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六娘没再见过孟叔,直到她将铺子里的事情全部处理好,收了票据,才去寻孟叔。
她将票据和一应东西给了他,孟叔却将装着田契地契的小盒子重新拿了出来,“上次打算将这些给你做喜礼,可你不肯收,如今虽然你们的婚事不成,可这些东西我还是想交给你,就算孟叔答谢你这些时日的辛苦。“
六娘觉得很奇怪,孟叔不是说,变卖了现银要与孟简之离开汝宁的吗?怎么又说要把这些贵重物品都留给她。
她垂头最终只在匣子里只取了一颗珠子,“孟叔怎么跟六娘这么见外呢?若要酬劳,这个珠子就足够了,其余的,六娘不要。”
孟叔只好笑笑,“待我们离开,汝宁的几分薄田也就要荒废了,好在你们继续在汝宁生活,若是由你们继续照料这些田,才不算糟蹋,你既不肯要,我便将这些田契地契转交与你父亲,由他来照料看管再好不过。”
“孟叔既然要与孟哥哥去别处,为何不将这些东西一齐变卖了?阿爹肯定也不好受您这些贵重的东西的。”
“这宅子是我们这么多年生活的地方,有简之很多记忆,我更想将它留给你们,若是你们不要,便由你们变卖了。”
六娘见他执着,不再推辞,等着顾翁戎和他交涉才是正经。
六娘转移话题,“孟叔的脸色不好,这些时日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六娘心中有些不安,她察觉到孟叔如今忙碌的事情似乎并不比药铺让他省心。
可孟叔不愿意同她说,该劝的她都劝过,她徒劳地再叮咛孟叔每日要按时服药,希望他能对自己的身体上些心。
六娘有些担心孟叔的情况,她在想,是不是该告诉孟简之。
那个晚上,她拿着手中的羹汤,犹豫着走到孟简之门前。
她抬起手欲敲门,可想了想,又作罢,她转身欲走。
却听见门吱呀的一声开了。她回过头,见孟简之恰巧开了门,他一手举着烛台,是打算去堂屋添蜡烛。
他似乎见到她在门外,有一瞬的讶异,随即微微蹙起了眉头,眸中变得淡淡的,就像隔着重重云雾。
一向一丝不苟的他,今日散着发,乱发垂在腰上,他眼角泛着红,只穿着一件里衣,衣衫的领口半裳着,似是才从梦中醒来,可六娘知道,他一直在读书。
她不知该说什么,直到他的视线缓缓滑落在她手中的漆盘上。
她才垂眸,想起自己端着漆盘,她惶惶道,“哦,孟叔让我送羹汤来给你。”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错身留了一身之位让她进来。
六娘走了进来,屋内没有蜡烛,在这一片昏暗中,书籍散落在榻上和地面上。
六娘本想将手中的羹汤放在书桌上,可那里似乎没有多余的地方。
她便将羹汤放在塌边的小几上,几上放着他的外裳,她靠近塌就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他的伤口应该还没有好彻底。
“多谢。”她听见他客气疏离地道了声谢。
她想起来她打算开口的话,犹豫道,“孟哥哥……”
他身形顿了顿,望向她。
她又看着他桌前成山的书卷,想起孟叔说不让她告诉他。
六娘抿唇,孟简之为了这次新科这般用功,若是真的分了神,出了岔子,或许孟叔更会伤心。
何况孟家的事情,她已经没有身份和立场插手,既然答应了孟叔不说,今天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摇了摇头道,“孟哥哥,你忙着读书,孟叔一直不好意思打扰你,可你就要去上京了,他似乎有些舍不得,有空……多陪陪孟叔吧。”
他看着她,似乎等着她继续,可她没有再说什么。
他便说了一句,“多谢。”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声音轻轻得,如一片津了冰水的羽毛抚过心头,没有什么重量,但留下的痕迹是冰凉的。
六娘转身出去,未与他再多言。
孟简之抬头,院子里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可他许久都没有踏出这屋子了,他心中太过杂乱,许多当年的,如今的事涌向他的心头。
他看着那白底朱红色撒花小袄在院子里走过,衬得院子里似要生出朝气春意,可只是眨眼间,她便消失在门前,院子里又只剩一片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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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色青绿的时候,汝宁县的举子开始准备去上京。
孟老爹同孟简之清点着他箱笼里的细软银钱,干粮笔墨,孟老爹望着他良久。
孟简之跪了下去,向孟叔叩首,他伏地,直到孟叔将他扶起来,似有无尽言语要说,最终却只是淡淡一句,“去吧,一路珍重。”
“阿爹珍重,待孩儿科考归来……”
孟叔脸色半白,仓皇一笑,随之叹了一声,“简之,你长大了,你有你的路要走,你有你想做的事情就去做,不必顾及太多。”
孟简之听了这话,敛了敛眸,从他手中接过包袱。
“去吧,阿爹不去送你了,你老师和六娘会去送你们。”
“好。”他点了下头背上箱笼,便向门外去了。
他走到门边回头,看着孟老爹站在那里送他,只觉同往日出门而去并无二异,可他知道,终究有什会彻底的改变。在汝宁这平静而安逸的几年如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他有些不愿意从梦中醒转,于是走得很缓慢,直到孟老爹先回身关了门。
孟简之一个人沿着这条街向前走,他走过她的院子,听不见熟悉的声音,她今天不在,日后……便再也不能彼此为邻了。
顾翁戎在汝宁县县界,为汝阳书院的几个学子送行,办了一个小小的送行宴,不过几杯酒盏,几个果盘,众人站着举酒道别,六娘亦在帮忙。
赵仕杰见孟简之过来,举杯道,“孟行舟!我们都已等你多时!”
