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得斯加依旧走在我身侧。
他表情温和,每当我看向他时总会对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和之前没什么差别。
但我看着他的脸,却近乎直觉地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对方莫名的亲昵动作?
先前被风吹走的那阵痒又随着记忆再度爬上耳尖,我忍不住伸手揉了把耳朵。
很少有人会在和别人第一次见面就帮对方别头发。
这是他的下意识?还是故意?
而且埃得斯加的所有情绪都收放得太快,让我不得不怀疑其中是否有表演的成分。
包括他刚刚不假思索地救我,善意是明码标价的,他想得到什么?
他到底是不是在表演?
或许我该再试探一下。
我不经意地带着他往满地脏水洼的地方走去。
靠近,落脚。
我装作不小心踩中脏水洼,并带起一连串污水。
大部分溅在他裤脚,只有一滴溅到我的手背上。
我满脸歉意地看着他,他裤脚上大片的污渍跟把这条裤子毁了差不多。
——但他没有什么反应。
被弄脏衣服对他来说甚至只是值得他片刻皱眉的事。
我紧紧盯着他的表情,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抓到任何一丝可疑的情绪。
可他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反而从口袋拿出一张丝巾,捧着我的手,替我擦掉手背上那滴污水。
埃得斯加往前走几步,转身向我伸出手,温柔道:“这里水坑多,我走前面吧。”
……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管他的其他目的,也不管我是否把他当做什么身份,至少从明面来说,我们之间并没有到可以发出这样亲密邀请的程度,这反倒更加让我怀疑。
就连身体也不留余地地提醒我埃得斯加的古怪,可一向敏锐的大脑却找不到迷宫的入口。
——一位贵族为了找他多年前辜负的情人独自跑到北尔街?
我没听过比这更蠢的谎言。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在作秀,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身上最值钱的只有他刚刚给我的那十便士。
如果他是想通过我得到什么,那他绝对要失望了,我一无所有。
就算他有和我一样的项链,可我确定和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所以他做这一切的理由呢?
总不能因为他真的是个全英国最蠢的贵族。
配合?
不配合?
我看向那只被他短暂牵过的手。
温暖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发麻的指尖被我攥紧。
埃得斯加的手几乎连茧子都很少,温暖,宽大,有力,一下子就能轻易地把我的手包裹在内。
他的掌心和我的掌心半重叠在一块,明明只是手掌,我却有种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内的错觉。
在他之前,唯一拉过我手的人只有戴俪尔,但她是我的母亲。
而那只手太细小,反而要我用力去握紧,把她的手攥住,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去温暖她。
以至于此刻面对这种被人温暖的感觉,令我格外陌生。
我对自己说,看在十便士的份上。
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吧。
趁埃得斯加不注意,我把手在裤子上猛蹭几下,用痛觉覆盖那阵温暖,装作若无其事。
雾气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散去半点,反而是躲在街角巷落的老鼠忍不住要跳出来。
我闻得到他们身上的味道,但我只是看着。
他对此一无所察吗?
埃得斯加继续往前走着。
不出意外地,在转过一个拐角时,一个影子直直地撞上来,和埃得斯加撞在一起发出不小的声音。
“抱歉,抱歉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现在就走!”
身影佝偻着背,趁着埃得斯加没反应过来就要开溜。
我抓住时机,突然伸脚,把他绊倒在地!
他狠狠摔在地上,下巴磕在地上发出闷响,连带着被摸走的便士也从口袋散落出来。
“叮叮叮——”
金光闪闪落了一地。
六枚便士。
我没忍住吹了个口哨。
差不多一个面包。
对方抬头瞪我一眼,捡起一枚便士就跑。
当着我的脸抢钱?
我正要追上去给他点“教训”,就被埃得斯加拦住。
湛蓝的眼睛望着我,目光没有一刻离开我的脸,那副表情显得他很好心,“算了,诺里安,那枚便士就让他拿吧,如果你因此出事我真不知道才该怎么办才好。”
我盯着他眼睛微微愣神,片刻后才回过神。
谈话间,那道身影消失在雾里。
——好了,现在是六分之五个面包了。
我看埃得斯加一眼,不着痕迹地撇下嘴角,没把话说出口,而是走过去将地上的便士捡回来。
手自然地要把便士往口袋里放。
视线里埃得斯加的身影闪过一瞬,我顿住片刻。
大脑缓慢地思考了一下有关道德的问题,虽然我没有道德。
确实。
当着失主的面把他的钱捡进自己口袋是有点不太好。
我把手抽出来摊开放在他面前,做个要把钱还他的样子,很快又收回来。
他没要。
五个便士到手。
……
后半路他依然走在我前面。
街道上的风将他发丝吹起,像是无害的金线,又像是金色的鱼钩,带着一丝香水的味道飘到我鼻尖。
我盯着他,摸着兜里的十五枚便士。
凹凸的纹路,金属的质地。
只是两个小时不到,拿到的钱就是一个工人一天工资的四分之三。
这很难让人不在警惕的同时,心生贪婪。
那份贪婪叫嚣着:管他想要什么,先把钱弄到手。
它鼓动着我,劝说我,也许是我在北尔街待久了,想太多,简单一点想,他就是全英国最蠢的贵族,上帝丢给我的金绵羊,我有什么理由放弃这个好机会呢?
