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快速地穿上外裳,拿了纸伞,去叩阿爹的门,顾翁戎睡醒从屋里出来。
“如此大雨,不知是谁找阿爹呢!”六娘给顾翁戎打上伞,声音在雨里显得小小的。
顾翁戎推开门,便见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陌生男子背着一人,他没有打伞,一身蓑衣,裤脚已然湿透。
他背着的……是孟叔!六娘心头一落,自己的不安感突然变成巨大的无措和恐惧,她被这种情绪包裹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顾翁戎一愣,“快进来,快把人背进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杻阳山外围发现他的时候,已然晕过去了。”
顾翁戎疑惑道,“孟兄怎么会在那里?”
他摇摇头,说,“我是那边山上的猎户,猎兔时发现了他,只是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昏厥了。”那年轻人说。
“多谢,多谢…”顾翁戎忙将那猎户引到堂屋,让他将孟叔放在榻上。
那个猎户又扭头向他们道,“孟先生以前给老夫治过病,我认识他,才将他送了过来。
杻阳山附近不太平,幸好遇见了我,可不能再去那种地方。”
顾翁戎忙给他们倒了热茶,让那猎户坐着吃茶,他身上湿漉漉的,却不好意思坐,匆匆便告辞了。
六娘跪在塌边,伸手去握孟叔的脉,毕竟这屋子里,就她一人懂些医术。
六娘将手搭在孟叔脉上,果然不好,她动作顿了顿,又是面对孟叔,她无法放弃,又无力挽回。
她只能欺骗自己道,“阿爹,孟叔的情况实在不好,我想,还是请个郎中,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我去唤郎中,六娘在这里照顾你孟叔,别害怕。”
六娘点点头,按着孟叔教她的,先给他垫高颈部,将药喂给他。
孟叔一直浑浑噩噩的晕在榻上。六娘来来回回给他满上汤婆子,生怕他的身体冰下去。
直到那郎中背着药箱进来,诊脉,他拿宽大的袖摆拭着额上的水,最终却摇了摇头。
“大夫,您一定有办法的!”六娘却忽然扯住他的衣袖,不允许他走。
那大夫看了六娘一眼,开口道,“小姑娘,你施针手法不错,你也是懂医术的,这种情况突发心疾,便是华佗再世也回天无力啊,如今,也不过维持着一口气罢了。“
他叹口气,连药箱都未及放下,便从她身边匆匆而过。
六娘陡然觉得身上一软,坐在一旁的榻上,心中几乎要喘不过来气她忽然觉得,头顶的巨石果然落了下来,将她浑身的骨头碾碎了。
顾翁戎断断续续道:“六娘,好好照顾你孟叔,我写信与简之去,你别害怕,别担心,你……好好陪着你孟叔。”
“孟叔……”六娘伏在他身侧低低唤着,她想起她刚来时,他给她买了许许多多的小玩意儿逗她和阿弟玩。七郎病重时他日夜守着给他熬药换药。
六娘不知不觉默默落起泪来,她试图给他喂水,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她能明确地感受到生命的气息正在慢慢的流逝,就像当年阿弟在她怀中渐渐没了气息。
她逼着自己什么都不想,可她控制不住地坠着泪,这种无力的感觉,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六娘…”
孟叔醒过来,说了一句。
六娘偏过头,望着他,他素来幽深的两个眸一夜间已然陷了下去,嘴唇也变得煞白,她知道那些代表了什么。
六娘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孟叔。”
见孟老爹醒了顾翁戎和顾大娘也跟过来。“莫要哭……这么漂亮的小女娘,哭了就不好看了。”
六娘看着他,擦了擦泪,“六娘不哭了。”
他叹口气,“孟叔的房里有一封信,是给简之的,孟叔等不到他衣锦还乡了,你帮孟叔把信交给他,他会明白的……”
六娘点点头,“好,六娘听孟叔的,孟叔一定会好起来,孟哥哥还要带孟叔去上京呢。”
孟叔摇头笑了笑,他想抬手,却举不起来,六娘将他瘦削的手握住,“六娘,我始终不知道你和简之的姻缘是对是错,我想看着你们和美圆满的,可,也许简之是对的,强求来的姻缘对你不好……”
六娘听不得这些话,她只是摇头垂泪。
孟叔却忽然笑了笑,“简之他,或许会后悔的,可,六娘,我和简之都希望你过得好。”
六娘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可她知道,孟叔在惦记她,她只好拼命地点头。
最后,他才说,“简之,以后得路只能一个人走了……”末了,他眼睛轻轻闭了下,手亦从她手中滑落。
六娘呆了一瞬,继而伏在榻边,将头彻底埋在两臂间,她只觉得好无助,好无助……
—
顾翁戎说让六娘以养女的名义给孟老爹立坟。
六娘坐于榻前,惨白着一张小脸,以她的名义写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最后一封信,寄到上京。
后来,不知道是何日,她听阿爹说,上京传来消息,孟简之点了探花,已快马加鞭赶回,不日便能回汝宁丁忧。
她的心内微微落了一下,却再无别的情绪。这些时日,她似乎又沉浸到了如同阿弟去世的那段时日的悲恸。只是呆呆地,每隔数日便到孟叔坟前拜祭打扫。
她总觉得今年春季,天没晴过,尤其每逢祭扫,便落起雨来。
这雨,大抵是再也不会停下来了。
顾翁戎和顾大娘开解于她,她笑一笑应着,心际上却没任何变化。
六娘身心疲惫,顾大娘叮嘱她和玥娘一起看喜服,散散心。
玥娘,要成婚了,她很为为她高兴,可是却渐渐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好像孟叔的离世让她陷入了深渊中,她拼命洑水才能露出水面换得一息。
日后玥娘就是别的的妻子了,怎么样她都要去伴她这些些时日的。
于是六娘闲下来的时候,就去陪玥娘一同试喜服,挑些簪品。
“六娘,我举着这几支金钗在你面前晃了半日了,你也不帮我选一个?你眼光向来很好,快帮我瞧瞧嘛!”
