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孟简之背着光着,六娘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看到了他侧颈上的青筋,她感觉到了他通身的情绪在渐渐沸腾。

才刚孟叔说把孟家的田产药铺给她时,都不见他有任何反映。

原来,他并不是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是啊,那可是他阿娘啊。

孟简之的阿娘,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曾听他或者孟叔提起过。

六娘想,她必然是一个仙姿玉貌的女子,不然亦不会有孟简之的出尘绝世之姿。

“六娘是要嫁入孟家的,日后,你的家当田产,你立府后府中,中馈,都是要交与六娘的?更遑论这些劳什子。”孟叔不容置疑。

这回连六娘都不敢说话了,孟简之自然也不再言语。

风吹过他的长发,一缕缕打到他的面上,他没有动手去整理。

他默默地看向这边。

孟叔向六娘解释道,“这是简之他娘自小带的,这么多年颠簸流离,东西皆遗失七七八八,只她阿娘的这枚锁子我收藏着,所幸完好无损,孟叔其实一直想把这个东西给你,可惜却没有机会,如今,六娘既与简之定了婚约,这东西你且收下。”

六娘听孟叔这样说,歪头细看着这枚银锁,她万万没想到,孟简之母亲竟有这样精致的遗物,她远远细瞧着上面隐隐刻着一个宣字。

长命锁虽是寻常人家也会给孩子备着的东西,可六娘却觉得这个银锁,做工繁复精细,并不像寻常人家之物。

“孟叔,这银锁是伯母遗物的,六娘不敢要,孟叔且先自己留着,也是个念想,送与六娘,倒是糟蹋了呢。”

孟老爹摇头笑笑,“睹物思人,也不过暗自伤怀罢了,原本他阿娘就说,这东西留给以后的儿媳妇去,他阿娘不在了,我且代她将这东西交与你,六娘收下,也算了却我的一份心事。”

她抬头看向孟老爹,老人家容色诚恳,她知道孟叔是在表明珍视她这个儿媳妇。

可,六娘又回头向门外站着的孟简之。

孟简之偏过头去。

这回他没再反对。

六娘垂眸想了想,到底双手接过。

“好,我就替孟叔保管着,孟叔放心,六娘一定不会让这东西损毁了去。”

“六娘,这银锁你只私藏着,平日里却不要拿出来,以恐丢了去。”

“孟叔放心,我将这锁子与我的那枚放于一处去,平日里只藏着,哪里敢在人前炫耀。”六娘笑道。

六娘离开后,堂屋内又卷起一阵寒风,似比之前更冷清了些。

孟简之走进堂屋,他转身望了望外面白茫茫的雪地,空荡荡的院子里早已没有了那抹娇红色的身影。

他垂眸又望向那空空如也的盒子。

重复了一遍,“阿爹,那是阿娘留下的唯一念想。”

孟老爹抬眸看他,叹了口气“人还能靠着一份念想活着不成?”

“为何不成?”人连念想都没有了,又该如何活着。

孟简之握着那空盒子,神色有些凄惘,“阿爹,娘当初真的是染病而去吗?”

孟老爹一顿,没有说出话来。

孟简之却神色恢复如常,回过身,直视着孟老爹,将木盒递给孟老爹。

孟老爹迟迟未接他手中的木盒,忧虑地望着他。

孟简之转身,默默将盒子放回桌上。

孟老爹沉吟道,“当年,狱卒不是说了,你娘身子弱,经不起那等折腾,这才殒命。”

孟简之敛眉不语。

孟老爹看着他神色,沉沉道“你在查当年的事?”

过了许久,孟简之轻飘飘说了句“没有。”

“简之,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阿爹离开京都就是不再想与过去的人事纠缠。”孟老爹沉重地叹了声。“你啊,要多顾及眼前人,六娘是你的妻子,你该对她多亲近体贴些。”

“阿爹当年只顾忙于自己的事情,对阿娘,算得上亲近体贴吗?”

孟老爹叹道,“正是因为我有遗憾,所以才希望你莫要再学我!”

