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的伦敦是一座由烟雾与便士铸成的牢笼,工厂的轰鸣是它的呼吸,浓稠的烟雾是它的皮囊。
在这片烟雾中挣扎求生的人们都知道:爱情是贵族橱窗里的奢侈品,谎言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硬通货。
记忆里,母亲靠着床板麻木地注视我,“诺里安,永远不要相信人的嘴,他们谎话连篇。”
——欺骗,是贫民窟教给我的第一课。
☆
我推开房门,甚至还没来得及把面包放到餐桌上,先前吸入的浓雾便争先恐后地从我喉咙里挤出,“咳咳咳。”
喉咙像被火焰灼烧一般痛,我不知道到底咳了多少灰,怀里的东西随着我弓腰的动作掉在地上,发出“咚”的声音。
是我刚刚弄到的面包。
我扶着门,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把面包捡起来,放上餐桌。
锯子刚刚把面包锯下一个小角,就被我囫囵塞进嘴里咀嚼。
光是为了凑够买面包的钱,我就花了一整个上午,才从一个过路人手上偷到零星几枚便士。
即使这样,我手里的钱凑合在一起,也只够买那些掺和着过期面粉烤制的面包。
因为它们价格足够低廉。
至于里面到底是掺的过期面粉还是明矾,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谁知道呢?
只要经过高温烘烤,被摆在货架上,吃下去会不会中毒,或是被崩掉一颗牙,没人会在乎。
能活着就算不错了。
我使劲按着肚子,无视疼痛和它发出的巨大声响。
这是最后一个面包。
我没有钱了。
外面连片的工厂把一切都弄得很糟,到处都是灰尘,大雾。
所有人都知道扒手,小偷最喜欢在这样的雾气里行动,他们把钱包看得很紧,而在这就更是这样了。
他们不会闲着没事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我能撞上那个倒霉蛋都算是今天走运,同行没我下手快,所以才让我捡到漏。
下一次还会这么好运吗?
我不这么认为。
——如果吃掉这块面包,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得饿肚子。
我逼着自己拧过头不看那块面包。
捡来的报纸成了最好用来转移注意的工具。
我按着肚子,试着聚精会神地去看那些内容。
最顶部的头条是关于最近大雾所引发的车祸,这个月我已经数不清到底是第几场,依旧是福斯夫神父为他们举行的葬礼,上面写着他为此感到痛心。
但我对此无感。
在北尔街死亡是最常见的事,对人们是这样,对我也一样。
说不定哪天我就真饿疯了,冲进面包店一顿抢,再被店员打得头破血流。
与车祸相比,我甚至更好奇这个月的报纸为什么这么好得手,难道又是哪个卖报员在街头睡死了?
要知道这么几份报纸,够我再买半块面包了。
这个念头让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报纸最下角印着本地最出名的特莱尔家族继承人或将异位的消息,说是特莱尔老爷还有一位私生子至今在外流浪,找到的人能拿到起码十先令。
可那和我没关系。
“咔哒,咔哒——”
我努力继续往下看下去,注意力却开始不可避免地看向墙上的钟。
五点半。
它不断向前走着,老旧的指针时不时故障卡住,可即便如此它依然在坚定的往下个数字走去。
不断地往前走。
“咔哒。”
我的手指开始颤抖,甚至是抽筋。
呼吸变得很沉重,连带着我想转头不看钟表的逃避都显得无力。
它的声音随着周围变得安静而无比突出,让人难以忽视,如同脚步声,我的背开始冒冷汗。
“碰!”