玥娘娇滴滴得埋怨她,却不责怪她,玥娘最近很欢喜,因为能和自己心中的小郎君定亲。
六娘骤然回神,视线落到眼前精致锦盒中的珠钗上。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嵌着红宝石的珠钗,会衬得新娘很耀目。
她将珠钗插在玥娘得发间,说,“新娘子就要是最耀目的那个,这个珠钗很配你。”
玥娘照着镜子,对她选的珠钗很是满意,“说好今日陪我选首饰,你却总是心不在焉的,你说该不该罚。”
六娘坐在凳上,却没有应她,玥娘叹口气,“不要再为孟叔伤心了,好在他走的时候没有受多大苦,比我阿爹走的时候强多了,不是吗?”
六娘只得点点头,“好吧,玥娘,怪我在你身边却不专心,任你处罚。”
“我哪敢罚你啊,日后你做了探花娘子,还不得给我脸色看呐!”
孟简之中了探花,过了四五日,朝廷便快马加鞭送了喜报来汝宁县,人人尽知。
“你莫要臊我了!”六娘不禁叹口气,他们婚约不成的事情,玥娘也并不知晓。
玥娘将珠钗放回锦盒里,歪头看她“你家那冰垛子走了多久啦?”
“八个多月了吧。”六娘垂着头,帮她收拾好东西。
“这么久了,算着时辰,是不是都快回来了?”
“嗯。”
“难怪你今日心不在焉的!”
玥娘上手掐六娘的小脸,六娘轻轻躲了过去,她心内确实隐隐地不安,但不是为了孟简之。
如今,无论他是中了贡士,进士,还是状元,对六娘来说,都无关紧要了,他又不是她的小郎君,与她有什么关系呢,或许……顾翁戎还是为他的门生能得中三甲而高兴的。
“只是,孟叔去世,你们的婚事只怕要缓上两年了,不过,你们的婚事,是孟叔定的,他也不敢推据,你放心吧。”
即将大喜的玥娘,大概也是满心希望六娘也能幸福的,只是她越说,六娘就越沉默。
六娘将刚才玥娘递给她的锦盒捧过来,转移话题,“玥娘!我觉得这支嵌玛瑙的项链也很好,与那支珠钗很配。”
“真的吗?会不会俗啊?”玥娘将金钗在自己颈上比了比。“是挺好看的哈。”
两人有互相说着体己话,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六娘才匆匆与玥娘告别。
“六娘,虽然你的小郎君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陪着你,可今日我却不能送你了。你知道的,后日大婚,依着传统,我现在不好再出门,等我拿盏灯给你。”六娘愣愣地看着她,玥娘是在说孟简之托她照顾她吗?
没等她反应过来,玥娘已经将灯笼递到她的手中。“顾大叔今天也不来接你吗?”
