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遥遥呼唤不仅入了戚止胤的耳,更撬得一段被俞长宣锁了七万年的旧忆。
***
那日夏晖极烈,烧蔫了地上新草。
忘了起源,但一青莲袍的清贵公子突地扯住了俞长宣的腕骨。
——那是方及冠的解水枫。
解水枫乃名门解家长公子,表字“双玉”。
他天生一对垂斜双目,本就生得温善君子相,彼时神情却较往日还要悲悯许多。
“别摸,脏。”俞长宣神色不变,只隔袖扯开那人的手,淡道,“师弟,你这玉手是抄经手,师哥这只糙的却是握剑杀人手,墨不沾血,写去纸上,才得君子书。”
他见解水枫抿住唇,无动于衷,又道:“水枫,你莫非忘了门规?要我……”
解水枫就苦笑着打断他:“门规?这世间何曾有不许师兄弟相见这般门规?!三哥,你我谊切苔岑,你当真相信我来日会死在你手上么?那不过是师尊他老人家囫囵算出的一卦,根本荒谬绝伦!”
“荒谬吗?”俞长宣笑了,“那是师尊燃寿元算定的判词,是从天道手中《天命书》上窃来的真言!”
俞长宣敛住笑意,一字一顿又道:“解水枫,我不愿见你,你可听明白了?”
那解水枫终于急了眼。
“你就有这般的信天命!”解水枫深深咽下一口气,只锁紧眉关,把掌一拊,“好、好啊!这倒真是好了!三哥你不乐意见我,恰巧以后我再碍不着你的眼了!”
“你这是何意?”
解水枫自俞长宣凝住的眉头中,咀嚼出了一股子快意,只冲他扬起笑,仿若意气风发:“我要去寻道!”
俞长宣敏锐地眯起眼:“什么道?”
解水枫就坦荡地对上了俞长宣那双鹊灰瞳:“我的道。”
“你的道?”俞长宣冷笑一声,“你有什么道?你一个细皮嫩肉的世家公子懂什么道?”
“是,我年富,莽撞,力轻,但是三哥啊,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难道不知今朝人间灾疫窦生,是因恶民嚣张,天道降下责罚?”
“我原想恶有恶报,这是该,可转念一想,不对啊,难不成这山水间竟无一良民么?他们善得恶报,又该如何?天道如此不公,你我如今却苦苦修行其道,岂不蠢笨?!”
解水枫说着,只愈发地激愤:“我辗转难眠多日,终于彻悟,天命根本在我!为救这天下,破局之法唯有逐我道,杀天道!”
那离经叛道之言惊着了俞长宣,他骤然看向解水枫,喉结微动,只还平心静气道:“双玉,就快到了选拔梅兰竹菊四少君的日子,若能被选中,来日十有**能得道成仙。你是师门钦定的兰君子,师门断不会放你离开。”
解水枫给那一声“双玉”催得心头一紧,就连双肩也禁不住轻颤,却仍是打定主意不肯回头:“三哥,他们不容我离开又如何,我不知逃吗?更何况兰少君最重坚韧忠道,我却久惑‘何为道’——三哥你才是天择的兰少君。”
“用不着你恭维我。”俞长宣偏着脸儿,“我又非有眼无瞳,你若安分留下,不论是兰少君还是国师位子,早晚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若我一分不想要呢?”解水枫盯着他,眼圈儿已红了,“三哥,若我不想要呢?”
还不容俞长宣细想,那解水枫先掷了什么东西过来。
俞长宣本能地抬手接下,看罢,是一把绘兰的扇。
“这是送别礼。”解水枫悲哀一笑,“我若要走,纵使是三哥你也拦不住的。”
“所以……三哥,你也给我什么吧!”解水枫水亮的一双眼映着他,像是恳求,又像是在瞧什么眼热许久的宝物,“三哥,人生得一知己何其难,你让我来日也有个惦念吧。”
俞长宣觉着不舒服,旋过身子,避开了那人垂涎般的眼神。
“三哥,哪怕……哪怕是句送别话。”身后解水枫还在哀求。
“解双玉,你莫要胡闹!”