我猛地一抖,抓起藏在口袋里的刀就想挡在身前,随后回过神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楼上的邻居关门的动静。
沉重的脚步隔着木板传来,和我记忆科里的脚步重合在一起。
我好像又听到他在叫我。
“诺里安,过来。”
☆
——“诺里安,过来。以后他就是你的继父。”
母亲在记忆里呼唤着我。
她当时三十一岁,依旧年轻,长期的工作却拖垮了她的身体。
我去找过很多工作,十六岁的年纪让我能进入到工厂工作,哪怕是被剥削。
但所有工作最后都因为各种原因不了了之,最后我眼睁睁看着科里走近了她。
“戴俪尔,嫁给我,我会在好好照顾你的,请给我一次机会,我爱你。”
男人宣誓的动作假得令人发笑,再度被爱情与疾病蒙蔽双眼的女人却没有发现他的谎言。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我想照顾你。”
我不想猜科里当时的话到底有几分真情,因为很快他就控制不住了。
戴俪尔生病卧床的日子,他的目光蛞蝓一样黏在我身上,每日每夜,他站在我的床前,坐在椅子上,注视我。
至于戴俪尔死后,他成了我的“继父”。
——我不得不用力地喘气来缓解我的颤抖。
突兀响起的敲门声打断回忆。
“咚咚咚。”
墙上的钟声正好指向整点,钟声在屋子里回荡,穿过我的耳朵。
瞬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屋里只剩下我牙齿打颤的声音。
“咚咚咚。”
敲门声不急不缓地重复响起,第二遍,第三遍——我睁开眼看向木门,始终没有踹门的声音响起。
对方保持着一个稳定的速度敲击着门板。
我猛松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却差点因为腿软而再次跌回去。
空气随着呼吸的开始再度进入我肺里,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屏住了呼吸。
敲门的人不是科里。
我可以肯定。
他只会用脚不断踹门,直到我被迫妥协开门。
但不是他会是谁?
我想不到一个人。
我攥紧小刀,把它藏在身后,将门小心翼翼推开一条缝。
雾气漫进来。
一个身影透过门缝有限的空间透入我眼中。
“谁?”
——香槟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是我对来人的第一印象。
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
他的眼睛敏锐地找到门缝和我的目光直直对上,随后冲我笑了一下。
“冒昧打扰,戴俪尔是住在这吗?”
那双湛蓝的眼睛让我微微失神。
他声音温柔地让我后颈发麻,可我不记得家里曾有这么一个人来访过。
直觉告诉我不对劲,心却因此短暂落空一拍。
将那阵特别的心跳抛之脑后。
我抿紧嘴角,警惕地盯着他。
光是看上去就能知道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他的衣着像是位贵族。
哈,贵族找上门来做什么?
而且还是找戴俪尔。
她只是一名妓女。
我不觉得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联。
——原本我是要把门甩上的。
但随着他一个不经意的抬手,我看到他袖口的金线,这想法很快就被我打消了,“是,她现在不在,你是她什么人。”
对上我怀疑地眼神,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我和她曾经是恋人。”
曾经是恋人?
我可不记得戴俪尔有提到过这么一个人,除了那个当初把她抛下的男人,每次她向我提起那人时都把牙咬地很响。
但对面这人怎么看都相当年轻,而戴俪尔几个月前死的时候刚过她三十三岁生日。
也许是我专注思考地时候不小心将门缝推开了一些,他突然盯着我的脸问道“你是戴俪尔的儿子?”
我迅速往后缩回门缝,冷声警告他,“这和你没关系,少管闲事。”
“不,有关系,”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项链,熟悉的玛利亚图画和我戴在脖子上那条一模一样。
戴俪尔将项链给我的时候说,那是我父亲丢下她时唯一留下的东西。
“我曾因为我的自私伤害了她,那时她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这条项链是我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也是留给我们的孩子的信物。”他悲伤的望着项链,再看向我时那双眼睛的激动与愧疚几乎吓到我了,“也许你就是我和她的儿子。”
他在说谎。
判断落下的瞬间,直觉促使我立刻想要关门。
他却比我先一步挡住我。
“你想干什么?”我死死抓着门把手。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并不缺“父亲”。
更别提我无法把他和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
这个人不论是举止还是外表都让我感觉陌生,那双眼睛,年轻优越的面容,甚至让我无法把他当作一个平时会接触到的陌生人。
他在我见过的人里太过特别。
而特别就意味着风险。
我可没有钱和好处可以供他利用,别提他看上去是位贵族,但如果他能打发我几枚便士,我倒是可以继续和他演戏。
手里的刀被我握紧几分。
他眼里的愧疚快要溢出来,语气恳切,“我只是想见见你,见见戴俪尔,为此我宁愿用我的资产补偿你们。”
我原本坚定要后退的动作顿住。
资产?