“阿爹阿娘忙着秋收的事情,没时间来接我,放心吧,这会儿夜色未黑尽,没事的。”
玥娘点点头,那边曹娘子在里屋里唤玥娘,六娘便不好再多留了,她同她告别,转身拎着灯笼离开了。
孟简之走的时候是初春,如今已经深秋,树上的叶都落尽了,风吹着干枯的树枝,发出呲牙的声音。
天黑的人家都睡的早,只有个别屋外亮着昏暗的灯,她一个人走在巷道间,忽然觉得静得有些可怕。
六娘已经很少一个人出行了。孟简之没有去上京的时候,总是会陪她一道走,无论她去哪里,他似乎总会去陪她。
后来,两个人闹了别扭,他去了上京,孟叔又离世,一连串的事情砸的她头晕,便几乎不再出门,出门也是顾翁戎和玥娘拉着她。
此时,她一个人走在路上,竟然生出了一种孤寂惧怕的情绪。
往年的她。满心里装着的都是开心的事情哪里知道孤寂二字是怎样的愁情。
天色渐暗,玥娘给的灯笼渐渐要燃尽了,她不自觉加快了步子,巷口悠长的火油灯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
六娘的脚步忽地停了一下,她发现自己影子后跟着一个人影。从身形来看是个男人,正鬼祟地跟着她。
她站住地那一下,他也站住了。六娘忽地拎着灯走快,身后的影子便也跟着走快。
六娘心口突然狂跳起来,脚下步子几乎要跑了起来。
她感觉到身后的人越来越近,她忽地一下扔了手中的灯,拼命地往前跑。
砰,地一声,她闭上眼睛,身上轻轻一抖,她感觉到肩上落着手,她忽地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扶着她肩头的却是一个竖着高辫的,穿着红衣的女子,女子看向六娘笑了笑。“吓到你了?小六娘?”
六娘恍然地回过神,才发觉跟着自己的那个男人,被踢翻在地,这会儿趁她们不备,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他跑了?”六娘向她说。
“跑就跑了,你没事就好。”
“多谢你,救了我。”
那女子笑笑,“小六娘,我送你回去。夜黑,以后不要一个人出来了。”
“你怎么认识我的?”六娘诧异道。
“小六娘,你的名声也不小啊,我来汝宁有一阵子了,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你。”
“姑娘是从外地来的?”六娘问她?
“我是云州人,来这边寻亲戚。”
“哦。”六娘应了一声,又喃喃自语道,“那个人问什么要跟着我呢?”
“你不认识他啊,他是陈家的奴才,平日总是喜欢帮他家的那个少爷欺负良家女子,六娘以后小心些。”
六娘怔了一下,陈家,她还以为,陈家已经把她忘了呢。原来,他们这般胆大,六娘忽地有些心慌,停了步子。
“糟啦。他一定有意要跟着我的,幸亏我这些时日不怎么出门,可后面……该怎么办呢?”六娘跺脚,心中想着,若是婚约不再了,陈湘肯定又要缠着她的。六娘一手摩挲着手腕上的金珠,盘算着后面该如何是好。
“你也不用担心,陈湘马上就自身难保,以后估计不会再为难你了。”
六娘顿了顿步子,诧异地看向她。
“哦,你不知道啊,新点的探花郎给圣上写了折子,将陈湘近年在汝宁的所作所为禀告陛下,陛下正要严查他们这些年来的事情,陈家嫡系忙着与他们撇清关系。”
六娘一愣,原来还得借他之力才能自保,她垂头,心中的慌乱已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措。
她想,或许他这么做,只是想顺顺利利地解除这门婚约吧。
那红衣女子,以为她听到了会开心,可没想到,她竟然看起来有些落寞。
她问六娘,“怎么了?不开心吗?”
六娘忽而笑了笑,看向她,“开心的,这回总算……放心了。”放下那颗对孟简之的心了,以后她不会再用一桩婚约捆绑住他,天高海阔,他自由了。
六娘偏过头,看向那女子,“姑娘,多谢你今天救我。若是我也能有你这般本事,就不会再要别人护着。”
她明显很开心别人夸她厉害,“再厉害也有对付不了的人,也有需要人保护的时候,没什么丢人的。”
六娘似乎想多问问她的事情,但明显她不想多聊。六娘只得不再聊她,六娘站在门前让她进屋喝茶,她却不愿。
“姑娘今天救了我,我送个礼物给姑娘。”那女子没说话,默默地看着她。
六娘转身跑回家中,从箱笼里翻出一把短刀,这刀是当年孟叔送她的,削铁如泥她很珍惜,
可她留着究竟是糟蹋了这把刀,她想着送给她再好不过,可待她再次出来时,那姑娘却已不见了身影。
六娘握着手中的短刀失了片刻神,便也只好作罢。
这日,她又携着祭扫的东西去孟叔墓前叩拜。
秋雨淅淅沥沥得,她撑着纸伞,穿着月白色的襦裙,在孟叔坟前,轻声聒噪些没用的废话。
她记得,孟叔和阿爹一样最喜欢她幼时在他身边聒噪了,那些没用的废话最让他们开怀的。
虽然,她大抵没了幼时的天真明烂,但她想,孟叔会原谅她此时言语中的沮丧失落。
她静静待了好久好久,直到听到身后声响,她才缓缓转身,入目便见不远处,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穿了孝服,更衬着他眉目坚毅清冷,如谪仙神祇,他站在那里定定看着她,却又像是看着她身后的孤坟。
他清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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