给了东西就意味着答应解水枫走,俞长宣绝不答应,于是头也不回地拔腿离开。
翌日,俞长宣起早练剑,入耳的却是众人哭诉解水枫叛逃师门,还卸去了宗家印信,走得干干净净。
彼时一众泪人间,他自面无波澜。
他想,解水枫一个娇气公子哥能吃多少苦?只怕少年意气给苦难挫一挫很快便成了烟灰。
那人兴许赶明儿便回来了。
可明日,后日,一月,半载,十载,二十载,待他身死,飞升,他再没见过解水枫。
***
俞长宣的神识回到这地窟里时,那顶载着解水枫的轿子已走远了。
他垂眼瞧着手中兰扇,五指收紧,近乎戳破扇面。而后笑起来,在心里喟叹一声,他是下凡求飞升的,可不是为了叫无情道道心破裂的。
敬黎也似是疯了,在喧天锣鼓掩饰之间,他挥拳砸向着巷墙,浑身抖得像是害了癔症。
“那是修士,那抓着人臂大快朵颐的是正道修士!”敬黎倏地看向俞长宣,眼神癫狂,“俞长宣,你说的不错,崇梧真君不杀他是因为杀不得!!”
俞长宣缓了缓胸中钝痛,伸臂自后揽住敬黎。宽袖紧贴住敬黎的口鼻,霎时便堵住了他狂躁的怒言。
俞长宣照例地轻言细语:“敬小仙师,清醒点儿。眼下你家少主不知所踪,在这遍野皆是尸童的地方想找一活人,怕是难上加难。那唤作阿禾的孩童似是有逃出心思,我和阿胤先寻法子把那人找了,至于褚少主,就拜托你了。”
那兰香有安神的功效,敬黎渐渐安定下来,攥成拳的指尖却仍是白得发青。
他答道:“好。”
敬黎轻功不错,飞檐走壁,很快便消失在远方。戚止胤却不是个练家子,他有天赋,可天赋这东西,若不遇伯乐,自是无处锤炼成器。
眼下朝岚不在身边,俞长宣没法子带俞长宣御剑,只能先牵住他,在巷子里穿梭。
巷内灯火阑珊,无数尸童隐而待发,俞长宣唯有尽力贴住戚止胤,才能护他周全。
见戚止胤一路无言,俞长宣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面颊,烫的,便问:“可是害了风寒?”
“闭嘴。”戚止胤停顿须臾,又道,“不许摸我。”
俞长宣听他声音,猜想他应是没什么大碍,故而收了手。
再走了不至半个时辰,便在巷尾巧遇了个小孩儿——正是那阿禾。
那人给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绊了一跤,这会儿正丧气地坐在巷角揉脑袋。
俞长宣本想不紧不慢上前问个好,那戚止胤却一个前冲掐住了那阿禾的脖子,将他甩去了墙上。
阿禾双脚凌空,通身血都似乎被堵在了颈子处,一张圆脸憋得柿子似的又紫又红。
“替鬼卖命,你可还是人么?!”戚止胤怒叱。
俞长宣察觉戚止胤此刻手上力道极重,只消再上点劲儿便足够置那阿禾于死地。
果真是睚眦必报,俞长宣暗想,只还上前劝阻一番。
“阿胤,冷静。”俞长宣捏了捏他的肩,说,“放人吧,为师还有话要问他。”
阿禾不像赵爷说的那样笨,相反地,他很机灵,方一听俞长宣有意留他小命,便赶忙说:“仙师饶命,仙师饶命,您要听什么话,阿禾全招,全招!”
戚止胤颇不情愿地撒了手,只还将手在那阿禾的衣裳上抹了俩把。
阿禾双脚着地,气也来不及喘,先忙不迭地跪下去,给俞长宣磕了三个响的:“多谢仙师饶命!”
俞长宣并不同他客套,开门见山道:“方才招摇过街的那顶轿子里,坐的是何人?”
“那位是咱们木风书院的解先生,叫、叫……”阿禾倒吸了口凉气,讳莫如深模样,又怕二人怪罪,赶忙把脑袋磕下去,“阿禾万万不敢直呼先生名讳!”
“那我问你,他唤作解水枫,对不对?”
阿禾不敢愣,点头如捣蒜。
“这书院的山长又是何人?”
阿禾答说:“山长无字,名唤‘鸣绿’,‘戚鸣绿’。”
这会儿倒是不在乎什么讳不讳的了,难不成在这书院里头,那戚鸣绿的地位还不及解水枫?
俞长宣忖度着,又问那阿禾:“解水枫为何留在这石窟里头?”
