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生无可恋

似是不敢相信父亲一直沉浸在失去妻子的痛苦里,陆案拼命找证据证明:“去年你跟王姨、刘叔一起跟团去云南玩,不是挺开心的吗?还有你还和刘叔他们组了个老年篮球队,每周去活动中心打球,生活不是也很丰富?你每天还去小区活动中心的大槐树下跟棋友下象棋……”

父母一向感情好,这些年都没怎么红过脸。母亲去世后,担心父亲一个人在家睹物思人,加之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他和媳妇商量后,把老人家接回了家。可是老人家比他们认为的坚强乐观,母亲的葬礼结束,马上像个没事人一样,把每日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

陆案还跟蔡宁卿提过这件事,颇有些为母亲打抱不平:“爸也太无情了,妈走了,他连哭都没哭一声。现在天天在外面玩的不着家,像是焕发了第二春。”

蔡宁卿却说:“你难道希望他天天在家以泪洗面吗?现在这样多好,他们感情那么深,退休后两个人天天黏在一起,妈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连出去买早餐都要一起去,我之前还真担心爸会想不开。”

可是没想到,父亲表面上所有的正常,都是在掩饰心里的不正常。陆案自诩是个孝子,却没发现父亲早就不想活了。

“你妈不是希望我快快乐乐,好好活吗?那我就活给她看啊。我去旅游、去打球、去下象棋……都是想向她证明,没有她,我也可以活得很好。”陆世期耷拉着头,像个泄气的气球:“可是我失败了。我在昆明吃了好吃的鸡丝米线,我就想你妈最喜欢吃米线,她一定会爱吃;我在大理,看着片碧绿的洱海和旁边歪歪扭扭的树林,我就知道她一定会爱上这里;我站在丽江古镇的街头,身边明明有那么多人,有熟人、有陌生人,有男有女,有中国人有外国人,可却觉得天下之大,只有我一个人。”

“我在越热闹的地方,越想她。”

“她走之后,我的心就像是破了个窟窿,呼呼漏风,怎么补都补不好了。”

蔡宁卿双手捂住嘴,极力克制,嗓子里发出轻微的低泣,因为博士毕业后就留在高校教书,又是教文学,她对爱情总是抱持一种浪漫主义的向往,此时她想起归有光的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也。”

眼泪从陆世期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皱纹的沟壑,磕磕绊绊,一路流到下巴,再顺着脖颈进入泛黄的白T领口。这是陆案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父亲哭。

原来父亲不是刀枪不入的钢铁战士,原来他也有血有肉,也有眼泪。可他此时却宁愿他去当一个无情的人。

陆青怔怔地看着老人满脸的泪,想起了钟离走后的那几年,那时他也是这样流泪的,无声的寂寞的泪。他觉得心好像空了一大块,寂寞像是伺机而动的群兽,一旦寻到机会,就会一拥而上,把人拖进无边际的黑暗,撕咬啃噬,剥肤剔骨,把人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从阳台可以看到人民医院的正门和门前那条路,路上蜿蜒了一条由车尾灯组成的烛龙,烛龙喷着火,似是要吞噬一切污秽,一切美好。

“爷爷,为了我们,好好活下去好吗?”陆青单膝跪在陆世期面前,声音里透着哽咽,他最近常有一种无力感。尽管知道爷爷已经生无可恋,但还是自私地想要留他久一点。

陆案和蔡宁卿也围了上来,一人挽住老人一边胳膊,蔡宁卿仰头看着陆世期说:“爸,还有小紫呢,你想想小紫,你不是最疼小紫。”陆案没有作声,只是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胳膊,生怕一不留神,他就化作蝴蝶飞走了。

一阵沉重的叹息后,陆世期艰难地点了点头,脸上透着一股死寂的灰白。一旁屏息以待的三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因为陆世期是家里的顶梁柱,向来一言九鼎,说话算话。

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在沙发上坐久了,腿开始发麻,陆世期吃力地站起身,挥开蔡宁卿搀扶的手,佝偻着身子回了房间。

大家都没再说话,客厅里一时落针可闻,只有马路霓虹的红绿光点,在玻璃窗上默默闪烁。

因为无论什么话,此时用来安慰一个失去挚爱的迟暮老人,都无力且苍白。

……

“有空聊聊吗”

没开灯的房间,陆青坐在床头,看着钟离发的微信发呆,小小屏幕照亮他的脸。先是陆紫被劫持,后是爷爷割腕自杀,这几天过于兵荒马乱,他有很多话想对钟离说,可嗓子里像是堵了棉花,那些话沉甸甸地压在心里,他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说什么呢?

说自己害怕?