那么是多少钱?
余光里精致的布料等价换算成面包足够支撑我几个月的生活。
一个有钱贵族的愧疚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
但只要他从手指缝里漏一些给我,我现在所面临的一切困难或许都可以迎刃而解。
这种情况下,就算他在说谎,那我也不会放过捞钱的机会。
我低下头,生挤出几滴眼泪,“太迟了,戴俪尔已经死了。”
还不等我补上几句可怜的话,一个拥抱就这样突破边界直直落在我身上,我差点下意识推开他。
鼻尖传来的并不是科里身上的酒味,而是对方身上的香水味。
拥抱带着温度把我圈住,越是贴近我越是感觉不自在。
布料和皮肤摩擦带起麻意让我连指尖都在犹豫。
这是不对的。
我别过头警告加快的心跳,这是一个你连目的都不知道的男人。
虽然没有眼泪沾到皮肤的凉意,对方贴着我的脖子依旧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的快要僵硬。
“对不起,”他依旧沉浸在他的情绪里,没有抬头,“我来的太迟了,原谅我。”
心跳在尾音里微微错拍。
我努力维持冷眼看着,用力地回抱了他一下。
他半直起身,蓝色的眼睛望着我,握着我的手,将十枚便士递到我手上,看向我时眼眶微红,“你愿意陪我走走吗?就当作是我的请求。”
我低下头,便士沉甸甸的重量压下我的拒绝,一直掉进胃里,发出“咚”地一声。
我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当然。”
十枚便士。
够我再买一个半面包吃上一星期。
☆
我将口袋里的便士数了又数,侧头看向埃得斯加。
是,那位找上门来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刚刚告诉我的,他的名字。
刚刚他的睫毛被眼泪打湿得彻底,现在再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刚才无事发生,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偏过头冲我很轻地笑。
对上那双蓝眼睛,脑中所有思绪暂时短路。
我赶紧低下头装作认生,继续在心里盘算时间。
恰巧路过街口,我看了一眼旁边的时钟,距离那个“6”已经过了不知道多久。
这让我松了口气。
无论怎么样,至少今天科里不会来了。
对。
他忙着讨好那位贵族小姐,千方百计地装自己是上流人士。
我嘲讽地想:难道没有人告诉他他的伪装有多拙劣?
而至于身边这位同样贵族出身的埃得斯加,我的“父亲”,他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出现在这里与对饿狼挥舞一块流血的肉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所谓的贵族?
入神的思考让我微微出神,下意识往前迈的脚步被迫落空,我下意识抵触地想去用手肘攻击对方,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被从面前直直冲过的车止住。
我都忘了自己正走在马路上。
心脏后知后觉的剧烈跳动,像跳出水面的疯狂沙丁鱼撞击我胸膛,我的手指全然麻木,攥紧掌心只摸到一片冷汗。
埃得斯加把我放下来,目光关切地注视我,“还好吗?”
我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但凡对方刚才的动作慢一点,也许下一个登上报纸被安德世神父感到痛心的人就该是我,虽然我不觉得他们会在意一个平民的死活。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替我把被风吹起的头发重新别回耳后,“小心。”
手指带着发丝和温度掠过我脸颊和耳朵,带起一阵奇妙的痒感。
蓝色的眼睛毫不回避地盯着我,表演似得将所有情绪毫无顾虑地裸露,在我眼中却显得更加虚假。
我避开他的眼睛,克制自己打开他手的冲动,不自在地回他“谢谢。”
关心。谢谢。
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能与这两个词牵扯到一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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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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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陌生人与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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