阿禾似是被戳着了心窝子,打了个抖,说:“山长不许解先生走。”
俞长宣不解,这是何般仇怨,竟惹得戚鸣绿困他七万年。
“那好,你同我说说这二位之前有什么恩怨。”
阿禾殷殷答去:“七万年……”
俞长宣微微一笑,纠正他:“十七年前。”
阿禾模样八岁,行事却已很老成,忙道:“对!对!是十七年前!十七年前,解先生孤身一人来到这孤宵山,巧遇一个与野狗同吃同住的孩子,便伸手搭救,取名叫‘鸣绿’。”
俞长宣冷笑:“‘风竹吹香,水枫鸣绿【1】’,他倒实在会取名。”
阿禾瞧着俞长宣脸色,继续说:“他俩就这样相依为命许多年。由于解先生给孩子教书不收银子,一大一小,日子过得很是紧巴。山民看不过去,便给解先生送礼,起初是些菜呀肉呀的,后来干脆都拿钱来孝敬他。您也清楚,人被那些铜锈一泡,就容易坏!两年后,解先生就变了,变得极贪。”
俞长宣笑着点头,心道,胡说八道,解水枫要是爱财,早回他那堆金积玉的解家去了。
石窟顶头的火球暗淡了些,阿禾瞄了一眼,才又说:“后来,有个孩子回回都来听解先生念书,却连一个铜板也给不出,解先生便找去了他爹那儿,一来二去起了争执,解先生便把那汉子推下山摔死了,听说脑壳都碎成了渣。”
阿禾说着像是害怕,眼睛不住地四处瞟:“这景象给山长他瞧着了,彼时山长他经了解先生教化,长成了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受不得解先生这般目无王法,便把他先生干的坏事揭发了。不料解先生倒打一耙,反说是他干的,于是……于是山长他便被山民赶出了村子。”
“那之后又过了几年……”阿禾整理说辞,“山长他修了无情道,成了个符修。仙师您是修士,应该也晓得无情道乃是磨人道,道义其一,断情绝爱;其二,必斩红线。”
阿禾嘴角沾了点不知哪里来的血,被他贪婪地拿舌头卷进去:“山长他修行多年,多少能压制情.爱,那么便剩了斩红线这一步……不料,阴差阳错,月老竟将红线牵去了他恩师身上!哎呦!!”
“且住。”俞长宣截口道,“他二人的红线绝不可能系于一处。”
戚止胤也逼近那阿禾一步,斥说:“你撒谎不作稿,这男人的红线岂能连上男人?”
“不对。”俞长宣定定地瞧着戚止胤。
“为何看我?”戚止胤扭头看过来,“我适才所言有何不对?”
俞长宣就伸臂把他拦腰揽回来:“若非人畜有别,月老能把人和畜生都牵上,何况是俩男人。”
戚止胤皱眉:“当真?”
“千真万确。”
经他这样说,戚止胤四肢百骸都窜过一股急流,叫他羞耻之余又生了些恐惧。
他挣开俞长宣的怀抱,像是难以启齿,说:“男人和男人……这、这怎么行……真真是怪!”
俞长宣闷笑不语,只又冲阿禾看去。
阿禾一愣不敢愣,忙接过话道:“这要紧的可不是红线能否结,而是那红线如何斩!”
戚止胤还没从俞长宣那番话里走出来,躁道:“不就是斩一根红线么?有何难的?”
俞长宣摸着戚止胤的发尾,在指尖绕了个圈儿:“说是斩红线,可那红线是由月老庙的诸位神仙系上的,区区凡人如何砍得了?因此要斩红线,世间常见的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
俞长宣捱过去,同戚止胤耳语:“斩了红线另一端系着的人儿。”
戚止胤闻言很是气愤:“这算什么‘道’?这不是为成全自我,糟蹋他人性命么?!”
俞长宣缓慢地捋开他的蜷发,心平气和:“天下便有这样的道。”
“如此恶道,正道之人为何不除?!”
“有舍才有得,这是天地之法。——阿胤,我们就不在此处争了吧。”
阿禾应是怕他二人争吵会殃及他这条池鱼,忙劝道:“二位仙师,且听阿禾说!”
