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相思苦

俞长宣抬手挥退风中残渣,只不再管来人是金乌银乌铜乌——那人若乐意待在暗处,那便待着罢,唱戏的从不怕看戏的,怕的是闲人登台抢戏。

见他面色苍白,戚止胤走近了些:“怎么?”

“无碍。”俞长宣说着,却是抬袖遮住戚止胤的眼,又趁机念咒往左肩钉入一根石针,欲拿痛意同神思清明相交换。

不料戚止胤力气不容小觑,将他手拨开时,恰见那染作血色的石针自他肩头抽出。

戚止胤也不忍,立时便骂道:“俞长宣你疯了么?!”

“为师不怕疼。”

“不怕就不疼了?”

俞长宣一听这话,就愣了,他迷茫地看向戚止胤,然而还不待他品出什么滋味,人家先把眼挪去了,摆明了不容他看。

俞长宣耸耸肩,将石针随手抛了,便没事人似的转向阿禾,温善一笑:“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阿禾见俞长宣态度要比先前还更可人,立马膝行过去,又是给说地势图,又是给说这鬼窟里的大小规矩,什么几时几刻要去哪儿干什么事,俱都说了。

然而有些事阿禾如何也答不上来,俞长宣也不为难他,心平气和地同他确认:“再没有要补充的了?”

“皆招了,皆招了!”

俞长宣闻言便弯腰从地上拾了片碎瓦,凭借记忆,在一堵白墙上绘制这石窟地图,末了停下,问阿禾:“贫道画的对么?”

阿禾谄媚地把掌拍响:“不是小的吹牛,仙师简直是把这书院给摹下来了!”说罢又斜眼看顶头火球,说,“哎哟,到时候了,小的得去寝殿伺候解先生他更衣上榻!”

俞长宣仿佛很体贴他,轻手把他搀了起来:“在这儿成天伺候人,该是很累吧?你想不想走?”

阿禾双眼当即放了光,眉毛向上拱起,只不敢表现出大喜神色,急急咽了口唾沫,缩肩逢迎道:“仙师,您这人儿真好若神仙下凡,若您乐意伸手搭救……阿禾定当、定当为您当牛做马!”

俞长宣倒确实是神仙下凡,他将手中瓦片掷起来掂了俩下,点头说:“嗯。”

戚止胤觉得俞长宣这一诺简直是胡闹,上前要拦。

不料他一步未出,俞长宣已将那瓦片倏地握紧,刺向了那阿禾的喉。

宽白袖尾甩出一道劲风,只听“噗呲”一声,红就在那阿禾颈上蔓延开来。

阿禾喉破血流,俞长宣却仍不肯撒手。

那瓦片实在很短,短得俞长宣单是攥着瓦沿,五指却仿佛已没入了那血淋淋的切口。

阿禾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瞧着瓦片碾碎他的肉与骨头。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俞长宣,嗓子里冒出呃唔胡乱的声响。

“骗、骗……子……”

俞长宣轻轻一笑,眼里眨着一股子倦懒:“怎么?你不是要我送你一程?”

“我……唔……”

阿禾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血还在往外喷,直将俞长宣那一双玉手浸得通红。

他向后避了一步,才又笑道:“阿禾,你在这儿侍奉了那么些年,皮囊却将养得比那解水枫还要好,只怕没少吃人肉,换人皮吧?”他攒起眉头,“可你既然都靠吃人续命了,怎么还妄想有朝一日逃出这鬼窟,与人共生?”

阿禾血泪潸然,瞳子不住地颤动。

俞长宣着意躲开他的泪,搓了搓他的面颊,柔声说:“阿禾,这鬼窟便是你的归宿。”

也不知是上了多大劲,但听咔嚓咔嚓几声脆响,那阿禾颈骨碎裂,眼睛一翻,便一命呜呼。

俞长宣看也不看,淡定地将手摸去了那死人腰间。

他思忖着,这阿禾在尸童窟里来去自如,适才同他们谈话时也不见尸童前来打扰,想必身上定有什么驱尸之物。

俞长宣翻了没一会儿,果然在他身上翻得几包香囊,他不回头,只反手给身后的戚止胤递去。

“阿胤,你接着。”

戚止胤没接。

俞长宣这才回身看,见那人眼神僵直,原来正扎在那阿禾的尸身上。

俞长宣了然,于是蹙起眉尖:“阿胤,他怎么这般轻易就死了,叫为师好怕!”

