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眠不傻,姐姐对她没由来的关切,本来就让人生疑。
她和常乐不一样,常乐是天生的活跃,她亲近谁,和谁做朋友,所有心思都澄澈明亮,她就是仅凭自己喜好。
但姐姐不一样。
她虽然能感受到她没有恶意,可也知道她心思复杂,叫人完全猜不透,她对一个人莫名的好,一定是有深意的。
苏眠起初一直没想明白缘由,但就在刚才那一瞬,她突然就有了一个大胆又合理的猜想。
姐姐不像是在和她说话,倒像是在和故人说话,如果是这样,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她将自己看作了某个人的替身。
顾知意惊讶于她的通透,她觉得,她或许要对面前的小姑娘另眼相待了,起初只以为她是个文静脆弱的孩子,善于隐藏负面情绪,但有时也会忍不住发发小脾气。
但她没想过,她年纪轻轻,竟然还有颗玲珑心思。
“你确实和她很像。”既然被看穿,那她也不卖关子,“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她。”
“你替代不了她,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替代她。”
苏眠原本因为自己被当做替身,心里还有些不乐意,但当顾知意话音一落,她发现她似乎还太看得起自己。
她有些不满地挣开顾知意的手,不自觉噘起嘴,大步朝前走,也不管身后的顾知意,头一次对人这么明显的拉脸色。
其实她心里有数,她和这姐姐刚认识,不过就是欠个人情,等还完了,两人就散了,她犯不着计较这些,她向来都告诉自己,不值得的人,就不要在她身上浪费表情。
这一条例,她在其她人身上都做的很好,唯独在顾知意面前,这人好像成了她好脾气生涯里的一个变数。
顾知意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无奈摇头,小姑娘似乎不太高兴。
“但同样的,也没有人能够替代你。”顾知意知道她在怄什么气,也怪她,刚才没把话都说清楚,让小丫头误会了。
苏眠一听,心里突然舒畅了,放慢了脚步,特意等了等她。
顾知意又接着说:“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
苏眠又不等她了。
她心里清楚,姐姐说的没错,可就是说不上来的觉得不舒服,她不喜欢这样子的她,平白无故给自己添堵就算了,还不尊重别人。
努力调解好自己的情绪后,她试着打破僵局:“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其实她内心真正想问的是:“你一定很喜欢那个人吧?”
可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很八卦。
“嗯。”顾知意微微点头,和与苏眠相处时不一样,在提到那个人时,她浑身都带着暖,像是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蓦然照进来的一束光。
即使不用多言,苏眠心里也有了答案。
那一定是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她低着头,用脚一步步踢着草原上的小石子,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意味,既然都有喜欢的人了,干嘛还要一口气答应她的表白?
不是说不把她当替身的吗?
“我也有过对我很好的人。”苏眠脑子一热,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说完,又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
她这是在干什么?
怎么就像小时候,父亲只分了糖果给弟弟,她一个人眼巴巴望了一会儿后,觉得没戏,于是干脆跑去帮邻居奶奶干农活儿,最后奶奶给了她一捧花生,她还特意跑去父亲面前暗戳戳的炫耀,非要证明她不缺他的糖,世界上也会有别人给她好吃的。
直到现在,苏眠都分不清,她那时候较的劲,究竟真是为了一口吃食,还是她想证明,也会有别人爱她。
顾知意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后问她:“是谁呢?”
“我弟弟!”苏眠挺直腰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他六岁的时候,就知道偷偷藏一个鸡腿,然后分给我吃。”
虽然亲情和爱情不一样,但既然问都问到了,苏眠才不管那么多,总结起来都是一个“爱”,她以前,也不是什么都没得到过。
虽然现在……
刚有的气势一瞬间又颓了下去,苏眠忽然发现,她确实没有资格在顾知意面前硬气。
越是缺少什么东西的人,越会炫耀什么东西,这一刻,她算是彻底懂了。
“抱歉。”苏眠低声道,这一声,是在说给自己听,也是在说给顾知意听。
她不该这么小孩子脾气,尤其是不该这么对帮过她的姐姐,更不该,好端端的就去吃一个陌生人的醋,换句话说,要是没有那个人,她根本不会从姐姐这里得到答案。
“阿眠。”顾知意对她的情况有些着急,“你不用觉得什么事都是你的错,有时候,适当的释放情绪,是一件好事情。”
人本来就该有喜怒哀乐四种情绪,小丫头太过否定自己了,她像是自己把自己用锁链绑了起来,那道唯一能用钥匙打开的锁,上面写着“善良”二字。
善良过了头,善良到不分是非,无论谁好谁坏,她都率先去怀疑自己,她甚至开始怀疑,如果有人捅了苏眠一刀,她在一瞬的不可置信与埋怨当中,也会很快自省,是不是因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所以别人才只捅她而不捅别人。
“emmm……”苏眠咬着唇,嘴上答应。
有些道理她不是不知道,但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否则她根本不可能扛到现在,而自我欺骗的久了,就真的潜移默化的相信了她想要相信的东西。
她当然知道她愚昧,就是因为明明知道,却又改变不了现状才会焦灼不是吗?