“山长他在及冠那年回了村子,本欲砍了解先生报仇雪恨!可却死活也下不了手,最后情劫不破,因怨化鬼,只拖着解先生一道下了地狱。”
“照你所言,这戚鸣绿还真是圣人一位。”俞长宣嗤笑,只勘破其中怪异:“姑且不论那戚鸣绿,这解水枫眼下身上为何尚有人气?戚鸣绿他是使了何般手段留住的人?”
戚止胤不解:“他们这些恩恩怨怨距今才几年……这又有什么好问?”
俞长宣一愣,才想起来有这茬。
在戚止胤眼里这二人的恩怨情仇不过持续了十七年,可事实上那解水枫是不化仙鬼,以人身活了七万年。
这可就怪了。
俞长宣掩饰道:“人鬼殊途,同鬼一道待着,早晚人身上精气会被鬼物吸食殆尽。”
说罢,他看向阿禾:“小孩儿,你还没告诉我戚鸣绿的手段。”
阿禾支支吾吾不想说,见俞长宣面色冷下来才答了:“解先生都靠吸食孩童的精气续命,您看到适才他巡街时赵爷递上去的人臂没,那就是他每日必吃的东西。山长祂将孩童精气都引至那肉上,解先生他只要服下便能续命。”
“可他再怎么续命,也难逃年老色衰。”俞长宣说。
戚止胤还在纠结:“他不是你师弟么,何谈一‘老’字。”
俞长宣便又拿人鬼云云搪塞过去。
阿禾说:“不瞒俩位仙师,解先生他早老了!但山长祂有的是法子!解先生骨朽皮烂,山长便以孩童幼骨来雕,用孩童嫩皮缝补,助他永葆旧颜。但那骨与皮还是难免染上尸紫,也终会腐朽,所以解先生每月都得更换一回。这不,眼下解先生身上皮肉已然斑驳,明儿聚众童于讲堂,为的就是帮他换新皮。”
俞长宣恍然大悟,原来从前这血杏坛要求男人牵童祭祀是因这事儿。
戚止胤若有所思,发问:“这祭祀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又在昨年填了这地窟,你们从哪儿抓孩子?”
阿禾努努嘴:“从前为了不叫人发觉这地窟,多半是由山长出山,到别处捉孩童来……但自前年起,解先生身子越发虚弱,祂寸步不能离,所以才出此下策——自孤宵山拿人。至于为何昨年地窟被填,却仍熬过了昨年,是因之前这儿的孩童积蓄不少……”
“什么?!”戚止胤盛怒。
“仙师,仙师您别急!”阿禾哆哆嗦嗦,“不您听我说,以后山长再不会抓童子了!”
“此话怎讲?”俞长宣问。
“前不久我们这书院来了个贵客,他说只要山长替他炼化三千尸童,他便答应给解先生制一张不朽画皮。”
“欸,大鱼啊……”俞长宣轻声,遭戚止胤瞪了眼,才收敛住,问,“那人姓甚名谁?容貌如何?”
阿禾搔搔脑袋,答:“只知唤作‘铜乌少君’。”
俞长宣看那人神色不似说诳,便道:“罢了……那我问你,适才在上头那地窟里,你是如何避开我投去的石子的?”
阿禾眼睛瞪圆,摆手连连:“阿禾哪敢擅自跑动,就、就一直泡在池子里等你们来呀。”
“那有何人负责督着洞口没有?”
阿禾诚实道:“自打那位铜乌少君来过,我们这地窟里的人儿,除了我与少许的几个尸童,都不再往上边跑了!”
俞长宣怔了怔,那东西不是尸童,彼时跟在他身后者,身上一丝鬼气尸气也无。
他正寻思着,忽察觉有一道极锐利的眸光冲他刺来。
他乍然看向西北方向,只见远处的屋檐上立着一个黢黑身影。
他正欲前去一探究竟,不料再一眨眼,那身影已化作齑粉飘散。
起风了,恰是那头来的风,而随阴风飘来的,唯有一阵醇厚的檀香味。
那味道不能再熟悉,可俞长宣却想不起来这玩意儿来处。每每回想,总觉得眼睛发疼,皮肉在烧,连吐息都烫得灼人,心头更是涌来一阵又一阵难以言说的酸胀。
俞长宣不可自抑地捂住胸口,汗珠濡湿了他的前襟,他就浸在热汗里,笑骂一声:
“狗东西……”
[熊猫头]祝大家国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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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解水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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