戚止胤给他这样一捉弄,即刻回了神,淡淡吐出一字“滚”,把香囊抓过来敷衍系去了腰间。

只因香囊是从俞长宣那满是血污的手里接过来的,不免沾染血色,戚止胤道:“真脏!快去寻口缸把手洗了!”

俞长宣还要懒洋洋地应上一声,那平素不容他碰自己一根毫毛的戚止胤,竟毅然决然牵住了他的手。

俞长宣有些意外,倒是任那莽撞少年牵着,挨得近了,便见戚止胤皮包骨的肩胛发着细抖。

俞长宣恍然大悟,戚止胤原来是在害怕。

他心头一动,思索,戚止胤从前杀人时是不是也似这般,肩膀发着抖,双脚打着颤,仓惶地要去寻一口缸亦或是池塘小溪河流把手洗净?

鬼使神差般,他问戚止胤:“阿胤,从前你孤身砍了十余恶霸,杀完人,你怕不怕?”

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戚止胤从不肯同他示弱。俞长宣正等着再吃他一记冷眼,不曾想他会爽快地回答。

“怕。”戚止胤说。

俞长宣喉结上下滚了滚:“有多怕?”

“……夜不能寐。”戚止胤步子不停,自嘲似的继续说,“每每阖眼,便要想到他们的死状,既怕他们变鬼来寻仇,又怕山民知道我杀了人,要我偿命。”

话说到这,路尾处便出现了口水缸,戚止胤把俞长宣扯过去,不由分说就将他的整双手都浸进缸里,近乎偏执一般搓洗起来。

水声哗啦啦,戚止胤没有停下口中话:“有一回,我夜半杀了人,清晨还装个没事人,随邻家阿爷到田里锄禾。不料手一展,竟见指纹里还有好些发褐的血迹。太阳毒辣,晒得我晕头晕脑,依稀间不光是手,就连衣裳也沾满了血。我冷汗直流,硬着头皮继续干农活,不料锄头一落,松的就不再是土,变作那些恶霸的皮……那之后我晕在田里,给阿爷送回家,给我爹兜头一盆沸水浇醒了。”

戚止胤狠狠搓弄俞长宣的每一道掌纹,忽而惨然一笑:“我睁眼后头一件事,竟是想向我那畜生爹低头认错,求他干脆拿了我的骨去,只要不抛下我就行!我错了,大错特错……所以……所以不行,手……需得洗干净。”

眼看一双手被戚止胤搓得通红,只消再搓就要皮开肉绽,俞长宣打趣道:“阿胤可是要将为师的白骨也剔出来洗?”

听这话,戚止胤便仿若惊醒般,十分激动地将俞长宣的手甩了开。

缸中水花迸溅,戚止胤大口喘息,惊愕之余软下了脾气:“……对不住。”

俞长宣知道他这是给梦魇困住了,便安抚道

“无妨。只是你记着,若有人要伤你,为师自会出手。”

戚止胤抬袖抹了面上水渍,说:“我不要你救我,你若真心实意为我好,便教我用刀用剑。”

“你想学剑,当真只是为了自保?”

本是调笑,戚止胤却安静下去,似乎当真思考起来。

俞长宣一面辨着去往寝殿的方向,一面等他回答,可是戚止胤再张口已然避过了话锋:“阿禾说戚鸣绿对解水枫恨之入骨,怎么那解水枫如今过得似是还不错?”

俞长宣反问他:“遭鬼拘禁于一方天地,食同族,这算是自得?”

“若他就乐意食人不死呢?”戚止胤觉得俞长宣所言过分武断,又道,“我听他唤你三哥?”

“不错。若他多年前未曾叛逃师门,便是你师叔。”

戚止胤讶然:“他已叛逃,你却还信他如从前那般清白?”

俞长宣就笑了:“清白?为师虽乐意信他只是遭了要挟,但不论他是怎样地无辜,怎样地被迫,他吃人续命,好处已然受了,那便合该拿命来偿。”

经他这样说,戚止胤也没话了,随着俞长宣往寝殿方向走。

少顷,便到了寝殿之外。许是因殿外栽满香兰的缘故,那地儿放眼一眺,竟无一尸童。

戚止胤侧着身子自那兰草之间穿过,直叫那股熟悉的芳香压低了眉——这味道同俞长宣身上味道未免太过相似。

俞长宣不甚在意,只一步两阶,直奔殿门而去。

这寝殿倒真堪称一“殿”字,青玉砖,鎏金柱,木梁上头停着的斑斓鸟兽皆是栩栩如生。

殿中的陈设则极少,唯有正中摆了张落着红帷的木榻,透过那帷幔,便见一人歪在榻上,足尖点着地上氍毹,似乎随时准备坐起身来。

俞长宣并不遮掩足音,只坦荡地拉着戚止胤冲那床榻行去。

“足音怎么有两道?”那榻上人问,“阿禾,赵爷也随你过来了?”

