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陶予溪也曾被妈妈这样按摩着头部。
那是她和妈妈少有的温情时刻。
这套她自家发明的按摩法没有什么特别讲究和章法,只是跟着一种频率,指腹用力,反复按揉。
力道会像一场雨,时大时小,对神经却是十足的滋润。
对殷问来说,这种感受也是奇特且独一无二的。
一开始有点刺痛,陶予溪纤细的手指和他的头疼顽疾对抗着,每一次按揉都在挑战他的郁结。
但他忍耐着,把自己交给了她。
渐渐地,他习惯了她的节奏。
眉头舒展开,大脑愈发清明,心绪归于宁静。
最后,他竟然睡着了。
他的睡眠一向很糟糕,不仅入睡困难,而且不管白天黑夜,少有超过连续一个小时的沉睡。
更别提头疼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着他。
这个下午,他睡得又香又沉。
在醒来之前,还做了一个梦。
梦见那个在人群中可以独立自处的女孩。
风吹进教室的窗户,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留给他一点柔软的侧颜。
他从压抑的角落望去,移不开目光。
她是被光宠爱的孩子,连发丝都漾着淡淡的光辉。
是他想爱又不敢触碰的人。
殷问醒来时,沙发旁已经没有别人了。
整个二楼空间恢复以往的静谧,只有轻轻扬起的窗帘送来风和光,提醒他,这里不是暗夜。
就像找不见母亲的婴孩,殷问胸口又涌起熟悉的焦躁。
睡着前的清明,仿佛已经随着那场梦一起消散了。
终究,是梦啊。
他揉揉眉心,坐起来。
茶几上放着一只盒子,他记得……是她放的。
他身子前倾,伸手拿起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支黑色钢笔,还有一张写着感谢语的便笺。
几分钟后,他让自己回到了轮椅上,缓缓驶向书房。
江助理收到殷问的消息后,便第一时间上楼找他。
“殷总,休息得好吗?”
殷问“嗯”了一声:“我睡多久了?”
“有两个小时了吧。”
竟然有两个小时连续的睡眠,殷问也不得不感到惊讶。
“她呢?”他问。
“陶小姐在院子里画画。”
原来还在,他变空的心又没有那么难受了。
江助理问:“您不打算和她正式认识一下吗?”
殷问不说话。
江助理继续说:“陶小姐的画不会画太久,等画完了,她应该就不会再来了。”
不会再来了。
殷问的心脏骤然一紧。
“你有什么办法?”他抬眸,盯着江助理看。
果然,他心急呢。
自家老板关注这位陶小姐好多年,却从来不敢让她知道,总是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如果这次再不主动,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江助理敛住神色,说:“如果晚饭不行,下午茶总可以吧?”
上次请陶小姐吃晚饭失败,主要是因为姚向瑾到点就会来接她。
这次换成下午茶,没了姚向瑾这个绊脚石,应该不成问题。
而且,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殷总可是个甜品小达人——虽然他上次做的山楂冻最后都进了垃圾桶。
殷问垂眸:“我要准备一会儿。”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江助理到了庭院里,请陶予溪进屋喝下午茶。
“我吗?和殷总一起?”陶予溪有点意外。
“是的。”江助理微笑答。
陶予溪想,上次已经拒绝过一次晚饭,这次再推辞就不合适了。
“那我收拾下就来。”
江助理走后,原本还隔着些距离的小桃凑近了陶予溪。
“殷总对你真好,你们认识?”
陶予溪没有多说,只是答:“是殷总客气。”
“他客气?我才不信呢。”
“小桃,我不知道你对殷总的看法。但人是复杂的,也是多面的。”
小桃撇撇嘴,转身离开后,偷偷举起手机,拍下了一张陶予溪的侧影。
陶予溪进入客厅时,看到开放式餐厅里已经坐着殷问的身影。
光影之下,莫名笼着一层落寞。
她走近。这一回没有戴口罩,一张明丽的脸完全展露在他面前。
“是陶小姐吗?”殷问先开口了,口吻中有淡淡的疏离。
“殷总,你好。”陶予溪见殷问没有要握手的意思,便也没有伸手。
“请坐吧。”他说。
她在他对面坐下,之后,两人都尴尬地沉默着。
“我头疼已久,记性也时好时坏。”殷问先开口了。
陶予溪猜测着这话的意思,如果他记性不好,那么他可能真的不记得她了?
那她就不主动说自己是他同学吧。
他会记起刚才给他按摩的人是她吗?
大概也忘了吧。
又是一阵沉默。
这回换陶予溪主动开口:“对了,你看到我的礼物了吗?”
“嗯,为什么送我钢笔?”
“听说你头疼,所以我想你可以试试多写字。”
“写字?”
“对。我心烦的时候就会写日记,记录下来有时候不是真的为了记录,而是一种释放。现代人习惯了用电子设备来记录,但写字调动的是大脑的另一种功能,或许对你有帮助。”
“我有说我头疼是因为心烦吗?”