顾知意长叹一口气,纤长的手指探进衣服右侧口袋,又在左侧口袋里掏出火机。
金色纸盒中的香烟黄白相间,随着火机的声音一响,在不明不暗的寂静夜晚发出透亮火光,烟雾化成一个圈,缭缭绕绕,一瞬遮挡住顾知意的容颜。
苏眠忍不住蹙眉,她讨厌这股味道,十分讨厌。
每次那个人喝完酒后,再配上这样的味道,她总免不了莫名其妙就成为他的出气筒,虽说其它时候她也会挨打,但没有闻过这种味道之后的绝对。
顾知意呼出一口带着烟卷的气,勾人的桃花眼毫不掩饰地看向苏眠:“不喜欢?”
声音微挑,却又像是肯定句。
苏眠只是侧目。
“不喜欢说出来就好,藏在心里做什么?只要你愿意开口,我就一定会灭掉。”
她是故意的,并且将这份故意直白表明,苏眠看出了她的举动,却不知道她的意图。
“姐姐想让我做什么呢?”
顾知意又呼了口气,特意对着一侧,没让那烟雾吹到苏眠脸上去。
“阿眠,你有拒绝过别人吗?”
苏眠认真想了想,想不出来,印象里似乎没有,又或者,有过的早被她遗忘了。
“无论有没有,从现在开始,先尝试着拒绝我吧。”苏眠的症状,一口气解决不了,顾知意只能选择慢慢来,最起码要让她在某些事情上学会先为自己着想。
不是所有事情都要优先考虑别人。
苏眠默了默:“那明天的约会我就不去了。”
顾知意:“……”
“开个玩笑,姐姐把烟灭掉吧。”苏眠忽然察觉出了她的意图,知道她在以某种方式帮自己,于是朝她浅浅笑道。
她心情稍微愉悦些时,说话声音总是软软的,还带着几分俏皮,落在顾知意眼里,有一种撒娇讨饶的意味。
如果不是经历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小丫头应该会是这种可爱的性子吧。
顾知意找了个空旷地带熄灭香烟,这里没有垃圾桶,只能先用纸巾包裹着烟蒂,捏在手心里。
前方有五彩斑斓的光,她们到了目的地,这个时间点,正是酒馆最热闹的时候,光是走到门口,就能听见里面的喧嚣人声。
顾知意没再进去,只特意将苏眠送回这里。
苏眠没忘记两人明天要“约会”的事,转身之际,和她告了别,“明天上午十点,就在这里集合吧?”
顾知意故作遗憾:“看来阿眠是不打算留给我你的联系方式了。”
苏眠:“……”
被看穿了。
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姐姐是个很温柔的人,温柔到让她有些舍不得分开,让她想要慢慢朝她靠近,可是靠近了以后呢?
万一那个人又不要她了怎么办?万一自己给她带来不幸怎么办?
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朝她迈近,于是不得不保持安全距离。
“姐姐。”苏眠伸手,顾知意正以为她是要问自己的联系方式,那孩子却轻轻对她说,“把烟头给我吧,我进去顺手帮你扔掉。”
“好。”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强求不来,顾知意也不勉强她。
白色纸巾上带着薄荷香,一如顾知意身上的味道,将香烟味直接掩盖了过去。
苏眠第一次发现,原来曾经那么讨厌的东西,有一天竟也会那么好闻。
“姐姐。”顾知意正要离开,苏眠忽然又叫住她,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两块奶糖,这是今天她和常乐吃晚饭时,临走时餐厅老板赠送的。
她将这两块奶糖交给顾知意。
“抽烟对身体有害,姐姐以后烟瘾犯了,偶尔可以试着吃颗糖。”她不敢直接让顾知意戒烟,虽是好意,但总觉得管得宽,可她又忍不住想要关心她,便只能委婉提醒,偶尔试一次就好。
这样,应该不会令人讨厌吧?
