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路是换乘大站，就在邵楚楚愣神的空挡，人潮簇拥着她向内走。
车厢瞬间挤满人，邵楚楚一个箭步冲到孟紫书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拎着大红色透明塑料袋的大妈站在旁边，半个臀部强行挤进空隙。
“小姑娘，你稍微坐过去一点。”
邵楚楚尴尬地往孟紫书的方向挪了挪，大妈整个身子坐下时，身体被推着离得更近。
两人手臂轻微触碰。
邵楚楚夹紧自己的上臂，将手环抱在胸前。
孟紫书能闻到身旁女人的气味，是柑橘调的香水，混着橙花的清苦。
透过对面的玻璃，能看见比她稍矮半个头的女人正在低头玩手机，长发干净利落地扎起，简简单单穿着白色棉质T恤，印着一只卡通彩虹小猫。
孟紫书记得六年前的邵楚楚喜欢吃酸的水果，喜欢柚子橘子，喜欢小猫。她现在还喜欢吗？人如果能钟爱其他事物这样长久，为什么不肯抬头看自己一眼？
她还记得她吗？
她认出她了吗？
“南留站到了……”
视线被陆陆续续进入车厢的乘客打断，孟紫书收回目光，看着一个搬着大件行李箱的学生在她们面前站定，呼吸急促。
邵楚楚也抬头，随后站起身，“你坐这吧。”
“啊？”大学生清澈的双眼望向邵楚楚，犹豫半晌，“谢谢姐姐。”
孟紫书紧跟着迅速起身，默不作声地在邵楚楚旁边站定，一只手稳稳握住抓手。
地铁启动，邵楚楚被突如其来的惯性吓了一跳，下意识拉住孟紫书的衣角。
孟紫书被扯得身体略微前倾，面前女人的香味骤然浓郁起来。
邵楚楚等地铁平稳前进后撒开抓着衣角的手，继续低着头，“谢谢。”
“邵楚楚。”
女人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邵楚楚呼吸一顿，这是孟紫书第一次在她面前喊她的名字。
是认出自己了吗？
“你是邵楚楚。”
孟紫书说的是个肯定句。
“我是。”邵楚楚的身子随着车厢惯性轻微晃动，抬头，又迅速错开对方投来的目光，“你是谁？”
孟紫书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笑。
她生气了？邵楚楚想着，低下头。
“我是谁？我是孟紫书。”
心魂摇曳，地铁轻晃，邵楚楚的核心一个没收紧就向侧边歪去。
就这样水灵灵地在前任面前丢人了吗？邵楚楚在心底默默尖叫。
孟紫书眼疾手快地揽住邵楚楚的腰，等她站稳后迅速抽回手。
地铁上的抓手上有各种各样的手，孟紫书看着面前的可怜兮兮的小矮人，心软道，“你抓着我的衣服吧。”
“不用了，我站着就行。”邵楚楚假笑两声。
“随你。”
两人站得极近，热源相互纠缠，方才被孟紫书贴住的地方如今微微发痒，像起了荨麻疹。邵楚楚闻到女人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像陈年的木头，厚重、不透亮。
所以当下，应该说些什么呢？
好巧，你也在这里，还是好久不见。
刚刚的对话算打招呼吗？什么都不说的话，气氛会不会太尴尬？
思绪混杂，汹涌而来，大脑反而一片空白。
好想变成一只鸵鸟，身子都露在外面，头藏进沙土里，只要看不见就都是安全，邵楚楚想。
我是鸵鸟，我是鸵鸟，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姜之瑶说她今天在美术馆碰到你了。”孟紫书看着像个鹌鹑似的邵楚楚，缓缓开口。
“嗯？对，挺巧的。”
“你喜欢油画？”
邵楚楚渐渐放松下来，“那倒没有，主要还是放松心情——不过姜之瑶竟然是画家哎，她好厉害。”
地铁刹停，孟紫书伸手扶住邵楚楚。
“瑶瑶从小学油画，家里人也都是艺术出生，所以很早就开始参展了。”
“这样啊。”邵楚楚站稳身子，轻轻挣脱孟紫书的手。
临近下班高峰，上地铁的人越来越多，孟紫书眼看着邵楚楚快被人群挤向另一边，顾不得别的，右手握住邵楚楚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孟紫书是标准的江南美女，杏眼翘鼻，嘴唇微薄，脸型流畅精致。不过她不常笑，眉毛也画得刚直，显得人清冷。
邵楚楚看着这样一张脸在自己眼前放大，心脏漏跳一拍，随即剧烈震动起来。
“你跟姜之瑶认识很久了吗？”
“我以前应该跟你说过，她就是我那个离家出走十多天，结果最后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城市找到的那个朋友。”孟紫书盯着邵楚楚红得几欲滴血的耳朵，“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我吗？
你还记得我曾经分享的那么多往事吗？
“我想起来了。”邵楚楚有些印象，原来姜之瑶是这样一个猛人。