“这个啊……”
殷问唇角扬起了不易觉察的弧度。
这时保姆端了点心上前,江助理也跟着过来了。
他先给殷问倒了一杯咖啡,又问陶予溪:“陶小姐喜欢喝茶还是喝咖啡?这边还有刚泡好的正山小种。”
陶予溪一看到江助理就笑了:“那就麻烦给我一杯茶吧。”
江助理一边沐浴着陶予溪的笑容,一边感到了从殷问那儿散发出的寒意。
他一哆嗦,对上殷问责备的目光——好像在说:她为什么要对着你笑?
江助理轻咳一声:“陶小姐笑什么?”
“我是觉得,江助理真是很有管家的派头。”
从他用托盘举着驱蚊液出现的时候,她就觉得江助理充分领悟了管家这一身份的精髓,有礼有节,还有幽默感。
殷问身边有这样的人,她替他高兴。
江助理颔首:“那就再给您介绍介绍,这是专门为您准备的甜点——山楂冻。”
他没有说山楂冻是殷问做的。
殷问偷偷观察陶予溪的神色,他记得初中的时候她是喜欢这道点心的。
陶予溪果然有了不一样的反应。
她愣住了。
听到“山楂冻”三个字后,她就想到了殷问的那本作业本,里面也记着他给她送过山楂冻。
只是那滋味,已经模糊了。
就像现在的殷问,似乎已经完全忘了她。
陶予溪回神,用银色的小叉子扎了一小块果冻状的点心,送入嘴里。
酸酸甜甜。
饱满的清香充盈着口腔,柔柔地勾着她。
“好好吃。”她不禁看向殷问。
软软糯糯的声音,加上那溢出几分幸福感的笑容,让殷问看着都忘记了呼吸。
殷问的视线太过直白,陶予溪有些难为情。
他是要她再多给一些评价吗?
“这山楂冻……是自家做的吗?”她问。
江助理还没开口,殷问便说:“我做的。”
陶予溪手一抖,刚刚扎起来的山楂冻又掉到了盘子里。
江助理暗暗开心,殷总还是知道主动的嘛。
“殷殷……殷总,你做的?”陶予溪不敢相信。
“嗯,我从初中开始就会做了。”
殷问极有暗示性地这样说,是存着一份希冀:如果提及初中时代,是不是她就能想起他了?
陶予溪接收到了“初中”这个关键词,但她为难的是,殷问都记得初中时就做过山楂冻,却不记得她,她还有必要提醒说他们曾经是同学吗?
她一向不擅长交际,纠结片刻后只好埋头继续吃了。
殷问没有等到想听的话题,脸色又沉了下去。
“刚才在二楼帮我按摩的,不是小桃吧?”他冷不丁开口。
“原来你发现了?” 陶予溪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没有恶意,只是当时……”
“谢谢你。”
“嗯?”
江助理连忙解释:“是这样的,陶小姐刚刚按摩后,殷总感觉头疼都好多了,休息得也很好。虽然可能有点冒犯,但是可不可以请您来画画的这几天,也能抽点时间帮殷总按摩呢?当然了,我们会支付酬劳给您。”
最初在书房里听到殷问说想让陶予溪继续帮他按摩的时候,江助理只想说:不合适!
太不合适了,人家是艺术家,那可是艺术家的天赐之手!怎么能当作按摩师来差遣?
可那是老板的渴望。
老虎的眼睛湿漉漉的,装满了可怜和渴望。
这让他怎么忍心说“不”啊?
所以这冒犯的请求,只好由他来说了。
陶予溪倒是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有点尴尬:“可我不专业。”
江助理也知道这个要求很不合理,他偷偷瞥了眼殷问。
哦豁,老虎果然失落了。
而且那份失落从眼梢和嘴角精准透了出来,毫不掩饰。
江助理琢磨出来了:殷总这是在装可怜啊。
显然,陶予溪也注意到了殷问的颓然。
“如果不是雇佣关系的话,可以吗?”她又开口。
不是雇佣关系,就意味着殷问不需要对她支付费用,但她按摩的时间也会不确定。
“我不理解。”殷问动了动唇。
“其实我前一段时间为了采风摔下过悬崖,悬崖不高,但是也骨折了,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住院的那段时间,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腿上打了石膏,就连下楼散步也不行。”
陶予溪平静地描述,殷问却开始心疼。
他知道她住院的事,却没法去看望她。就像过去十来年,他断断续续地收集她的消息,却从来不敢在她面前现身。
这一次,是她自己撞了上来。
那么,他便不想放开。
“住院那段时间,就像是人生的一段空白。被困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总是问自己:有想做的事吗?如果有,现在又能做到的话,那就去做吧。不要到头来给自己留下了更多的空白。”陶予溪将目光放回殷问身上,“殷总,商业合约是需要严格遵守条款的,如果说是商业义务的服务,我不愿意,我本来也不是一名按摩师。”
殷问垂眸,他知道她说的对。
“但我很高兴能为你的健康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所以,我们不如建立非雇佣的关系吧。这样在我想拒绝的时候,也可以拒绝。”
“那……陶小姐,你是同意继续给殷总按摩了?”江助理的口吻里带着不可思议。
陶予溪回以一笑。
“毕竟,这是我现在想做又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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