赵仕杰看向顾翁戎身后六娘笑道,“小六娘,你的小郎君就要走了,还不快去敬他一杯送行。”
六娘剜他一眼,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动静,照旧给众人准备着杯子。
赵仕杰又笑道,“怎么了,六娘?越是不舍得?越说不出话来?”他们欲取消婚约的事情,尚没有告诉旁人,外人无从知晓。
“赵兄,莫要调侃六娘了,孟兄是我们这里最有希望金榜题名的,不过数月就能回来娶六娘过门了,你此时得罪了六娘,可没有好果子吃。”六娘只淡淡笑了笑,没有解释,自始至终,她没有多看孟简之一眼。
“老师!”孟简之向着顾翁戎拜首,顾翁戎看向他。
“老师保重。”孟简之却只是轻声道了一句。
顾翁戎亦敛了眸,向众人道,“此去京都山迢路远,你们一路小心,彼此看顾些,日后若能得个官身,也莫要忘记相互扶持的,同门旧谊。”
赵仕杰笑笑,“老师放心。”
托付完毕,六娘将顾翁戎腌制好的蜜饯递给他们每个人。
六娘仰着头,终于觑了孟简之一眼,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色及膝长衣,背着箱笼,面庞隐在阴影下,愈发衬着他五官分明。
可是六娘觉得他这些时日变了,身上透漏着疲态,还有一丝的阴沉,或许是忙着读书,太过疲乏了。
六娘轻轻握了握指尖,原来,她还是不能一丝情绪都没有的看待他二人的离别,她暗自叹自己没用。
“祝你春来登科,蟾宫折桂。”她声音轻轻软软,却透着淡淡的疏离。
他也无话,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似是想摸她的发髻。
六娘察觉了,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她一愣,慌张似的躲过。
她走到他身后,将一包梅子放在他的箱笼里。他比她高出许多,她垫着脚,轻轻掷进他的箱笼里。
她走过他的时候,似是听到孟简之轻轻道了一声,“珍重。”
她听到了,停下步子有些讶异又伤怀地回头瞧了他一眼。
她从他的肩头走过,将另一包递给赵仕杰。“去年腌制好的果梅还有些,你们读书的时候可以用。”
“原来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啊?六娘。”赵仕杰看着她递过来的梅子道。
“这是阿爹给各位准备的,自然是每个人都有的。”
赵仕杰一笑,掂着手中的梅子,“真是羡慕孟兄啊,六娘,你是不是拿这个贿赂我们啊,我们懂的,你放心,我一定仔细看着他,绝对不让他去招惹别的小娘子。”
六娘听着嘴上淡淡笑笑,心中却愈发难过。
“时辰不早了,去吧,晚了便赶不到下个县,恐怕要露宿城外。”顾翁戎起身,帮他们拴好马,催促道,几人先后上了车。
孟简之坐在车舆前赶车,他回头向他们的方向看了眼,便挥鞭而去。
顾翁戎和六娘追望着他们的车舆,不一会儿,便进了官道,再看不见踪迹。
六娘有些失神的收回视线。
顾翁戎看着他道,“还在伤心?”
六娘摇摇头。
“你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是为了麻痹自己?在阿爹面前不必逞强,战场上的五尺男儿也有流泪的时候,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
六娘抬头,泛着银光的五黑眼眸看向顾翁戎,委屈道,“阿爹~”她双手环着顾翁戎,钻进他怀中。
“还喜欢那小子?”
