗？”

“你说什么？”

“是因为会遇见你，所以才让我耗光所有的好运气吗？如果是这样，那我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你。”

“你要是能看着我的眼睛说出这句话，我就信你。”

苏眠咬着唇，指甲狠狠嵌进掌心，怒冲冲吼道：“你还不明白吗？真正讨厌一个人，是连看一眼都觉得碍眼的。”

顾知意满脸平静：“阿眠，你想顺心如意，得到所希望的结果，那么势必要亲自面对这一切，而不是自己躲起来，任何事都一样，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希望我离开，那就看着我，亲自告诉我。”

苏眠咬紧牙关，脸色一片雪白，坐起来看向顾知意，完全将自己放空，一字一句放起狠话：“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曾经以为，爱一个人是要花许多力气的，可原来赶一个人，更需要花光所有力气。

顾知意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你希望我，再也不要出现在你面前，你怕我会受你牵连，可是阿眠，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和你一路同行，就一定能闯过前方的荆棘呢？”

她看着苏眠诧异的模样，顿时有些心疼，放软了语气：“我明白你这些年一定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可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不用独自承担着一切，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可以说给我听，没人会笑话你，你看，你的好朋友思言和常乐，不也都无条件支持你吗？”

“你是什么样的人，接触过你的人心里自有一杆秤，即使不需要你解释，也都会信任你，你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伤害过你的人身上，也该看看你身边爱你的人了。”

“我……我做不到。”苏眠用手默默擦眼泪，与其说是做不到，不如说是忘不了，忘不了她身在什么样的处境里。

“没关系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一朝一夕就做到。”顾知意轻轻拥抱她，哄着她，“我们可以慢慢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雨过天晴，彩虹就出现了。”

“嗯……”苏眠眼神迷茫地闻着她怀里的清新薄荷香，姐姐说的话，固然有道理，可还是好累啊。

她其实不太想去管什么未来不未来的事了，她就想睡个好觉，可是这样一来，她又会伤害到关心她的人吧。

她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只以为摆脱了自己的家人一切就会变好，可原来，她变好了，身边的朋友却会难受。

所以，为了不伤害到其她人，再如何心累，也要咬牙熬过去吧，要像以前一样，在她们面前假装开开心心的。

想到这里，苏眠便又在顾知意面前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姐姐你说得对，我还有你们呢。”

顾知意喉头忽然像堵了什么东西：“阿眠……”

她叫她的名字，很想告诉她不必如此，可看着她的模样，又将所有话都咽了进去。

就先这样吧，先稳住她也好，虽然阿眠可能又会苦了些，但只要活着，就总有机会带她走出来的。

“姐姐，那我先休息了，你也好好歇会儿吧。”苏眠没等来她的后话，干脆自己中断话题。

顾知意应了声，她就再次钻进被窝里，脸上的笑容顿时逝去。

见不着人的时候，是她最自在惬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