“不一样。”孟简之蹙眉。

孟老爹叹口气,语气沉沉道,“若是你阿娘还在,她也会喜欢六娘的。”

孟简之沉默。

他转身走出堂屋,侧过头,看向顾家种的那颗果梅,沉甸甸的雪几乎要将枝丫压弯。

他缓缓走向前去,将梅树上的雪轻轻扫掉,他站在梅树下发呆。

残雪易扫,可一个人的过往哪里那么容易抛却。

汝宁县没有人知道孟老爹曾经是京都有名的营造,上京难道会没有人知道吗?

孟老爹总是理想得想要他考得功名,实现他的抱负,过他自己的小日子。

可,只要他踏入上京,他们便不可能隐姓埋名一辈子。

而去上京是他的宿命,他定要查清当年的事情,为蒙冤的阿爹昭雪,定要给他死在当年那场风波中的阿娘一个交代。

他想起那日县令看见他的神情,他分明掩饰不住激动,他说,他长得像他认识的一位女子。

孟简之轻轻折下半截枯死的梅枝,他总该找时间再见见这位县令。

六娘,孟简之突然想到六娘,眉尖深深蹙起来。

他向隔壁院落望了一眼,她该有一个痴情浪漫的小郎君伴她一生,而他……

孟简之摇摇头,心绪有些烦乱,他随手将梅枝插到瓶内,

可枯死的枝丫,明年还会开花吗?

汝宁县今年的年节过得很是潦草,因为新任县令说不可太过铺张奢靡,便将往日里的花灯,焰火都免了去。

过税和住税却添了一成,汝宁县的百姓,这个年节大体都过得不太畅快。

连顾大娘算算成本都打算不再去南市口卖酥酪。

年节里没有焰火看,但六娘可以和玥娘他们去看铁山打铁花。

可她们没想到,众人没有焰火看,便都来这里看打铁花。

铁山说了会给他们留好位子。

可如今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六娘和玥娘便连挤进去都难。

玥娘拉着六娘横穿竖穿,终了还是放弃了。

两个小女娘不约而同瞧了瞧旁边那棵硕大的梧桐。

下一刻便坐在梧桐树上了。

铁树银花自天而落,如漫天星辰,四散而去。

“六娘,孟简之又没来?”玥娘在一旁问她 。

“嗯,他在忙。”

“六娘,你听说了吗?纪瑶琴的事情。”

又是纪瑶琴,六娘此时着实不想再想起这个人。“玥娘,别提她了,孟哥哥都同我说过了,他不喜欢她的。”

玥娘忙摆手,“嗨呀,这个你都同我讲过,我知道的,但是这回纪瑶琴的事情不关孟简之的事,全汝宁县都知道了,就你还不知道,纪瑶琴呀,要去上京了。”

六娘突然想起纪瑶琴和孟简之都说过她会去上京的,只是她没有留心在意。

“去上京?”六娘蹙眉看向玥娘。

“是啊,她要到宫里去做女使了!”

“是去做司乐司女使?”六娘一惊,她这回明白为何纪瑶琴如此看中琴艺了,原来家中有把她送入宫中的打算。

“对啊,往后她就是奏鸣仙乐的天上玄女了,咱们只怕连她的面都见不上,她这回可真算是飞上枝头了,瞧她那可怜兮兮,我见犹怜地模样,说不定啊,哪日能被皇帝瞧上,攀上龙床,做了娘娘也不一定呢!”

六娘被玥娘直白的口吻说的面上一红。

“宫中的选试不是要等年后才开始吗?她既没有参加选试,如何能确定自己一定中选呢?”六娘纳罕地看向玥娘。

按照日子推算,纪瑶琴之前告诉六娘她要和孟简之一同去上京,孟简之去参加春闱,她去待选,但,若中选,才能得入宫中才对。

玥娘蹙眉又道,“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这回像是疏通好了,纪家的丫头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说是她家姑娘进宫的事情定了。”

“她们说的话能当真?”

“她家里将她要带的一应东西,奴仆都准备妥当了,她阿爹,阿娘还抱着她哭了好久,闹得跟生死别离似的,应该**不离十。”玥娘撇撇嘴。

“人家常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只怕一辈子也再难得见,她又是父母心尖尖的独女,自然喜事按着丧事办了,你说,她愿意入宫吗?”

