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拿捏

凤城的夏天来的早,才五月中旬,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已经换上了短衫、短裙。人民医院旁是凤城有名的高中——凤城一中,中午时分,校门口摆了不少小食摊,摊子前,乌乌泱泱挤了一堆人,男孩的白衬衫、女孩的百褶裙随风招展,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蝶。

一辆蓝白出租车在路边缓缓停下,一个穿浅蓝长袖衬衫、黑色筒裙的长发女孩迈腿下车,直奔人民医院大门而去。

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扫在眼皮上,从温热逐渐转为灼热,眼皮传来的刺痛不断刺激着陆世期的神经,他动动手指,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病床一旁,陆案和蔡宁卿折腾了两天,此时已经疲惫地趴着床沿睡了过去。

哗啦一声,遮光窗帘被拉上一半,床头的位置不再暴晒在日光里,跳动的眼皮也被窗帘的影子覆盖,灼热缓和了几分。陆世期终于睁开了双眼,身上镀了层金边的长发女孩背光站在他面前,带他回到初见妻子那天,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悄悄把裹了纱布的左手藏进被子里,试探性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之和,是你吗?”

女孩迟疑一瞬,还是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弯下腰,握住了他的手。

听到声音的陆案和蔡宁卿,此时也醒了,陆案一个弹跳站起来,惊喜地说:“爸,你醒了!”说完,又扑在陆世期身上,抖着肩膀呜呜哭了起来。

自己的丈夫什么都好,就只有一个毛病——爱哭,真不知道陆世期这样钢铁般冷硬的男人,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嘤嘤怪。蔡宁卿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丈夫一眼,而后又关切地看向陆世期,顺着他抬起的右手看去,看到了被他握住手的女孩。

身材纤细的女孩背光站着,眼睫低垂,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边脸,看不清长相,也看不出情绪。

她就那样微弯着腰,安静地站着,任凭握着自己手的老人,老泪纵横,没有丝毫不耐烦,柔和静谧,像是朵静静绽放的水仙。

从濒死边缘被拉回,大脑被关机又重启,陆世期的神智还有些不清醒,等感官慢慢苏醒,他才意识到自己抓错了人。

她不是他的之和。

味道不对,之和喜欢吃橙子,也喜欢与橙子相关的一切,多年来家里换了很多沐浴乳品牌,但味道却是始终如一——酸酸甜甜的橙香。日积月累下,之和举手投足间也带上了一股橙香,他总是笑她,是只行走的大橙子。

“你是?”

蔡宁卿的话让陆世期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脸上的神采一点点消失,无力地放开了自己的手。

陆案还在哭,陆世期的手烦躁地拍了拍他的头。这一拍颇是用了些力道,但因为失血过去,身体还虚弱,落在陆案头上却是轻飘飘的,陆案还以为是父亲在安慰自己,一把握住父亲的手,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上面,哭得更凶了。

陆世期嫌弃地瞅他一眼,随后扭头朝向窗帘,烦躁地闭上了眼。

钟离站直身子,把洒落的头发别在耳后,面带薄红:“阿姨好,我是钟离,是陆青的……”想到陆青或许不想把自己介绍给家人,她临时改口道:“朋友。”

女孩的声音柔和悦耳,如山间流水淙淙,像晚间电台节目的主持人,温柔地安慰奔波的旅人。

“陆青的朋友?”

五个字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三人耳边。陆世期忘记了再次自杀未遂的绝望,唰得睁开了眼,陆案一擦眼泪,噌得抬起了头,原本坐在病床边的蔡宁卿,更是腾得站了起来。

一时之间,三双幽深的眸子齐刷刷盯住了钟离,漆黑的、浑浊的、浅色的。

陆青是个早熟的小孩,从小学起就不爱跟身边的人玩,嫌弃那些挂着鼻涕、整天只知道玩溜溜球的小朋友幼稚。家里所知陆青的唯一一个朋友,还是齐铭峦,听说两人是大学室友,毕业后一起创业,吃住都在一起。

陆青快三十岁了,也没谈个女朋友,这些年家里都已经默认陆青和齐铭峦是那种关系,今年还计划让他把人带回家来见见。他们又不是那种不懂变通的家长,孩子只要快乐就好,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呢。

结果突然出来一个女孩,说是陆青朋友?而且还能找到病房来,那这个“朋友”的含金量,那可就高了。

“咳咳”一声干咳打破沉默,陆世期在陆案的帮助下坐起身来,倚着身后的枕头,左手依旧藏在被子里。

此时,陆世期那双浑浊的眼睛迸发出了精明的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钟离,面不改色地开口:“你就是陆青的女朋友吧,他跟我们说过很多次。”