六娘顿了顿,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嗫嚅着,“我只是觉得好像,一切都变了,孟哥哥变了,六娘,也变了,孟叔他们就要离开汝宁了,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无论走到哪里,阿爹都会在你身后的。”他低下身抚了抚她的头。
六娘揽住顾翁戎,好在,她就算失去一切,却从来不是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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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赶考的举子,在上京最喜欢住天方楼,因为自前朝嘉正年间起,每届的状元恰好都下榻此楼,渐渐被各地举子称为状元楼。只是价格上,难免水涨船高,孟简之与赵仕杰本不欲去。
可他二人是胶州的解元与亚元,胶州牧不仅赠了纹银,更是托付京都的学士多加照拂,他们便不好再推拒。
在孟简之去上京前,孟叔曾与孟简之约好,书信尽皆委托孟叔镖局的熟人,送往京都天方楼。
只是孟叔最近身子不好,每逢握笔,手腕便轻颤,就将写信的事,交给六娘代劳,六娘实在推脱不了。
六娘照着孟叔的嘱咐,每隔一旬便寄封信给他,待他看到了自会回信。
冬雪渐化,日头暖了起来,六娘只穿了薄薄一件豆绿色春衫,歪在榻上的小几前,咬着笔端,仿着孟叔的字迹给他写信。
从汝宁的柳枝抽芽,到他们院前的果梅树开了点点碎花。
从孟叔在园子里插了新柳,祭祖祈福他高中,到孟叔今年换上了春日的新衫。
又从上京的风土世情,问到那里糕饼点心。
从孟简之的起居住行,问到他的课业是否勤勉。
写到让他安心科举时,她笔尖停了又停。其实,孟叔的身体并不理想,又因为太过操劳而修养不佳。只是孟叔千万次叮咛,信里不写他的身子情况,只恐耽误了春闱。
六娘蹙着眉头,犹豫半日,落笔只写一句,“安好,勿念。”
见了孟叔,六娘便说,“孟叔,算着时日,孟哥哥应该已到了上京,只是回信送到汝宁尚需些时日。”
孟老爹点头应着,似乎对孟简之在千里外的事情,也并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关注了。
这日,终于收到了镖局送来的回信,说明孟简之与赵仕杰已平安抵达上京多时。
六在一旁给孟叔扶着灯,亦远远地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
也没什么意外,孟简之的回信惜字如金,大抵只是问问孟叔与顾翁戎是否安好,便再无旁的赘述。
至于六娘关于汝宁县那些浅薄的聒噪与对京都的好奇心,自然是被完全忽略的。
孟叔将信递还给她,她便收好放在自己的小匣子里。
“六娘,给他回信,就说向来安好,叮咛他用心在春闱上,旁的不须记挂。”
六娘还是稍微蹙了下眉尖,放下手中的烛台,半伏下身子,“孟叔,您的心口最近是不是不太舒服,记得按时吃药,切莫太过操劳。”
“六娘放心,孟叔,心里有数。”六娘见孟叔敷衍,知道他八成是不会听她的,凡疾病最怕病人自己不上心,她无可奈何。
“孟叔您自己是医者,自然知道的……待孟哥哥从上京归来,他还要带着您还要好好享福呢。”
孟叔却只是摇头笑笑:“六娘,你已做得够多了,许多事情,你无能为力,便是我,也只是身不由己,别为我操心了。”六娘听了这话,便知道她是如何都劝不动了。
可六娘心内总觉惴惴,孟叔的脉象瞧不好,不知能否将今年熬过去,若是孟简之稍稍在上京耽搁些时日,她怕两个人都会抱恨终身。
可孟叔只不让说,说她说了也无用……她只能作罢。
虽然,六娘给孟简之去的信里尽是琐碎趣事。可汝宁县其实自年节以后,便处处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说是在杻阳山,挖凿出来了铜铁疙瘩,不知道上头哪位贵人的意思,说要开掘,将那死牢里的囚徒尽皆押过去仍不够,如今正四处抓些青壮男子要往杻阳山去做徭役。”饭时,顾大娘幽幽道。
“竟有这样的事?”六娘说。
“是啊,李家的小子素日在街头卖些炊饼,如今便被捉去,他阿娘眼睛都哭花了,去拖了县衙里的熟人想把他拉出来,大半个月过去了,却徒劳无功。好在,六娘你是个小女娘。”顾大娘摇头。
一家人吐槽了几句,便不再多言,唯恐隔墙有耳,言多必失。因为现在街上乱乱的,六娘便也很少出门,只是在家读些医书。
她掐算着时日,再过几日,孟简之便该入场考试了,便回到自己的榻几前,咬着笔端。
按照镖局的脚程,孟简之殿试结束,信也差不多就到了,不会影响他考试……
春闱结束后,总该让他知道孟叔身体的情形。
她这么想着,便颤落笔,以自己的字迹,将孟叔近来的详情写了下来。
她将信小心翼翼封起来,压在箱笼之下,盘算着明日将信送去镖局。
夜里,她躺在榻上,只觉得这些日子过得沉闷,她只觉得头顶有一片乌云,不知什么时候,便要下起雨,浇她个浑身湿透。
没料到,次日一早,真的下起雨来,春雨淅淅沥沥,虽不似冬日料峭严寒,却没有尽头,让人心中郁郁的。
六娘推开红木轩窗,看向外面漫着轻纱似的灰蒙蒙的天,思绪也渐渐飘到云外去,心不在焉起来。
直到雨珠斜斜打在她面上,她才恍然回神,关上半掩的窗棂。
那只小喜鹊突然,吱吱地叫了起来,它的伤已好尽了。
六娘远远地看着它,“你是不是也想飞啦?待雨停了,便放你自由。”
它不叫了,呆呆地看着六娘。
六娘起身,在笼前歪头看着它,缩缩鼻子,嗫嚅道,“没良心的小东西。”
六娘正欲关门,“顾先生!顾先生!”呼然听见大门外有人叩门,声音甚急,一下下叩在六娘心头,六娘心中忽然一落,不知道什么人会在这时候找顾翁戎,但她只觉得这么大的雨还赶来,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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