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警告。
柏迁林的笑容骤然收了起来,一双眼紧紧盯着年轻人,突兀地问:“你淋着雨,不冷吗?”
他变脸的速度之快,话题转变之急促,让年轻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啊,还好。”年轻人完全是下意识回答。
“这么冷的天,这么湿的积水……你淋成这样,一定很难受。”
柏迁林又陷入了那种自言自语的语气里。但他仿佛又在对年轻人说话,但声音很小,像是要呓语,又像是吐出来马上就要吞进肚子里的卷烟。
“是的。这么湿冷的天气,还淋着雨。”他说,“我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阴雨天了。连老天也在和我作对。该死的雨天,该死的湿漉。我最讨厌裤脚上沾上水了。”
“是很不舒服。”年轻人还没从对话的转变里回过神来。他一边考虑着对方刚刚的话和现在的转变,一边下意识回答着对方的问题。
“是了,是了。连葬礼都要下着这样让人讨厌的雨,潘深果然令人讨厌。”
有些话说出来是恨,实际上却不是恨。
年轻人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马上转回话题:“先生,听得出您对父亲还是有情感的,何必要说这样的话,或者做不合时宜的事情,毁了父亲的最后一刻呢?”
“毁了?”柏迁林重复了一遍,“哈,我不仅要毁了他的最后一刻……我还要毁了他的一生。他要摆脱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他给我的痛苦,我要他加倍偿还。”
“先生……”年轻人刚张嘴就被打断。
他手里被塞进一把伞。
柏迁林说:“雨下得很大,别再被淋了。照顾好自己。”松开塞伞的手,大步朝灵堂去了。
年轻人见他走向灵堂,大愕,丢掉手里的伞,快步追上去:“先生,冷静!”
他的声音溅进积水里,引来纷纷的侧目。
柏迁林一身黑衣很快地被雨水浸透。湿润的大衣变得沉重,把他的肩膀往下压。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加注在他身上。
令人厌恶的体验。令人厌恶的潮湿。
令人憎恨的潘深。
雨下得很大,年轻人几乎睁不开眼。他只看见那道扑朔迷离的黑色身影一个呼吸间就到了灵堂,雾气浓重。
“先生!冷静!”他顾不得什么体面,大喊。
雾气里传来海浪似的惊异声。从灵堂一直传到他这里,仿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在水面上砸开了波纹。
该死,他做了什么?
年轻人恼恨地想。
这是父亲的葬礼,如果搞砸了,别人该怎么看他?他本来就是养子,不像亲子,能因为血缘受父亲的荫庇。
养父子,本就看重恩情。
父亲对他恩重如山,但他若是回报以鸡飞狗跳,世人该怎么看他?
又该怎么对他?
“拦住他!”他竭尽所有力气大喊,跑起来,脚溅在雨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他终于靠近了,在室内天花板的庇护下,才看清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柏迁林一只手撑起来了被钉死的棺材,低着头,看着里面的尸身。
没有人拦他。所有人都只是呆愣地看着他。
“你住手!”
年轻人急了。
柏迁林一只手抬着棺材,平静地看向他:“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这重要吗?你看看你现在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你怎么能这样对父亲!”年轻人气急败坏,对柏迁林的发问更是不可思议,他快步走到近前,试图拉回柏迁林的手,却不知道如何下手。
棺材有几百斤沉,他根本没法一个人抬起来,更别说把柏迁林的手拉回来。他甚至怕一个松手就压断自己或柏迁林的手臂。
“求你了,父亲已经去世了,不管有什么怨恨都让他自在地去吧!”年轻人只能哀求。
“你叫什么?”
柏迁林执拗地问。
年轻人眼前一黑,没有法子,只能回答:“潘归衍,我叫潘归衍,您能放下父亲的棺材板吗?我求您了,今天是他的葬礼!”
“归衍……”柏迁林呢喃这个名字,“好名字。真是取了个好名字。他为什么会收养你呢?难道说,是他想要一个后代?可是为什么不娶妻……哈,为什么不娶妻?”
“我不知道,先生。”潘归衍快哭了,“父亲的心思从来不和别人说,我也不知道。如果他还活着您大可以问他,但斯人已逝,这些事再纠结也没有答案了!”
“有趣。为什么想要后代……难道说,他最终还是抵不过可笑的繁衍的**吗?哈,潘深啊,看着倒是不同于人,倒还是一样的,一样地庸俗!”
柏迁林咬着牙,恨恨地说。
“该死啊该死!早该死了!到今天才被气死,哈,倒是你的报应来得迟了!早该死了,三十年前就该死了,你作出那样可恨的行径,早该死了!”
一连三个“早该死了”听得人心惊胆战。
有人端详着柏迁林的容貌,忽然恍然大悟,认出了他:“你是……你是柏迁林?”
柏迁林被吸引了注意力。他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支着棺材,带着点打量和迷茫地看向了说话的人:“你认得我?”他又盯了一阵,“但我不认得你。”
说话的人看自己猜对了,泰然微笑:“你当然不认识我。我没有这个被你记住的荣幸。但也许今日会有。你救过我,我一直记得。”
人群里传来一小片哗然声。
潘归衍发现救星一样地看向说话的人,刚刚升起的雀跃又迅速熄灭了。“满阿姨……”他声音颤抖,“今天这么多父亲的同僚都在,您可不要瞎胡闹啊!”
他已经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对他而言,眼前这个人比柏迁林更具有威胁性。柏迁林是未知的恐怖,而满渠清的威胁更具有明确性。
她是个疯的,做事不顾任何人死活,但又具有部分良好的品格,知恩图报,兼济弱小。他人对她的评价一向毁誉参半。
柏迁林今天不知道要做什么事,以前又救过她……
哈,完了,一切真是完了。
潘归衍简直欲哭无泪。他想在公众面前树立一个良好的养子形象……全毁了!
“潘家小子,不要威胁我嘛。”满渠清露出捉摸不透的微笑,“我只是个商人,手无缚鸡之力。在座的每一个长官都能轻易杀了我。你这样威胁我,怪叫人害怕的。”
她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害怕的成分。
也是。没有人敢杀她。
帝国的荣誉公爵,芳菲公主的入幕之宾。没有人敢冒着冲突皇家威严的风险杀她。
“商人?”柏迁林的思绪又被带走了,他开始琢磨眼前这个人,“倒是厉害的。我最不精于算计了。”他似乎是钦佩道,但他的话又显得讥讽,似乎是嘲弄对方太精于算计。
满渠清喜怒无常,潘归衍期盼着她能恼火对方隐含的讥讽,然而并没有。
她甚至大笑了。
“真是荣幸。”
她说。
“还有被你钦佩的福气。”
她甚至信了对方是真佩服,不是嘲讽。
潘归衍眼前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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