一旁的蔡宁卿和陆案同时张大了嘴,两人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个眼神:姜还是老的辣啊,老爹刚在生死关徘徊了一遭,死亡的阴影才刚刚褪去,就有精神娴熟地诈话了。

反观他们两个,白白教了这么多年书,除了目瞪口呆,只剩目瞪口呆。

钟离心里咯噔一下,陆青竟然早就告诉家人自己的存在了吗?如果继续狡辩下去,反而显得她小家子气。一股奇异的情绪在心底升腾,脸上热热麻麻的,钟离点了点头,大方承认。

一炸就炸出来了,果然是老实孩子。

陆世期心里暗暗开心,面上却不显,摆起大家长风范,安排起儿子儿媳来:“陆案,愣着干嘛呢,赶快给小离削点水果。陆青去哪儿了,宁卿你给他打个电话。”

转头,他又对着钟离笑逐颜开:“小离是吧,快坐快坐。你是从临海过来的吗?这么大老远,辛苦了啊。”

对于父亲的两副面孔,蔡宁卿、陆案没有心生不满,反而在他的指挥下,乐呵呵地忙活起来,削水果的削水果,打电话的打电话。

毕竟,父亲愿意张罗这些事,就说明他对生活又提起了一点兴趣。了无生趣的人生,正是需要这么一点点兴趣,才能不断勾着人,活下去,走下去。

……

陆青气喘吁吁地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拎着沉甸甸的餐厅打包袋,亮黄的袋子上写着“小五粥铺”四个大字,这是凤城的一家老字号,他家的老火粥都是小火慢熬出来的,绵软爽滑,有米香,陆世期最爱他家的猪肝皮蛋瘦肉粥。小火慢熬最费时,所以他在那儿排队等了一个多小时。

接到蔡宁卿的电话,生怕家人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惹钟离不快,他请老板帮忙加快,这才在半小时后赶回来。一路小跑,灰色V领T恤已经湿透了,汗哒哒地贴在身上,勾勒着硬朗的身体线条。

病房里的气氛很沉闷,半拉的窗帘遮住了一大片光,陆世期、陆案和蔡宁卿的脸隐没在阴影里,只有钟离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此时听到动静,正一脸不安地看向他。

此时钟离的心里紧张极了,她绷紧背笔直地坐在病床旁,连呼吸都放轻了。十分钟前,蔡宁卿问及她家里的情况,她想着隐瞒不是长久之计,便据实以告,然后,原本兴高采烈的三人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是嫌弃她?

觉得这样的她配不上他们的儿子?

如果他们这样想,也是正常的,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找一个家世良好、双亲恩爱健全的女孩呢。

看到陆青,钟离紧并的双脚,微微一转,斟酌着是否该起身告辞。她把双手搭在病床上,刚要借力起身,一双柔软的手臂却从身后环住了她,紧接着就陷入一个温柔怀抱,蔡宁卿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小离啊,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吧。”

钟离转眼看去,陆世期正满眼心疼地看着她,陆案更甚,眼里竟然蓄了泪,老婆一个眼刀杀过来,他吸了吸鼻子,把泪水逼了下去。

她一时有些愣住,原来,不是嫌弃,而是心疼吗?

蔡宁卿的怀里热热的、香香的,原来这就是妈妈的怀抱吗?

陆世期轻咳一声,打破沉默:“小离啊,人生就是苦尽甘来啊。你以后嫁进咱家,就等着享福吧!臭小子要是敢欺负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你说的!”陆青大步走进来,把打包袋,放到一旁的矮柜上,边解打包袋上的结边说:“你要替钟离撑腰,你要看着我和她结婚,你要看着我们生儿育女,你还要教我们的孩子打篮球、下五子棋,洗海澡。”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说到喉咙发干,说到双手颤抖。

打包袋上的结,解着解着变成了死结。

如果给他一点希望,他是不是就能活下去,人生不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希望构成的吗?

听着陆青嘴里不断蹦出的话,钟离的心从惊惧到平和,她曾下定决心不结婚、不生小孩。但现在听陆青说着这些,她反而觉得没有那么排斥,甚至对他描绘的未来图景带上了隐隐的期盼。

他们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小孩,会有有爱的一大家子,爱他们、支持他们。

她娴熟地拿起一旁的折叠餐桌架在病床上,从陆青手里拿过打包袋,轻轻解开袋子上的死结,把猪肝皮蛋瘦肉粥端出来,掀开盖子,把勺子递到陆世期手里。

然后站起身,走到陆青身边,握住了他颤抖的手。

陆案和蔡宁卿对视一眼,点点头,知道自己儿子已经完全被拿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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