玥娘悄声道,“她不愿意啊,所以才将算盘打在你的小郎君身上,听说,皇帝已然年愈五十,若不是为了身份地位,哪个小女娘能……咳,不过,你还怜惜她呢,她记挂你的小郎君的时候,可没见怜惜你。”

六娘偏过头去,“我不是怜惜她。”

她只是,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无力之感,到头来,纪姚琴和她是同病相怜,都被一桩无能为力的姻缘苦恼。

原来连纪瑶琴这般身份的女娘都不能随心所欲行事。

而她,竟是足够幸运的那个,孟简之愿意为她挡下她本躲不掉的灾殃。

六娘垂头,叹口气,悠悠晃了下腿。

“算了,不提她了,她既入宫去了,日后便与你我再无半分瓜葛。”

六娘和玥娘歪在一起,月如清辉,伴着漫天星火,将梧桐树上两个小女娘的身影映照出来。

孟简之身形踉跄,他直到六娘今日和玥娘结伴在此,可寻六娘寻了许久,都未察觉她的身影。

直到人群将他裹挟,铁水的味道和汗臭味混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蹙着眉头,试图从人群中穿行,却依旧在原地。

他觉得渐渐要抑制不住身上的药性了,他拧眉,看向周遭黑压压的人群的视线几乎模糊起来。

直到此刻满铁铁花落下,他偏头,便正好看到了两个小女娘欢天喜地的模样。

今夜大抵是个不夜天,流光百里,而漫天星火正中,是那个愈发胆大妄为,敢攀上高耸入云的树枝的小女娘。

孟简之怔了一瞬,可不知为什么心中竟然清明了片刻,他愣愣地看着她。。

六娘轻轻一歪头,也恰好看到了他。

人群之中,他依旧格外醒目。

六娘脸上的神色一懔,他那样清冷讲究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挤在人群之中。

孟简之正仰头看向六娘这里,借着此刻的银辉,六娘将孟简之脸上的寥落和烦闷神情,看了个净。

他神色不对。

六娘原本晃着的腿安分下来,慌忙敛了神色,从树上利索地攀下来。

她从人群中穿梭,靠到他面前,堆着一副乖觉模样,唤了声,“孟哥哥~”

孟简之蹙着眉头,偏过头去,不再看她,也不说话。

六娘警觉地向他身边靠了靠,伸手去探他的脉,方才一惊。

见他似乎愈发烦闷,六娘心疼地紧,忙扣住他的手,“孟哥哥,跟我走。”

许是在这样嘈杂的地方呆久了,她似入了溪流的小鱼,穿梭来回,一会儿便将孟简之带了出来。

她拉着孟简之的手沿着山涧一直往前走,可越走,她越觉得不安,她不知道她该带他去哪里,尤其,他现在…六娘一下红了脸。

她似乎才发觉孟简之的手烫得离谱。

孟简之却也在这一刻松开了她的手。

六娘回头看向他。

“孟哥哥?”

“往前走。”他的声音有些狼狈,却依旧维持着清冷。

他走在前面,六娘忙跟上他。

六娘忽然认得这里了,她曾经和孟简之采药时在附近走失了,前面山涧瀑布处有一个巨岩山洞,他们一起在里面躲过雨。

孟简之带着她一路走进那个巨岩,因是透着寒气,孟简之却径直坐在岩石上。

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甚是难熬。

六娘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臂。

孟简之撇了眼她握着自己的手,心中一丝丝欲念燃了起来,孟简之为自己不耻,他怎能对六娘…

他闭上眼,让自己不再看她。

“幸好,孟哥哥叮嘱过我要随身带着针包,我给孟哥哥施针?”

他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六娘轻声道,“孟哥哥应该知道的,施针只能防止孟哥哥的身体受伤害,只是药性…”

药性依旧要他自己忍过去,孟简之自然懂得。

孟简之褪了一半衣,由她给自己施针。

他抬眸看向她,六娘分明看清他的眸色里比平日多了压抑不住的动情和欲念,她长大了,她懂得那是什么样的情愫,可她头回在她的孟哥哥眼里看到。

六娘被他看得一慌,慌忙避开他的视线,月光之下,脸却闷得如红透的苹果。

“六娘,静下心。”

他望着她,言语中的嘶哑透着暧昧,他说完,闭上眼睛。

六娘脸更红了,她甚至愧疚了起来。

她深吸几口气,努力安住心,给他施针。

可他嗅得身边的小女娘身上淡淡的梅香,这香气萦绕在他的周围,轻轻包裹着他,让他几乎意乱神迷,他拼命让自己静心,却一次次蒸腾起情愫。

他抿唇抚着自己的胸口,直到,他怄出一口血。

“孟哥哥?”六娘慌忙扶着他。“是我…是我用错了针吗?”