害怕自己保护不好妹妹也保护不好她。害怕爷爷割腕成功,他再也见不到他。害怕再次失去她,而他变成下一个爷爷。

对一切失去兴趣,一具为了亲人、勉强留在人间的行尸走肉。

陆青有生之年,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和无力,认识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

电话响起来时,钟离还在看着窗外的下弦月发呆。看着来电显示的名字,忍不住提起一口气,把手机贴在耳边,小声问:“陆青?”

寂静的深夜,听筒里只有呲呲的电流声传来,电话那头的人默了许久,方才说了一句:“我想你了。”像是深夜游魂的自言自语。

钟离的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轻声哄:“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好不好?”

“凤城。”

“啊!”刺耳的尖叫声像一把无形的尖刀刺破夜的寂静,窗外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惊醒,扑着翅膀飞向远方。凤城今夜无星无月,天黑的像是化不开的墨,城市彻夜常亮的霓虹承担了夜晚的照明。

滴水声在二十平的卧室里回荡,一滴一滴,像是雨滴轻打荷叶,又像是滴水渗透遍布苔藓的岩石,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房间里弥漫。

脚步声杂乱无章的响起,最后到的蔡宁卿摸着门旁的开关,打开灯,明亮的灯光瞬间填满整个房间,驱散无处不在的黑暗。

但面前的画面,又让她眼底一黑。陆世期躺在床上,白天时还缠绕在左腕的纱布,此时轻飘飘的躺在床头柜上,腕上一道丑陋的口子,又被深深划开,露出粉色的血肉,大剌剌地在空气里汩汩冒着血,地上已经积了小小一滩,红到发黑的血。陆世期已经晕了过去,一张皱纹密布的脸,白的像纸。

一向一言九鼎、说话算话的一家之主,这次失言了。

陆案呆呆跪在床边,摸着父亲的脸,他只是睡不着,过来看一眼,没想到他又割了腕。

“快,去医院!”陆青最先反应过来,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纱布简单包扎几下,抱起床上的陆世期,往门外跑。

漆黑的夜里,广师大家属院的家家户户都关了灯,只有两边的路灯闪烁,耳边回荡着三人凌乱的脚步声。

一向高大健硕的爷爷,此时躺在自己臂弯里,轻得仿佛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他闭着眼,眉头舒展,像是在做一个温柔的甜梦。

是不是让他就此解脱比较好?

陆青的心动摇了。既然已经了无生趣,那为什么还要强留他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地活着,真的是爷爷想要的吗?

陆青的心迟疑几秒,脚步也慢了下来,身后睡衣扣子都没扣好的陆案,一把抢过他怀里的陆世期,抱着继续向医院的方向跑,拖鞋跑掉了一只都没有察觉:“愣着干什么,快点!”

虽然经过简单的包扎,但伤口划得太深,还在不住地往外渗血,很快洇红了纱布,一滴滴沿着无力垂落的手,滴落到石板路上,溅起一朵朵褐色红梅。

蔡宁卿的拖鞋是细带人字拖,一跑就向前出溜,跑不快,原本远远落在后面,此时已经跟了上来,她拍了拍盯着陆案狂奔的背影发呆的陆青:“走吧,你爸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妈,爷爷已经生无可恋了,我们还要留下他吗?”心里这么想着,便也如此说了出来。

蔡宁卿穿着人字拖笨拙地向前跑着,她的话却在陆青耳边徘徊不去:“万一你爷爷后悔呢?万一这次割腕后,后悔怎么办?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只能做把眼前能做的事情做好。”

会后悔吗?

爷爷会不会后悔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就这样看着爷爷离去,自己一定会后悔的。

陆青脚步快了起来,呼呼的风在耳边响起,眼里一幕幕却是小时候和爷爷相处的画面:是教他打篮球的爷爷,是和他下五子棋的爷爷,是被他气到吹胡子瞪眼却拿他没办法的爷爷……

……

一声尖叫过后,电话那头就再也没有陆青的声音传来,空留呲呲啦啦的电流声。钟离霍得从床上做起,头发散落在背后,一颗心狂跳不止,直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陆青坐在外科病房,眼前是闭眼睡着的陆世期。幸好送来的及时,救回一条命。陆案和蔡宁卿互相依偎着靠在窗边,目光看向病床上的人,两人满脸疲倦、睡衣松垮,早没了高校教授的精致妥帖,但眼底却有一丝轻松与释然。

陆青起身走向窗边,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人民医院前卖早餐的摊贩已经出摊,蒸屉上方冒着的热气,像是一场大雾。门口两车道的柏油路上,行驶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慕名从外地赶来就医的车辆,多是半夜出发,此时正有序地在门卫指引下,排队进院。

一辆救护车停在急诊大楼门口,伴随着吱嗯吱嗯的鸣笛声,医护人员抬下一个发黄的担架,架子上躺着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孩,等候在大厅的医生护士一拥而上,身后跟着的母亲眼角挂泪。医院的保洁此时已经开始一天的工作,抱着大大的扫把经过担架,眼底木然一片,没有半分情绪。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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