苏眠没勇气看她的神情,糖果放进顾知意掌心,连忙飞一般的逃开了。
跑进灯光明灭的酒吧里,她又暗叹自己没出息,不就是给颗糖么?她紧张什么?以前又不是没给过别人东西。
顾知意看着手心里的小巧零食,乳白色的奶糖包裹在透明塑料袋里,纸袋右下角,刻着一头小奶牛的图案。
她忽然想起了知夏九岁那年,也给了她几颗这个牌子的奶糖,小小的少女咧着嘴天真无邪地对她笑:“姐姐,最爱的糖果分给你,你帮我跟妈妈求求情,让我跟着你出去玩会儿好不好?只要你开口,妈妈一定会答应的。”
她抱着她的大腿,小脑袋不住往上蹭:“姐姐,求求你,你最好了,知夏最喜欢你了。”
是啊,她确实最喜欢自己了。
遗言里也说:“姐姐别难过,知夏最喜欢姐姐,知夏不想让姐姐难过。”
日记里也写着:“我好想告诉姐姐所有的真相,可是我看着她现在过的这么好,我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不想让姐姐和我一样,我想让她高高兴兴的,我不可以告诉她。”
知夏就是从那时候出问题的吧。
为了守护自己的快乐,把一切都憋在心里,可笑的是,当初还是她亲口打断了知夏的话。
她记得她们那时候视频通话,知夏就一次次欲言又止,而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次都没在乎过知夏的情绪,她在那里沾沾自喜,喋喋不休,说自己被最想去的公司录取了,幻想自己以后会成为怎样怎样的人,还说等她赚了钱,要带知夏和爸爸妈妈,还有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去环游世界。
她在幻想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早就一尸两命,在死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才刚刚十六岁的知夏眼睁睁看着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看着他与那女人如胶似漆,浓情蜜意。
那时候的她,在国外无忧无虑的生活,而知夏过着怎样的人生呢?
知夏得知了一切的残酷真相。
她永远不会忘记日记本里那字字诛心的话。
“我多希望母亲的死真的是个意外啊,可是我没想到,竟然是爸爸和那女人的有意为之,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是**裸的真相,我不敢相信妈妈是爸爸亲自推下楼,那个男人没有打急救电话,他甚至抢走了妈妈的手机阻止她求救,他眼睁睁看她失血而亡,而陪着妈妈一起死的,还有他未出世的亲生血缘。”
“我和姐姐也是他的孩子,在他心里,孩子到底算什么东西啊?陪了他那么多年的母亲又算什么啊?我们都是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可以说抛就抛的产物!”
“更可笑的是,妈妈死的那天,他这个大忙人,竟然像个没事人一样来接我放学,破天荒的带我去游乐场,那一天,我对他说我好喜欢爸爸,我希望他可以常常带我来,我还对他说,以后我们一家人要一起来。”
“姐姐,他好残酷,真的好残酷,他自己那么残酷的杀了两条人命,却还要把我变成残酷的人,我再也忘不掉,当我欢欢喜喜在游乐场游玩的时候,妈妈倒在血泊中绝望的场景,我经常做梦,梦见妈妈牵着浑身是血的妹妹,质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回去,只要我回去,说不定一切还来得及,说不定我还可以救她们。”
“姐姐,我好想离开他,想带着姐姐一起离开,我想告诉姐姐,这是个衣冠禽兽,我们的父亲早就不在了,可是啊,姐姐你在那么向往地描述着你的未来,我又怎么能把这些没有意义的痛苦再强加在你身上呢。”
“既然这样,那就让知夏一个人承受吧,我希望姐姐以后,能带着我所消失的快乐,带着我也曾憧憬过的人生,一直幸福的走下去。”
“姐姐,知夏喜欢你,喜欢妈妈,喜欢那个没出生的孩子,就算不是知夏想要的妹妹,知夏也喜欢他。”
下雨了。
这里的雨真神奇,竟然像冰一般,落在人身上又痛又冷,眼睑湿润的一片,完全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顾知意满目嘲讽,步履蹒跚地朝前走。
她确实带着知夏的快乐活着,在那个时候,在知夏最需要她的时候,在知夏嘶吼着想向她求救的时候,她却没心没肺的像个傻子一样,一点都没察觉出她的异常。
但凡她当时没有先说自己的事,而是先和知夏聊聊近况,结局都会不一样吧……
那时候的知夏,那时候的知夏明明心里都在滴血,却还要为了顾及她的心情,而在她面前强颜欢笑。
那时候的知夏,刚不到十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她连成人礼都还没有过,她从十二岁那年就在吵着说,要在十八岁穿上水晶鞋。
可是现在,她每年都为她买一双水晶鞋,她却一次都没穿过。
呵!
顾知意,顾知意,当初不知她人意,现在再如何知心,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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