孟简之轻轻摇摇头,拢好衣服,低声道,“你做得很好。”他抬起手,克制般地,轻轻摸了摸六娘的发髻。

六娘垂下头,红着脸。

孟简之却起身,将自己的长袍铺在地上,径自向外面走去,淡淡道,“今夜,你睡在这,我在外面守着。”

六娘想拦他,可她知道,他的药性未除,她不好强留。

她也知道,他们今夜不能回去,若是让孟叔知道他服了这种药,当真要遭殃。

过了半晌,孟简之坐在外面,不再多言。

她心下好奇,忍不住低低道,“孟哥哥怎么会中这样的药?”

他睁开眼,没有说话。

六娘却疑道,“是纪瑶琴?”孟简之今日受山长宴请,说是教纪瑶琴有功,算算时间,那个时辰,应该是才从山长家吃了宴,便直接过来找她。

而且,她刚才在他身上嗅到了浓浓的纪瑶琴身上的味道。

他偏头向她的方向,“六娘,莫要再猜了,也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六娘点点头,她明白,否则,孟简之也不会只能找她解毒。

她只是没想到,纪瑶琴竟会出此下策。

她跟她不同,若是不想去上京才选,以她的身份才学,在汝宁寻一份好姻缘不是难事,何苦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也许,她与她也是一样的,有时候坚持的,只是一份执念罢了。

六娘望着孟简之的背影,今夜的他格外不同,可这样的他,竟也让她格外的安心,六娘轻轻勾了勾唇角。

她将大氅脱下来,围在自己身上,她窝成一团,身下是孟简之厚重的外裳,她将他的衣裹在自己身上,直到他衣上皂角青竹的气息将她紧紧包围住。

两个人一夜未归家,自然是急坏了两家长辈。

直到太阳未破晓时,二人身形狼狈地回到家。

三个长辈放下心来,可随后就恼了。

“简之不知道你们如今多大年纪了,怎敢和六娘在外面过夜,女儿家的名声多重要你不知道?”

孟简之撩袍跪下去,不多解释半分,“师父,阿爹,是简之的过错。”

六娘急着解释道,“孟叔,我们只是在外面走失了路,和小时候那次一样,孟哥哥绝没有半分逾矩的地方!”

“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走错路,你们俩啊,真是的,以后莫要往林里走了!”顾翁戎摇头道。

“哦。”六娘应着。

“是啊,不能和几年前比,那时候,你们还小,如今你们都长大了,不可同日而语。”

“何况,即便两个人有婚约,但是没有成婚,在外面一夜…被别人传出去终究不好听。”顾大娘看着六娘叹道。

六娘红着脸,垂头,“知道了,阿娘。”

两家长辈见两个孩子依旧衣衫褴褛,怕是吃了苦头,终究不忍心,最后彼此熄了火,各自回家去了。

六娘回到屋子,孟简之送她的那只小喜鹊见她进来,叽叽喳喳欢喜地叫着。

它的伤势已然好了大半,估计再过些时日,它就可以去寻找它的自由去了。

六娘很欣喜,她小心翼翼给它完上伤药。

然后坐在窗棂前,她拿起一旁的画纸,咬着笔尖。

纪瑶琴将她的画稿弄坏了,但她还记得几分,虽不能完全复原出来,七八成总能有的。

她想着,纪姚琴离开了,她和孟简之应当不会再有龃龉,日子总要如常过下去。

孟简之及冠的日子就快到了,若是真的两手空空,只怕阿爹阿娘都会觉得奇怪。

她得赶紧将它画出来,再送去刻印。

她日前拿她的小半积蓄钱换了一块还算漂亮清香的紫檀木,若是真照着她的图纸刻印出来这章子,该有多漂亮啊。

无论如何。

他喜欢了这么久的小郎君,就要及冠了呢。

甚至掐指算算日子,再过数月,待他春闱归来,便到了六娘与孟简之结亲的日子。

想起那日她捂着耳朵,半听进去几句玥娘说的大婚洞房之事,又想起,昨夜的孟简之,六娘垂头将脸晕了个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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