戚止胤认出这正是轿中人的嗓音,因清楚那人同俞长宣相熟识,想着哪怕是自己开口也能瞒上一瞒。

哪想俞长宣会毫不遮掩地说:“来的是你三哥与他的爱徒,至于阿禾和赵爷么,赵爷不知,阿禾被我杀了。”

解水枫淡淡一笑:“怎么杀的?”

俞长宣笑说:“给我拿瓦片捅碎了颈骨,他死得好快,一点儿乐趣也没。”

解水枫隔着帷短促地笑了声。

俞长宣要戚止胤停步,自个儿则慢慢捱过去:“外头栽种的兰草贵又翠,你什么时候也爱上了兰?”

解水枫语声温柔:“我何尝爱兰,不过是借兰怀人。”

“那必是单相思了。”俞长宣说。

话音方落,俞长宣便疾奔向他,一时间红帐缠绕,分外混乱,那解水枫手无缚鸡之力似的,很快便被他剪着手,压去榻上。

俞长宣另只手还握着瓦片,解水枫的喉结与那尖瓦所隔不及一纸。

解水枫却像是不怕,微笑着看向俞长宣的眼睛,还像是怕俞长宣摔般,抬手虚虚放在他腰后拦着。

他说:“水枫确乎是单相思。”

俞长宣问:“你牵挂着谁?”

解水枫便答:“牵挂一位不肯赠我离别礼的负心汉。”

俞长宣就闷笑一声:“你我皆修无情道。”

“我离经叛道,要有七万年了吧。”解水枫也笑。

榻边熬着数盏长明灯,足够俞长宣将那解水枫的模样看得真切——仍是那副儒雅如玉的模样,就连此刻被他擒住,也仿佛清清白白世外仙。

若非解水枫肌肤上生着分明的异色拼痕与尸紫,俞长宣就要错以为他这好师弟同他一般得道成仙了。

俞长宣拿捏着力道,用瓦片粗面蹭过解水枫面上缝痕:“说好的寻道,却把自个儿折磨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双玉啊,你真是能干,三哥该如何赏你才好?”

解水枫微微挑眉,笑意像是水波漫开,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俞长宣便丢了瓦片,尚留腥气的手触上解水枫的面颊,那人也不躲,反而有如讨主子欢喜的畜牲似的把脸儿贴过去给他摸。

“这皮当真是滑嫩。”俞长宣说。

解水枫尚沉在那说不清的柔情蜜意里头,乍听俞长宣贴耳送来一句冰凉话:“可是双玉呐,三哥怎么没摸着你,仔细摸去,只摸着数条人命呢?”

解水枫听了那话,有一瞬怔忪,后来勉强挤出一笑。

“逆天而行,换得如此下场,你悔么?”俞长宣盈盈欲笑,却是将那瓦片摸来,挨着他的右耳,猛扎入身下褥子里。

“你想要我悔,可我不悔,我恨!”解水枫眼里刹那溢满狂色,只散去一身的书卷气,陡地攥住俞长宣的手,欲把颈子往瓦片上贴,“我恨没能杀天道!”

“该杀的是你。”俞长宣淡道。

“那你就痛快杀了我!”解水枫喘息急促,“我偿命,我把命偿给他们!!”

见解水枫这般求死,俞长宣就不急着杀他了。

他空出三指抵住了解水枫的喉骨,半笑不笑:“别急呀,我还有话要问你。”

解水枫原还慈和地看着他,这会儿嘴角搐动起来,眼里竟坠出一滴泪。

俞长宣略略发愣,不禁把那滴泪给揩了去。

解水枫并不觉受了安慰,他痛苦地看向殿门,喃喃:“来不及了……”他猛坐起,扶住俞长宣,急得失容,“三哥,快,快拉着师侄躲起来,快去啊!”

“躲谁?”

解水枫淌着泪:“……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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