所以姜之瑶和孟紫书大概率不是女女朋友关系。
“你还记得我的事情啊。”
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初明明是她莫名其妙单删，冷不丁分手，怎么还委屈上了。钓鱼吗？
邵楚楚翻个白眼，“我记性好，不行吗？”
柑橘味的香气越来越浓，橙花的苦涩盘桓其中。这是邵楚楚的味道，本该在六年前就闻到的味道。
气味该如何密封保存起来，把邵楚楚关进自己狭小的暗室，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视线都隔绝在外。钥匙会被她吞进胃里，一切的秘密都是私有。
六年了，已经六年了。
孟紫书的小拇指不安地扣动衣物，强行控制自己不去看邵楚楚。
“C城火车站到了，可换乘一号线，从左门下车，请注意脚下空隙。”
邵楚楚开始朝门口挤去，和涌进来的人流做艰苦的斗争。
“你要下车了？”孟紫书紧随其后。
“你也要下车？”邵楚楚扭头，匆匆瞥了一眼，随后灵巧地钻进空隙，成功下车。
孟紫书也跟了下来，走在邵楚楚身后，亦步亦趋。
“你要干嘛？”快出地铁站，邵楚楚终于忍无可忍，转身问孟紫书。
孟紫书一脸无辜，“我没坐过地铁，迷路了。”
邵楚楚不可置信，深吸一口气，“你的手机导航呢？”
“中途不小心关掉了。”孟紫书掏出手机，点开屏幕，把运行终止的软件给邵楚楚看。
“那你也不能跟着我出来啊。”邵楚楚叹气，“算了，你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我帮你导航看看。”
孟紫书不说话，只是双眼直直地看着邵楚楚。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邵楚楚没了耐心。六年前是孟紫书一声不吭分手的，现在做出这种样子到底给谁看？两个人就这样相忘于江湖不好吗？合格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人一样，即使做不到相互祝福这样大度，也应该一声不吭。
“我想加个微信……”
“不可以。”还没等孟紫书说完，邵楚楚立刻回答，“我们之间没有加联系方式的必要了。”
六年前的回忆随着这句拒绝涛涛袭来，孟紫书还记得当时拿到自己手机发现红色感叹号时的紧张和无措。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她因为邵楚楚逐渐接受的自我身份，在那一刻被打了个面目全非。小心翼翼从洞穴中探出脑袋的胆小鼹鼠，再也不会相信地表上的其他生物。
抛弃爱和被爱的幻想，人与人之间只剩下占有和被占有。
将邵楚楚抓走，藏起来。
把她抓走，藏起来！
“真的不可以吗？”孟紫书全身因为克制而微微颤抖，从邵楚楚的视角看上去，像是快忍不住要哭了。
“你……”邵楚楚哑然，六年前也没发现这个人这么脆弱，不过加个微信好像也没什么，分组就好了，“你扫我。”
果然人要懂得示弱，学会蛰伏，才能击杀猎物。
孟紫书加上了邵楚楚的微信，置顶。
孟紫书的微信头像和六年前的一样，是邵楚楚上课摸鱼的时候在平板上的板绘，画面上是一只小狐狸和一朵花——她当时是参照小王子画的。
“你就是我的玫瑰。”
孟紫书当时那样说。
邵楚楚心情有些复杂，明明选择放弃了这段感情，为什么还要拽着过往不放？还是自己想得太多，对方可能只是因为懒，所以没有换。
「孟紫书：你好，我是孟紫书。」
「孟紫书：开心.gif」
邵楚楚开始后悔。
加完微信，邵楚楚扫码通过闸机，准备离开。
“楚楚。”
邵楚楚转身，孟紫书站在闸机的另一边。
她没有跟上来，邵楚楚松了口气。
“一路顺风。”
邵楚楚点头，转身就走。
坐扶梯回到车厢内，孟紫书重新开启导航，她确实很少坐地铁。密闭的环境加上沙丁鱼般的人群会让她焦虑，再小一些的时候甚至会诱发惊恐。
点开邵楚楚的朋友圈，第一条就是今天去美术馆的照片，正中央放着姜之瑶的向日葵，底下是姜之瑶自恋的评论。
她点了个赞。
手机嗡嗡作响，姜之瑶的消息从顶上弹出来。
「姜之瑶：你什么时候加的邵楚楚微信？」
「孟紫书：刚刚。」
「姜之瑶：？？？」
「孟紫书：忘记告诉你了，六年前我网恋没来得及奔现的前女友就叫邵楚楚。」
「姜之瑶：！！！」
「姜之瑶：你是不是一早就认出来了？」
「姜之瑶：邵楚楚知道吗？」
「姜之瑶：这样天大的事你竟然瞒着我！」
孟紫书勾起嘴角，不再去看消息。
邵楚楚对自己不像是完全拒绝的态度，虽然谈不上什么暧昧，但不讨厌就是好的。
如今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达成。
我们来日方长，孟紫书想着，半合上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