兜里便士沉甸甸的重量让人满足。
我任性地从后面肆意打量埃得斯加,他从不回头。
一位贵族?一位另有目的“亲人”?
我在这个地方呆的够久了,贵族可没有我了解路况。
只要在这条街上,随便他想做什么,我都有脱身的办法。
我不会亏。
余光里埃得斯加的脸上似乎勾着笑,他转过来又是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带着我往他边上靠。
原本吹过脸颊的风,现在被他身影挡得彻底。
埃得斯加的手指从我下巴一路略过侧脸,将我耳边的头发往后别好。
动作间,那股香水味萦绕鼻尖。
我望着他,突然伸手抓住他手指,试探性的用侧脸轻触他手背,“谢谢。”
看着那双蓝眼睛因为感到意外而微微睁大,我将笑意藏起来,放任自己脸颊在他手背上多停留一秒。
下定主意,当然也要给“猎物”一点好处。
至于到底我们之间谁是“猎手”,还没定,不是吗?
☆
埃得斯加将我送回到家门口,临走前又给了我三枚便士,告诉我明天下午他还会来看我。
“好好休息。”他轻碰下我的脸,消失在雾里,留下便士和一个我无法理解的谜题。
而伦敦的夜晚一如既往地漫长。
回家以后,我将原本打算放到明天的面包吃得一干二净,头一次饱着肚子入睡。
梦里戴俪尔拍着我的背,嘴里不断重复着那个被我听厌的故事。
“永远不要相信人的嘴,他们谎话连篇。”
可现实已经够糟了,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时候。
我伸手合上她的眼睛。
母亲,我早就是个骗子了。
第二天埃德斯加到得很早,我像前天一样装作犹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我们在路上逛了几圈,最后同样由他把我送回家门口。
连着后面两天都是这样。
固定时间的见面,固定的路线,墙缝里不断增加的便士,这让我对埃得斯加越发熟悉。
有钱拿,又能避开该死的科里以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吗?
一句句答应随着时间流逝加快。
但又不能太快,让他觉得我信任他。
得到之后就是抛弃的开始,那些人一向如此。
虽然我确定这位贵族确实愚蠢的可以,但我可不想因此让到手的便士减少。
钱才是我的目的。
第四个夜晚,他照旧将我送到家门口,手习惯地摸摸我脸,伸手拥抱我。
我没有反抗他的靠近。
温暖的感觉让手指下意识流连,他身上的香水味“拥”住我。
目光中他身影消失在尽头,我转身将门关上。
对方的体温依旧残留在指尖耳侧,带着一丝未散干净的酥麻,我盯着窗外,直到那点温度彻底消散。
指尖熟悉的发冷,不,也许更冷,如果它不知道温暖是什么感觉,当然能对此习以为常。
但这只是一场利用,我也不需要信任对方,所以最好的是——
连温暖的感觉也不要保留。
我甩甩手,走到水罐边上用水把手打湿。
身体不受控地打寒颤,指尖一片冰凉,我的心却平静下来。
一切不会朝着那个失控的方向发展,我很安全。
激烈跳动的心脏慢下来,眼睛终于有空去看其他东西。
藏在墙缝的便士已经累积到五十七枚,放在五天前让我看见别人拿到这么多便士或许我会嫉妒得眼睛发红也说不定。
如果再多些呢?
或许我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无论是科里还是谁都别想再找到我。
……我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
这个念头让我心跳加速,但很快另一个想法的冒出又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如果科里发现了这笔钱,那我该怎么办?
那就全完了。
我猛地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外。
不不不,不会的,别这么想,无论如何至少他现在不是没回来过吗?
只要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就好。
心情无可避免的低落下来。
我想着。
可如果这笔钱到得更早就好了。
我将便士摊在床单上反复清点。
戴俪尔也许不会死,科里不会成为我的继父,无数个夜晚站在房门口盯着我睡觉的身影不会出现,但这是不可能的。
墙上的钟表走向九点。
我可以安心了。
点清数量,我将便士重新藏好。
身体因难得的饱腹和暖意而松弛,我几乎要沉入睡眠。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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